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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节度-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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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宽敞的明伦堂上,五张几案围成了一个“几”字形,几案前坐着董昌和他的亲信们,离他最近的便是先前在石山一战中独自逃走的汤臼,刚逃回时,董昌海愤怒的要将他砍死,但很快汤臼便通过哀求和溜须拍马重新获得了董昌的宠信,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便又让董昌恢复了对他的信任,现在他正在董昌耳边低声的说着什么,通过董昌正洪亮的笑声中,可以看出他的话让董昌十分开心。
这位钱缪的老上司,刚刚被朝廷剥夺了一切官爵的前任越王,正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斜靠在两名姬妾的身上,一会儿听着身边亲信的谀辞,一会儿痛饮着身边姬妾呈到嘴边的美酒,从他不时发出的欢笑声来看,这位军阀显得十分快乐,方才那种虐杀侍女的愤怒和恐惧仿佛已经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但仔细的观察者很容易便可以看到,恐惧和忧虑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在他自称越王后的不到一年时间里,他老了不少,而且变得越来越可怕了,昔日威武的黑色脸庞如今变得苍白而又肥胖,一年之前还不过是斑白的头发,如今已经变得完全白了,他整个面容都打上了疲乏、痛苦的烙印,这是长期酗酒和纵欲的结果。
“方才接到杨行密信使来报,五日前,杨行密已统领淮南大军南下渡江,此时前锋只怕已经兵临苏州城下。钱缪跳梁小儿,指日便要退兵,您便可重上尊号,那时可不会有哪些讨厌的乌鸦在这里唠叨了。这里先请大王痛饮一杯贺。”汤臼站起,双手举着一杯美酒,待说完贺词后,送到董昌面前。董昌听了,越发高兴,也将杯中美酒饮尽。众人也齐声祝贺,一时间堂上气氛热烈之极。
突然堂下传来一阵争吵声,好像是卫兵不让什么人进来,而和来人起了冲突,突然一个极有威严的声音说道:“吾有极重要的军情禀告父亲,十万火急,也知道你是职责所限,不能让你为难,我就一个人进去,随身兵器也留在你这里,不知可否。”
外面静了半响,一阵盔甲的铿锵声随着脚步声传了上来,想必来人的身份十分紧要,哨兵便让其上来了。只见一条昂扬汉子,面容和董昌倒有七八分相似,体型魁梧,身上的铠甲满是泥迹和干了的血迹,已经看不出本身的颜色,右手托着头盔,眼睛布满血丝,腮帮子凹陷下去,仿佛数日未尝好好歇息过似地,正是董昌的从子,勇冠越州的董真。
董真上得堂来,看到一众正在狂饮的人们,眉头立刻便皱了起来,但他没有说什么,便大步走到上首的董昌面前,躬身行礼道:“孩儿甲胄在身,不能大礼参见,请父亲恕罪。”
董昌此时已经喝得有烂醉如泥了,董真沉厚的嗓音在堂内回荡着,一旁奏乐的乐户们也自觉地停止了,舞女们也纷纷退到了两旁,宾客们的欢笑声也被一遍寂静所代替,堂上气氛的突然改变让董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想要从身后姬妾的怀中站起身来,好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近三个时辰的痛饮仿佛强力的粘合剂一般,把他的身体黏在地板上,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在姬妾的帮助下,坐起身来,一双失去了焦距了眼睛好不容易才对准了董真的方向,口中结结巴巴的答道:“是真儿呀,好好,快拿一杯酒给他,今日寡人要和群臣同乐。”随着董昌的命令,一名侍女赶紧送了一杯酒到董真面前。
董真眉头皱了皱,仿佛对从父的状况很不满意,但还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对董昌拜了一拜,才将酒杯交还给侍女,大声说道:“父亲,我有一事禀报,守城士卒的酱菜钱已有数月未曾发放,冬衣还有两千余人的未发,如今天气尚寒,士卒们许多还不过身着单衣,还请速速补足冬衣酱菜钱,莫让士卒们心寒。”
董真说完话后,便低着头等待董昌的回答,可过了半响却没有回音,抬头一看,却只见从父眼睛半睁半闭,昏昏沉沉的斜靠在身后姬妾的怀中,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汤臼跪坐在一旁,附耳正对从父不知说些什么,看董昌那摸样,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是否听清楚了。过了好一会儿,董昌低声说了几句,汤臼起身对董真说:“大王说,这些年浙东历经战火,且有天灾,府库如洗一般,并无多余钱帛,不过既然是士卒所需,那便挤出千余冬衣,其他的便请忍耐些时日,待击破钱缪后,自然不会缺乏这些东西。”
“府库如洗?”一股怒火顿时从董真小腹直冲顶门,若不是从父在前面,只怕他立刻便一刀斩了汤臼这小人,从父执掌浙东十余年,越州城中光是存储钱帛的库房便有三百余间,数目恐怕不下千万,从父莫非留着这些钱帛给自己买棺材吗?难道他不知道一旦兵败,再多财货也都是留给钱缪的吗?但想起自从董昌自称越帝后,越发喜怒无常,功臣宿将,一言不合,便加以族灭。董真只得压下胸中怒气:“若是钱帛紧缺也就罢了,只是这一个多月来发放给士卒的口粮也不足量,而且里面诸多霉烂陈米,沙石也多了些,还请补足,免得让士卒们空腹迎敌。”
董昌此时好像清醒了些,明白了董真说话的意思,起身想要说些什么,汤臼却大声笑道:“少将军此言差矣,某昔日家中饲养鹰犬,皆只让其吃的六七分饱,方才会去扑捉猎物,若是吃的太饱,便整日里庸庸碌碌,不想动了。用兵也是一样,钱缪军中饶有资财粮米,少将军勇猛无敌,何不领兵去镇海军那里抢来,又何必向大王这里讨要?”
董真听到汤臼这番话,方才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的怒火立刻迸发出来,右手中的头盔立刻掷了过去,将汤臼打倒在地,两步冲到身前,一脚踏在汤臼胸口上,戟指骂道:“你这贱奴,在石山时不听胡云忠言,丢失要地,丧了万余大军,回来就该问罪处斩,却逃得性命,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克扣将士口粮,从父大事都是坏在尔等小人手里。”说到这里,脚底用力,便要将汤臼踩死在当场。
汤臼脑袋挨了一下,顿时头破血流,跌倒在地,还没起身反抗,便被董真一脚踩在胸口,动弹不得,随即感觉到胸口那只脚仿佛千钧巨石般压下来,一口气顿时上不来了,眼看便要肋骨齐断,被踩死在当场,赶紧抓住那只脚,双手拼尽全身力气向上推去,口中连连呼救。他在生死关头,倒迸发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力气,以董真的大力,一时间竟僵持住了。
堂上此时顿时大乱,方才都喝得有七八分醉的那些董昌亲信此刻酒早已化成一身冷汗流了出来,都吓醒了。可董真一向以勇武冠于军中,此刻虽然手中没有兵刃,但也无人敢上前搭救汤臼,只不过远远的大声劝说董真而已。而且汤臼这人平日里依仗董昌的宠信,骄横跋扈,并不得人心,只怕众人中内心还暗自叫好巴不得他死在当场的还居多。
汤臼被踩在地上,双手托着董真的右脚,力气越发不济,身上的锦袍早已被汗水浸湿,生死之间的那股力气已经过了头,两只胳膊已经没有了知觉,眼见得那只脚离自己越来越近,口中更是不住的向董真哀求,饶了自己这条性命,可看董真脸色是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只是不断加力把自己踩死方才快意。堂上一同饮宴之人也无一人来施以援手,只是躲得远远的喊着董少将军三思,汤臼此时暗自发誓:若是自己此次逃得性命,定要将这些临危不救的小人个个杀死,说来奇怪,如论仇恨程度,只怕在汤臼心头,对董真的比起这些同伴的还远远不及。
眼见汤臼就要被董真当场踩死,猛然间一声怒喝:“真儿这是在干什么,如此妄为,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董真吃了一惊,赶紧收回脚来,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自己从父董昌,赶紧行礼赔罪。汤臼逃得性命,赶紧手脚并用爬到董昌身旁,此时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便是那里。原来方才董昌身边的一名姬妾颇有急智,眼见得只有董昌才能控制局面,便将几案上用来洗手的一碗菊花水倒在董昌头上,那水放置在几案上已经很久,早已变得冰凉,倒在董昌头上立刻便将其激醒了,才看到了眼前这番景象。
66死间上
董昌一连骂了董真十余句,董真正要解释,却听见汤臼哭喊道:“某方才不过见大王困倦,便替少将军传话而已,没想到少将军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还要去在下的性命。微臣性命虽然不当一回事,可这生杀大权,乃是君王之柄,少将军也只能等大王百年之后,方能执掌。大王并无子嗣,百年后这基业还不就是少将军的吗?莫非少将军连这些时日也等不及了吗?”
听了这话,董真更是一身冷汗,心里又惊又惧,哪里还敢解释自己的来意,扑倒在地,不顾盔甲在身,磕头不止。须知这帝王家最是无情,便是亲生父子,碰到了这权位之争,也绝无骨肉亲情可讲,何况自己不过是董昌的从父子而已。
他磕头极为用力,堂上皆可听到砰砰作响声,不过四五下额头便满是破了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董昌道“今夜的事情就这样吧,外面的事情好生去做,某有些倦了,今夜的宴席便到此为止吧。”董真伏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只见堂上已经空无一人,宾客和董昌都已退去,想起今夜要办的事一点没有头绪,反而触怒了从父。心头烦恼异常。走到堂旁,往镇海军营寨方向看去,这义武军节度使府本就地势甚高,远远看去,镇海军营寨在月光下一览无余,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盘踞在城外的镜湖湖畔,包围着越州城。
“莫非越州城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吗?”董真的口中满是苦涩。
越州城外,镇海军武勇都帅帐内,顾全武、许再思二人对面而坐,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封帛书。两人眉头紧皱,半响无语,显然有什么极为难以决断的事情正在商讨。这两人都是随钱缪起家的宿将,都是杀伐果断的人物,尤其是顾全武,无论是乌程寨一战,轻兵疾进,大破淮南将魏约;还是石山一战拿自己的儿子顾君恩做诱饵,击破董昌宠臣汤臼,迫降骆团,莫不是抓住战机便敢于冒险,绝不犹豫,一举破敌的,可此时却这般为难,实在是少见的事情。
“杨行密统兵过江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安仁义用兵一向勇猛有余,短于用间,田覠虽然一向多智,但多谋寡断,想不到竟能这么快便找到我军来源复杂,指挥不一的问题,一举用间偷过了浙江,然后又用巧计吓退了援兵。可见敌军中有人对镇海军的内部情况了如指掌。知己知彼已经占了先手。越州乃是董昌老巢,经营多年,急切攻取不下,还是先回援击破安仁义和田覠。再回头消灭董昌?”说话的是许再思,这些天来,虽然镇海军包围了越州城,但董真统兵极有法度,且深得士心,屡次击败许再思,他实在没有快速攻下越州城的信心。
董昌也不答话,只是死死的盯着钱缪的来信,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许再思方才再说什么似地,过了半响方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许再思道:“再思不妨看看这封书信再说吧。”
许再思疑惑的接过书信,细细查看起来,不一会儿竟念出声来:“彼杨行密纵兵四掠,树敌甚多,必有取亡之道。宣武北连魏博,已隔绝东西,河东沙陀不能复越雷池一步。天平、泰宁孤立无援,必不能独存,彼覆灭之日,便是宣武南下之时。彼时杨行密自顾不暇,焉有余力毒我?”念到这里,许再思疑惑的看了顾全武一眼,又看了看书信的落款,却发现是个空白,疑惑的问道:“这是何人的书信,见识倒是深远的很。”
“罗隐罗先生,你可是觉得这越州急切南下,所以才决定先回军击退淮南军然后再对付董昌?”
“不错,董昌昏庸好杀,手下贤臣良将杀戮殆尽,否则我等也不能打到这里,你退兵后,我领五千人留在这里与之相持,有明州刺史得支持,可以继续包围越州,董真若是据城死守也就罢了,若是领兵出击,军中威望太高,只怕他那个从父未必容得下他。”许再思话说坚定,显然心里很有底气。
顾全武摇了摇头:“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于人‘,又云’攻敌要害‘,越州便是逆贼的要害之处,淮南引兵来救,我等便回军对付淮南,那岂不是致于人而不是致人了。本朝开国以来越州便是浙东观察使治所,董昌经营多年,浙东精华皆藏于斯,甲杖粮帛无数,若我等为其溃围,彼若收兵,旬月即可致众十万。那时便是钱使君空城来伐,胜负也不过时五五之分了。那时便悔之莫及了。只要拿下越州,纵然浙西尽弃于杨行密,也可凭借浙东兵甲与之相争,毕竟我专力与此,而彼数面受敌。”
“那你的意思是全力攻打越州,不遣兵回援,可董真那厮的确十分难缠,今日刚刚引兵在镜湖旁突破我军营垒,我方死伤不下五百,你可有什么办法。”许再思想了会,也同意了顾全武的观点,毕竟一路从杭州打到越州城下,历经苦战,眼看最大的战果就要到手了,他也希望能够得到落名城,斩敌酋的大功。
“大厦将倾,又岂是独木能支的,董昌手下皆是庸碌小人,若是让董真立下大功,击退我军,只怕第一件事便是要清君侧。说句诛心的话,若是我们攻下越州城,那些小人还可以换个主人,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董真立下大功,他们可无半点生机。若是有人去给他们分析利害,只怕杀董真心思最切得不是我们,而是他们吧?”顾全武脸色阴狠,他平日里都是一脸淳淳长者的摸样,此刻才表现出阴微的本色。
“好好,那这人只怕便是那石山时的降将骆团吧,虽然这计谋阴狠了点,不过倒是好用得很,就算是这计谋不成,也没什么可惜的,骆团那种杀害同僚的小人,死了也不足惜。”许再思笑的十分畅快,他心里知道顾全武虽然表面上没什么表现,但内心深处对那骆团恨之入骨,那日石山一战中,顾全武的爱子顾君恩便倒在战场之上,若不是心腹将士拼死相救,便丧了命,此时出了这条毒计,说不定便是要借董昌的手报了自己儿子的仇。
顾全武见许再思同意了自己的意见,便随手拿起钱缪送来的信,随手撕碎,笑道:“既然你我注意已定,这封信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免得消息走漏出去,图然乱了将士们的心神。”
许再思拊掌道:“不错,不错,待会儿我便将骆团那厮唤来,嘱咐一番便是。待骆团进城后,我们放松两天进攻,那董真定然去向他从父素要财帛甲杖,激励士卒,补充队伍,董昌若心里有了成见,定然怀疑是董真扩充自己实力,心怀不轨。那时便有了机会可趁。”
两人商量停当便招来骆团,骆团自从投降后,知道了自己那日在河滩上差点伤了主帅亲子的性命,便整日里都是惴惴不安,怕被顾全武找个由头取了性命,有时想起那日战场之上为何不死战到底,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生路,纵然战死,也胜过屠杀自己袍泽,惹得现在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本部士卒都对自己鄙视之极。就算想要叛回董昌那里,只怕也无一人愿意跟随自己。正每日里自怨自尤,胆颤心惊的时候,突然帐外有亲兵报来,说镇海军浙东行营都统顾全武有请,骆团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那顾全武要对自己下手了?”骆团起身拿起横刀弓矢,又从帐篷缝隙往外看去,只见来传令的不过两名亲兵,神色也平常的很,并没有什么异常的。骆团放下兵刃,自嘲道:“自己就算明知道顾全武要自己的性命,也没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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