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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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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张李氏重病在身,秋月一家到卧室去探望。张李氏见到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口中念念有词:“佛菩萨保佑,佛菩萨保佑啊,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众人听罢,都感到莫名其妙。秋月把儿子彼得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两个混血儿都长得十分的英俊、漂亮,惹人喜爱,秋月用俄语低声交代了几句,他们马上会意,用生硬的汉语叫了声“外婆”,小儿子列科夫还扒在张李氏的脸颊上亲吻了她,张李氏甭提多高兴了,脸上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容,她拉起孩子们的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张幼林问伊万:“你们还走吗?”
伊万摇摇头:“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北京安顿下来。”
张幼林喜出望外,差点儿碰翻了何佳碧手里端给客人的茶碗:“太好了,自从我叔儿和堂哥过世以后,家里的亲戚更少了,有时候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这下儿可好了!”
何佳碧也笑逐颜开,她把茶碗递到伊万和秋月的手里:“瞧给幼林高兴的,你们就踏踏实实的在这儿住下吧,钱的事儿不用发愁。”
提到钱,伊万不禁神色黯然。他曾经拥有的丰厚家产已经在这场疾风暴雨般的革命中荡然无存了,连一家人回北京的路费都是秋月变卖了首饰才勉强凑出来的,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是否能够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张幼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伊万的手里:“姐夫,现在的北京和你们走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幼林,太给你添麻烦了。”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家人儿吗?怎么在俄国呆生分了?”
彼得手里拿着一块糖塞进张幼林的嘴里:“舅舅,甜。”
“瞧瞧,还是外甥不拿我当外人!”张幼林一把将彼得搂进怀中。
张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家人久别后重逢的喜悦之中,张李氏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幼林,把柜子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那个楠木盒子,给我拿出来。”
张幼林愣了片刻,旋即接过钥匙,取出了装有两幅字画的长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亲的枕边。张李氏抚摸着盒子,笑眯眯地看着秋月:“秋月啊,这字画儿,我已经替你保管好些年了,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秋月赶忙推辞:“伯母,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吗?这字画……我不能要。”
张李氏扳起了脸:“我是长辈,这事儿我说了算。”
何佳碧给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妈老惦记着。”
秋月又看看张幼林,张幼林把楠木盒子打开:“秋月姐,我妈是个重承诺的人,她既然答应了我祖父,就一定要办到,你就依了她吧。”
秋月无可奈何,只好顺手拿起一幅,展开,是《柳鹆图》。张幼林笑嘻嘻地盖上盒盖:“那《西陵圣母帖》就归我了。”他刚要把盒子收回去,张李氏制止道:“别忙。”她把伊万唤到病榻前,双手颤巍巍地从楠木盒子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绣花红缎子小荷包,凝视着伊万:“伊万先生,有件事儿……我们张家欠你的,二十多年来……我心里有愧呀。”
伊万听罢,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当年,松竹斋改成荣宝斋,华俄道胜银行的那笔款子……伊万先生,和你说实话吧,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亏心事儿,这么多年了,都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了,不把这事儿了了,我死不瞑目,我们张家几辈子都是以诚待人,没干过缺德事儿,可到我这儿……”张李氏已经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伊万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张李氏擦着眼泪:“当年是我们张家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伊万先生,是我们张家对不起你呀……”张李氏挣扎着要坐起来,伊万和秋月赶忙把她扶起。
伊万轻声说道:“您千万别这样,我伊万现在是个落魄之人,张家能收留我们全家,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
“伯母,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提它干嘛呀。”秋月在张李氏的身后垫上了被子。
张李氏坐稳了,她把荷包递给伊万:“这是我们张家对你的一点儿心意。”
伊万满脸狐疑,他看了秋月一眼,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是二十万两银票。伊万惊讶万分:“这么多钱?”
张幼林如梦初醒,他这才明白母亲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么,他看着伊万:“姐夫,收下吧,虽说当时出于无奈,可毕竟是有失信誉,做了坑人的事儿。”
伊万犹豫着:“这……”
“你要是不收,我妈会认为你不肯原谅她。”
伊万双手颤抖着,泪水顺着面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了却了心中的两件大事后,张李氏就万缘放下,一门心思地诵念佛号,求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这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张幼林日夜陪伴在母亲的身旁,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在房间里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张李氏最后一次笑望着儿子,喃喃自语:“阿弥陀佛来接我了,阿弥陀佛来接我了……”当这股异香慢慢地散去时,张李氏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心怀坦荡地走完了她58年坎坷的人生历程。
遵照张李氏生前的遗愿,丧事从简,她个人的财物全部捐献给了慈善会,用于赈济无家可归的灾民。
伊万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来信邀他们全家去美国,权衡再三,伊万决定赴美。
启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张幼林到前门火车站为他们送行。在站台上,伊万和张幼林紧紧地拥抱着,他动情地说道:“感谢你对我们全家的帮助,有机会,欢迎你到美国来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万带着孩子们先上了车,秋月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的盒子,她默默地看着张幼林,言语未出,已是泪流满面。
“秋月姐,我真不愿意你们走。”张幼林掏出手帕递给秋月。
秋月接过来擦着眼泪:“其实,我和伊万都不愿意走,可是没办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称心的工作,我们也不能老靠你接济呀,美国的这个职位对伊万来说很难得,男人嘛,不能赋闲太久,否则会失去自信。”停顿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递给了张幼林。
张幼林接过来,试探着问:“这是要我转给杨大人?”
秋月摇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忧伤:“这世上已经没有杨大人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处打探过杨宪基的下落,然而,杨宪基形迹飘渺,直到走都没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觉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几十年当中,起伏错落,他能在佛门找到自己最后的归宿,乐在其中,比咱们这些俗人强多了。”张幼林宽慰着秋月。
“幼林,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世事多变,答应我,你要爱护自己。”秋月泪眼朦胧。
“秋月姐,我答应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张幼林紧紧地拥抱了秋月。
火车缓缓开出了站台,张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满含着泪水,他再一次和秋月挥手告别。
火车远去了,张幼林打开盒子,里面是《柳鹆图》和秋月留给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万,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次要不是你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很难想象我们一家人会怎样生活下去,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柳鹆图》是郑家和张家三代人交往的见证,今天,我把它郑重地送给你,是我心意的一种表达,我相信你会物尽其用!在遥远的美洲,我会思念你,直到永远……
读着信,张幼林不禁潸然泪下。
这次告别,也是张幼林和秋月的永别,此后,她再也没能回到曾经使她留下过无数美好与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纽约的家中溘然长逝。
张喜儿神情沮丧地夹着一卷字画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云生一起核对账目,他疑惑地问:“掌柜的,怎么又拿回来了?”
张喜儿放下字画,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些当兵的是满不懂,根本不识货,三郎把我引见给杜司令,杜司令展开字画一看就火了,说怎么拿一堆烂纸打发他,还要收那么多钱,荣宝斋还想开不想开了”?
“那您怎么办了?”云生给张喜儿端过茶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这不是又拿回来了吗?正好大伙儿都在,咱们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对付他,瞎敛几幅得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可不能瞎凑合,一是砸荣宝斋的牌子,二是万一收礼的人懂呢?这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我倒有个主意,北京城里这些文人、会画画儿的,跟荣宝斋多少都有点儿瓜葛,咱不如找几位在市面儿上名字叫得响的,请他们帮忙儿写点儿、画点儿,先应了这个急,这也说得过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画儿吗?咱给他的是活着的名人的字画儿,价钱肯定便宜。”
张喜儿想了想:“这主意不错。”
“我还有个建议,咱们就手儿给现在的名人们开个柜台,事先定好润格:堂幅几尺多少钱,屏幅怎么算,册页怎么收……”
云生不解地问:“定润格干吗呀?”
“请他们在咱铺子里卖画儿啊,这风头你们还看不出来?这阵子名人字画儿走得多好呀,今儿来个三郎先生,明儿个保不齐就来个李先生、王先生什么的,要是都识货,恐怕咱还真淘换不到那么多好东西。”
张喜儿一拍大腿:“对呀,咱们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风雅的,到时候就会有人来预定,您想要谁的画儿,通过荣宝斋就能给他搞到,画家们也能落俩钱儿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脑袋瓜儿还真成!”云生赞叹着。
张大千和王仁山在酒馆里豪饮了一番之后,双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着他:“八爷,你近来仿石涛的画儿,可比头几年又强了不少,简直是真假难辨了。”
张大千又给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夸奖,小弟再敬你一杯!”
“八爷,不能再喝了,我下午还有事儿呢。”王仁山推辞着。
“着什么急呀,咱哥俩难得痛快一回,喝,喝!”说着,张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儿还没说呢。”
“你还有正事儿?”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儿个拉着哥哥喝酒,是想求我办事儿呀?那就赶紧说吧!”
张大千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我临摹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儿,那是因为我喜欢,随手就送人了,听说画贩子花钱把它们买下来,放在琉璃厂的几家铺子里,卖的还不错。”
王仁山会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这批画儿是出自八爷你之手。”
“荣宝斋是京城有名的铺子,小弟仰慕多时,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夸张地说,质量已属上乘,能不能也进荣宝斋挂单?”
王仁山有些为难:“民国以后,荣宝斋虽说也卖名人字画儿,不过,可都是真迹,从来没卖过仿作,估计东家不会答应。”
听了王仁山的话,张大千显得很失望,他独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那就是说,小弟这个忙,大哥不肯帮了?”
王仁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么着,改天我带你去趟罗振玉那儿,罗爷好玩儿这个,咱把你的仿作让罗爷瞧瞧,也试试罗爷的眼力,要是你的画儿罗爷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东家提挂笔单的事儿。”
张大千大喜,他给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谢了,我不想用假画儿蒙人,可要是连大名鼎鼎的罗振玉都看走了眼,那还是挺好玩的。”
俩人当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访前清遗老、学者兼收藏家罗振玉先生。
王仁山带着张大千来到罗家的时候,井上村光和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与罗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来辞行的。
客厅里,罗振玉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郑重其事地送给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给你,做个纪念。”
井上村光如获至宝,他给罗振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画,当场展开了画轴。
“这是石涛的一幅小品。”罗振玉缓缓说道。
“石涛的是谁?”井上村光不大熟悉这个名字。
罗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画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后来出家当了和尚。”
井上村光频频点头。
此时,用人领着王仁山、张大千走进来,王仁山把手里的包袱递上去:“罗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给您备齐了,请过目。”王仁山又指着张大千:“这位是四川的画家张大千先生。”
张大千作揖:“久闻罗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先生赐教。”
罗振玉摆摆手:“不敢当,二位请坐。”
张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里的画,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井上村光收起画:“先生有客人,我们就不多打搅了。”
趁着罗振玉出门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张大千悄声说道:“我看这位罗先生的眼光有问题。”
“嘘!咱们回去再说。”王仁山制止了他。
罗振玉回到客厅,打开王仁山带来的包袱,仔细看了看:“不错,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罗先生,最近又收到什么好东西了?”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罗振玉来了精神:“你还别说,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两幅行书屏条,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涛的两幅画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柜的,你帮我在琉璃厂留点心,好不好?”
张大千在旁边插了一句:“罗先生,石涛的画倒是不难找,就怕看走眼,弄来假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东西,一般不会错,不客气地说,是不是真迹,我罗振玉说了算。”罗振玉说得十分自信。
张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罗先生,恕我直言,刚才那个日本人手里的‘炕头画’,我看就不像真的。”
“挂在卧室炕头上的画,外人看不到,只能主人自赏,不过是些花草虫鱼、小动物之类的小品,填填空处,遮遮墙壁而已,根本卖不起价来,谁还犯得着去做假吗?”
张大千思忖着:“罗先生的意思,‘炕头画’没人作假,而市面上石涛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赝品?”
“石涛的山水,有磅礴的气势和微茫的灵气,墨色润湿如水如雾,好像是从画笔当中流溢而出,笔与墨混融一体,表现出了山川的内在精神。”罗振玉摇着头:“恐怕时下的作伪者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和修养,所以,真石涛、假石涛,不难一辩就明啊。”
张大千还要再说什么,被王仁山用手势制止住:“罗先生讲的在理,我在琉璃厂给您留心,有合适的,一定给您送过来,让您先过目。”
从罗振玉家出来,张大千显得很兴奋:“大哥,不瞒你说,刚才那日本人手里拿的那幅画,就是我前几年的仿作。”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这趟也算没白来,知道罗老头子想要什么了,你去准备画儿,我想办法让他上钩。”
张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给他假画儿?”
王仁山拍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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