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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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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妈妈要是有了钱还可以给我买驳壳枪。我要铁皮做的,能打火子的,要打得啪啪响的。”
  小文有他自己的憧憬。至于我那想法可就太多了:我想要一条花裙子,一件红灯芯绒上衣,还想拥有两对扎头发用的绸子,一对粉红的,一对湖蓝的,扎在发梢上像两只喇叭花又似两只蝴蝶在飞。
  可是,我只和妈妈说了绸子的事,而且告诉她我只要一对粉红的,因为妈妈太辛苦了!她一早一晚赶那么多路,不几日下来人就瘦了一圈,她似乎也不太开心,眉头皱得起了个深深的“川”字。奶奶问她怎么了,她说帐很难查,然后就重重地叹气,似有什么心事。
  “供销社的出纳是真的被人抢了么?”
  奶奶想起广林说的那件事,忙问妈妈。妈妈说是真的被抢了,她有些担心福祥。
  “福祥怎么会打抢呢?那是广林乱讲的。”奶奶不以为然,妈妈再叹一口气:
  “正因为是他乱讲的才可怕!广林这个人手腕厉害得很,只要哪个碍了他,他下手又快又狠。福祥和他争玉娇,哪是他的对手?”
  让妈皱眉头担心的好像不止于此。她有她自己的心事。有几次我听见她在和梅姨嘀咕,说供销社的主任是广林的亲戚,人不太好。
  “……跟广林一样,一双眼睛豺狗似的……”
  我偷听到了这么一句。我有些奇怪,人的眼睛怎么会像豺狗呢?我问奶奶,奶奶的脸上就现出了担忧的神色。一日凌晨我起来屙早屎,路过灶下时听见奶奶在劝妈妈小心。
  “放心,我晓得怎样对付他,再不成就不做。最为难的还不是这个,他要我做假帐,万一让人晓得了,那可是要坐班房的!”
  妈忧心忡忡。我装做洗面刷牙,赖在灶下不动,耳朵却竖得比兔子的还高。
  “雪姬,昧心事我们不做,我们人穷志不短。万一出了事,那天紫和小文以后还怎么做人?”
  奶奶铿锵有力地说。难怪别人都讲我奶其实有股子男子气,她拿主意总是很快。妈的脾气和奶奶有些像,她点点头,同意奶奶的意见:
  “我也这样想,还是不去吧,我不贪这一点小利,目光放长远了总不会吃亏。”
  就这样,妈没再去供销社做零工,我和小文每日的期盼里跟着少了一点东西,那就是妈从供销社扫秤盘扫桶角扫下来的饼干屑和残缺了的糖果。有那么几日,这两样东西成了我们的梦想之源,成了我们炫耀的资本,更成了我俩打斗的诱因。我和弟弟那天为了争一块比较完整的饼干,两人竟扑倒在地连连打了好几个滚子。小文沾了一身鸡屎,我的手被挂出了血,结果是我挨了奶奶几个掴子,小文却只落了几声骂,气得我一天不理奶奶。

《我的1968》 第二部分(3)
“我奶奶这人太偏心!为什么只打我不打他?”
  放牛时我在桂仙面前嘀咕,桂仙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看着我,继而抿嘴一笑:
  “他是男的呀!哪家都这样的。我哥不挨打,他做错了事我爹娘总是骂我的。我都惯了。你也不要气,你奶是为你好。我们女的本身就是要命苦一些的。”
  桂仙这样劝我。我不服气,又不知该怎样反驳桂仙,后来我去问梅姨,梅姨不但瞅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批评了奶奶,还说桂仙是个封建脑袋。
  “现在社会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奶奶以后要是再对你不公平,你就给她做工作。”
  莫叔叔的建议倒让梅姨觉得好笑。
  “小莫,你有时天真得可爱,像小孩。”梅姨拿她热情的黑眼睛看着莫叔叔,笑道。莫叔叔推推眼镜,在梅姨耳边嘀咕了一句,梅姨在他背上打了一掌,骂他坏,可莫叔叔不但不气,还人前人后的说梅姨好,真是奇怪极了。
  “天紫,长大了你要当得了梅姨,你奶就不打你了。”
  莫叔叔吃饭时会偶尔这样说。这时奶奶就会放下碗筷正式地说:
  “小梅是个好客女,懂礼道,脾气又好,还很勤快,关键是心善,我天紫当得了她一半我就会笑落大牙。”
  奶奶的话让我觉得可笑。她的大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万一我大了以后真的有梅姨这么好或者比她还好,奶奶的牙不是要掉光?那她又怎么吃饭呢?
  有时我真想知道妈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可是我不敢开口问,因为妈妈最近太不开心了。听说因为妈的查帐,原先的会计被抓起来了。供销社的人说她贪污了二十块钱,这消息令妈黯然。
  “她的女儿才七岁,好可怜。依我看她的帐没问题,关键是她不让那个主任上手,得罪了他,早知道我不去就好了,……唉,这年月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妈妈有一种犯罪感,她好几次这样自责,奶奶叹口气:
  “雪姬啊,那个主任既然起了坏心要整人,他就是不请你查帐也可以请别人查帐的,那个会计抓起来跟你没什么关系的。”奶奶这样宽妈。
  “那倒也是。”
  然后,妈多半不再说话,而是端了油灯夜复一夜地去写她的各种报告。妈说爸爸的右派是错划的;她自己的身份原本是干部,下放时却被改成了工人;有好几个跟她同时进出剧团的人下放时还保留了商品粮,我们家反而变成了农村粮,她要向上级申诉。
  “总会有天理的,我就不相信遇不到一个好人!”
  妈妈经常这样给自己鼓劲,不然的话她肯定没有勇气再写下去,她送去的报告摞起来都快有我这么高了!
  “奶奶,要是妈妈调回了县城,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寄希望于妈妈的努力,经常为她换灯芯添灯油,同时作着某种计划。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原来的房产公司去住,那儿的房子高大、整齐,有刷得雪白的墙和漆得黄亮亮的窗,窗户的玻璃上刻着花,像冬天的冰凌。那儿的院坪也大,栽了一排排的冬青树、猪膏花树。奶奶一定要同我们一起过去,有她在我们就不用到单位食堂搭膳,要是油足够的话,奶奶的菜是炒得很好吃的,那些猪膏花也不会落到地上白白浪费了。猪膏花摘了芯,煮猪肉汤好吃极了,我每次吃了都要寻尾巴,所以,我每每做了这个美梦就要问奶奶一句,奶奶总是回答我说:
  “老女,你妈调回县城了奶奶一定去。奶奶给我老女做棉鞋、织毛衣、纳鞋垫,留着你以后做嫁妆。” 。 想看书来

《我的1968》 第二部分(4)
奶奶这样说时还会捏捏我的鼻子,让我觉得无比幸福。这晚入睡前我又再一次地问奶奶,奶奶这回却叹口气不再吭声。她让我端了油灯,自己跪在床上打蚊子。蚊子营营地飞,身姿机敏、谲异,可是它们却逃不脱奶奶的手掌。奶奶眼睛不好耳朵可灵,有时她双手往头顶一合,一下就拍死了两只蚊子!
  “女,把头发解开,要不皮箍子套在头发上会吃血,到时你的脸色会发黄,人也会变成矮嬷。”
  奶奶命令我,我不太情愿地噘起了嘴:妈妈和梅姨睡觉之前经常用皮箍子扎云海,等第二日早上放下来时云海是弯的,要几好看有几好看,为什么我就不能这样呢?
  “女”,见我不动手,奶奶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正要和她争辩,忽然响起了“砰砰砰”的拍门声。拍门声又重又急,同时还有一个近乎于女声的尖嗓门在喊:“杨雪姬!杨雪姬开门哪!”
  “嗳,就来,就来,哪个呀?”
  妈妈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奶奶开始穿衣服,我也跟着披起了小褂。
  “大队民兵连的,快开门!”
  这回是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喊。
  “什么事呀?是不是找我的?我也没做什么呀?”
  奶奶心惊地嘟哝着。自从我们到龙女村之后,奶奶已经遇上好几回这样的事了,深更半夜的被人提去开批斗会,弄得奶奶一听见陌生人敲门就害怕,而我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像原先那么恐惧。
  “奶奶,是让你去开斗争会么?要不要戴高帽子和挂牌示众啊?”
  爸爸和奶奶的批斗会我全参加过,有时除了屈辱外我还觉得有趣,因为那些高帽子奇形怪状的太好玩了。有的高得像一座塔,人站在上面可以摸到月亮和星星。如果这回是批斗奶奶,她的高帽子会做成什么样呢?
  我望着奶奶的头顶发呆。
  “妈,小莫在吗?啊,什么时候被人请去写语录了?糟糕,来的什么人也不知道,要不你看着一下小文,我出去看看。”
  这时妈抱了睡意朦胧的小文过来,神色有些惊恐。奶奶把小文放进蚊帐里,给他盖好毯子,立即把这活派给了我:
  “天紫,看着弟弟。雪姬,这么暗了,我同你一起出去。”
  奶奶说着伸手从床头垴下摸出把薄而锋利的篾刀放进怀里,见妈吃惊的神色,她低声道:
  “上一墟有人在柏杭打抢,防着点儿。”
  妈于是抄了根棍子在手中,口里却说道:
  “唉,真遇上打抢的这些东西可没用。走,出去。”
  妈拧大了灯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妈妈和奶奶的背影在这光影里倏地变得粗壮而怪异。她们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一盏可怜的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我见弟弟已睡着,赶忙嗤溜一声滑下床,跟在了她们后面。妈和奶奶扒在巷子门的门缝往外瞧。门外显然站着人,他们的火把光从门缝里漏进来,袅袅的落在地上,像一条彩带。
  “砰砰砰!”门又被擂响了,那声音在静夜里扎人耳朵。
  “杨雪姬,别看了,我们真的是大队民兵,你快开门。”
  外面的两条嗓子齐齐地说。这时花鼻公家的狗被吵醒了,开始和我家的臭狗屁一起吼,不一会儿这狗吠变成了参差不齐的大合唱,气氛陡然凶险起来。
  “你们队长马上就起来。周队长,周队长。”
  那条低沉的嗓音在喊,一声声的回音扑过来,立即像块肉饼似的被群狗的吠声给吞没了。不知为什么,花鼻公家一点动静也没有。
  “应该不是打抢佬,打抢佬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我的1968》 第二部分(5)
妈说着拔了门栓,“哗”地一下拉开了巷子门。一片跃动的火光水似的泼进来,外加两道亮得刺目的电筒光,我们三个人全用手在眉间搭起了“凉棚”。
  “你这后生怎么这样照人呢?没礼貌。我是杨雪姬,找我什么事?”
  妈愠怒地说。谁知话音刚落,原本已经闪开的电筒光又“啪”地一下射在了我们脸上。
  “你是杨雪姬么?我们是大队民兵。”
  “民兵?找我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啦,你先要说清楚啊?”妈妈一改以往的谦和,语气相当强硬,这时两个拿着步枪的民兵进了屋,他们的枪口指着妈妈和奶奶,奶奶吓得拉着我和突然跑出来的小文直往后躲,干姜似的手打着颤。这两个民兵一个长得高大,圆脸上生了一圈胡子,眉眼弯弯的,看上去蛮喜庆,另一个干瘦矮小,脸庞刀刻出来的一样,神色阴沉。他们进屋后水也不肯喝一口,只一个劲地命令妈立马跟他们走。
  “能不能明日去呢?”妈妈的口吻中第一次带上次了央求的意味。
  “这个。”大胡子看看矮子,没再说下去。矮子乜了他一眼,故意地咳了两声:
  “不好吧?公社罗书记叫你今夜就要赶到墟上去,这是命令。”
  说罢,他拿枪朝妈比划了一下,眉头皱成一堆。
  “罗波找我?他说了什么事吗?”妈漫不经意地问,其实她蛮紧张的,白净、丰润的脖子上露出了隐隐的青筋。
  “这个,就要问你自己喽!”
  矮子抹了把脸,顺着妈妈的脸、胸脯往下瞧,最后落到妈妈秀气的脚上。虽说灯光较暗,我还是看见了妈妈脸上涌起的红潮。她不客气地挖了矮子一眼,说道:
  “这么晚去,我害怕。要么你们在龙女村住一晚吧。”
  “晚上怕什么?这个又不是灯芯草,嗯?”矮子拍拍怀里的枪,朝大胡子眨眨眼,诡谲地笑了。妈赶忙递了个眼色给奶奶,奶奶会意,拉起我和小文就走:
  “天紫,你不是要拉屎么?奶奶带你去粪寮。”奶奶说着也不管小文了,拉着我一溜烟跑到了院坪上。
  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天下起了稀细的雨。混合着牛粪、干草、烟叶、花香和灰尘气息的空气又热又稠,稠得能粘住人的衣裳。我和奶奶悄声摸到表姑窗前,轻轻敲着窗柩。表姑睡觉惯来灵醒,估计她早就醒了,听见奶奶的声音她马上扑到了窗户前。
  “什么事啊巴婆?你那里来客人了么?”表姑惊讶地小声问道。
  “哎呀,玉娇,不得了了………”
  奶奶急急地把事情说了遍,表姑的声音立即变得颤颤的,带着一抹惊恐和焦灼。她让奶奶和妈妈多拖点时间,她好去喊人。不多久我们就听见一声“衣哑”的门响,奶奶拽着我快步朝门楼那儿走去,恰巧看见表姑蹑手蹑脚的背影。她身上穿着睡觉用的白褂子,走动时仿佛一束舞动的月辉。天很黑,闷热中有几丝难以形容的凉气从地下沁出。一些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鸟鸣把这浓浓的夜色挠得不安,奶奶的手微微有些儿抖。我箍住她的腿,害怕中渗杂着兴奋。我们默默地站在那儿,一直等到上 段传来了几声狗吠,奶奶这才长嘘了一口气,领着我回到了妈妈身边。
  “你屙铁屎哇?”
  矮子异常恼怒地瞪着我,奶奶正要解释,大胡子伸手摆了摆:
  “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们早些走吧,太晚了要挨骂。”
  矮子瞪了我和奶奶一眼,用枪指了下妈妈,妈妈一脸怒气地白着他,矮子这才把枪收回怀里,一边打哈哈: 。 想看书来

《我的1968》 第二部分(6)
“走吧!妈的,今天夜晚他要不给我记十分工分,老子就赖在大队不走,累又累得死,什么好处都没得。”
  矮子骂骂咧咧的跨到了门外,对着黑乎乎的外头瞄准。妈把蜷在她怀里睡着了的小文送进房间,给他掖好被子,放下蚊帐,又在他脸上亲了亲,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胡子往火吊里丢了几块松光,火把立时烧亮了一小片天,也烧红了妈妈的眼睛,但妈妈没有掉泪,我和奶奶也没掉泪,只有几颗冷冷的夜露,寂寞地挂在我们的脸颊上,使人想起冬天里同样寂寞的雪骨。
  “嗳,怎么回事啊?”矮子突然打住了脚步。他用枪点着村口那团火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狐疑地问道。
  “莫不是龙女下凡了吧?”
  妈戏谑的口气使矮子大为恼火,他板着脸朝磴下走去,殿后的大胡子却咧嘴轻轻地笑了,还朝妈妈投去钦佩的一瞥。
  我和奶奶靠门楼站着,目送妈妈一伙远去。开始还能看到跳跃的火光和人影,不一会儿它们便被树林吞噬掉了,只剩下几声狗吠和隐隐的雷声在*绒一般的天空下碾压、回环,并发出嘶气一般的回音……
  接下来的二天二夜,是我童年记忆中最黑暗的一页。妈、梅姨、表姑、凤子嫂一干人如同入海的泥牛,杳无踪影。
  这一下村里人慌了。胆小的不敢进我家房门,敢进我家门槛的麻子果、梅老伯,不是哭就是吵,闹着要我奶奶赔人。奶奶哪里赔得起呢?只好赔笑脸,赔哭脸,对凤子嫂家则赔功夫和粮食,偏巧这时小文又生病,奶奶忙不过来,只好把夏发七兄弟领到了我们家。平时干净整齐的屋子,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
  “你莫叔叔怎么还不回来呀?唉,福祥也是,这几日不下一趟山。”
  奶奶愁眉锁眼地唠叨开了。只两天时间,她的脸就瘦掉了一圈,眼睛也熬红了。她俯下身子,用冷毛巾给小文敷着头,晶亮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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