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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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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愁惆难圆。也只得施起法术,伐下几棵大树,预备搭一个茅草棚子,聊作栖身之处。
  正忙乎得紧,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一道豪爽的声音极是惊异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却要在这里伐树建屋么?”
  我活了万把年,幼时被呼作鸟,成人后被呼作仙,被称作“小娘子”却是头一遭,委实有些新鲜。
  转头去看,五步开外立着位身穿黄色暗纹长衫,异常魁梧的年轻男子,阔口方额,圆眼吊睛,生得个好生威武的相貌,只是通身的妖气不曾收敛。
  这分明是只虎妖,修炼了约有六七千年,法力倒是不低,想是杀孽颇重,竟不能得窥天道。
  我不由替他婉惜。
  这虎妖见我不语,哈哈一笑,震得林中飞鸟顿避,不远处一只小兔子精撒腿就跑,未料慌不择路,竟一头撞上了旁边一棵树,顿时晕了过去。
  我摇头叹息,走过去将那兔子提在手中,将他再上下打量,赞道:“大王好生威武!”
  那虎妖闻言,双目顿亮,又将我细细打量一番,面上竟无端带上了一层喜意,说话的声气也不若先前洪亮,竟像是被人掐着了嗓子一般。
  “小娘子可曾婚配?”
  我只觉这虎妖甚是无理,但碍着自己这身份,也不知以后会在女床山住到何时,与这些恶邻打好关系却很必要,当下打着哈哈敷衍:“不曾。不曾。”
  又抬头看看这日头,昴日星官很是尽责,我若再立在坡上与这虎妖延耽上半日,怕是今晚就得学一回那起还未开化的飞禽,夜栖寒枝了。于是客气道:“您忙!您忙!小仙另有要务。”
  那虎妖听得我自称小仙,竟似如获至宝一般,嘿嘿笑了两声,径自去了。留下我独立荒坡,心内打颤,也不知这虎妖是不是在打什么坏念头。
  我生来懒惰,从来不曾刻苦修炼仙法,不过些微末技,虽然一只虎妖尚能应对,若多来两只,怕是性命不保。心内忧惧,别无他法之下也只得加紧伐树建屋,再不敢偷懒。
  十日之后,我正逼着那只兔子精替我作些羹汤,门外竹篱轻叩,兔子精缩头缩脑朝外一探,立时大惊失色:“大仙,蓝眼睛的妖怪!”
  我心中好笑,这兔子精自已是只赤瞳妖怪,对九狸倒少了几份惧意,偏偏极为警觉,怕极了别的妖怪。
  蓝眼睛的我倒认识不少,其中一位与我渊源颇深。闻言心下大喜,斥那兔子精没见识,这深海里的人物它一只小小兔子精自然无缘得见。一面吩咐它一会多摘些新鲜果子来,一面推开茅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迎了出去。
  果不出我所料,院外立着的,正是离光。
  离光乃是鲛人部族的王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蓝眸如幽碧大海,望之令人心生舒怡之色,胸前五彩盘灵石刻不离身,穿着件白色的鲛绡纱长衫,温雅非常。
  我笑着招了招手,也不去院外接他,他已推开了柴扉,手中拎着两只肥肥的兔子走了进来。见我院中光景,开口赞道:“青儿这院内极有意趣。”
  比起东海海底鲛人王族的宫殿,我这茅草屋确实太过简陋。我伐树建屋之时怕夜半被妖兽搅了好梦,不但寻了竹篱作了个小小院落,更花了大力气结了结界。
  只是离光一族以幻术见长,我又学艺不精,小小结界自然不能迷惑阻止他。一眼望去,院内野花野草同院外漫山遍野之物并无二致。
  我伸手接过离光手中的兔子,打趣道:“离光也真正小气。不远万里前来探望我,就送两只小小兔子。”
  离光神色古怪,将我看了又看,见我不明所以,方慢吞吞问道:“你来到此地,除了今日这两只兔子,往日可有收到什么猎物?”
  我瞪大了眼,为他的神机妙算感叹不已:“不成想分开十来日,离光竟令人刮目相看!不知从何处学来天机妙术?”又向他解释:“我未来女床山时,怕此地妖魔鬼怪找我麻烦,岂知来了这些日子,每日里门外总有猎物,前儿还收到一只獐子,到今日都不曾吃完,倒省了我一把力气。”
  离光又侧头瞧我一眼,吞吞吐吐道:“你当真不知内中缘由?”
  我心中不豫,多年故交竟不信我。一拍桌子,方要分辩,那兔子精从房内窜了出来,诚慌诚恐道:“大仙有何事吩咐?”不防瞧见了我手中提着的两只肥硕的兔子,那眼眶儿立时便红了。
  我本来理直气壮要反驳离光一回,哪想到竟然惹得这只兔子精快哭了出来,结结巴巴分辩道:“这……这兔子并非我猎的,是……是有人送到门口的……”
  兔子精伤心欲绝从我手中接过那两只血淋淋的兔子,不管不顾哭将了起来。我虽养过小兽,但九狸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哭,又不比眼前这尚未开化的兔子精,虽说化作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尾巴收起来没,有裙子遮着,我不好掀开来看看,但她两只大大的兔耳至今尚在招摇,确然还有几分兽像,未脱蒙昧之境。
  离光皱了皱眉头,似听不惯这恼人的哭声。鲛人尤其善歌,离光又生就了一副好嗓音,因此对噪音就格外难忍。我在自已亲手所建的家中初次待客,便被这兔子精搅得大失脸面,再也顾不得伪装平日的良善之色,抬起一脚就将她踹了过去,吼道:“再哭就将你送了给那虎妖填肚子。”
  兔子精被吓得瑟瑟发抖,忽然跪了下去,连连哀求:“大仙息怒!大仙息怒!”
  离光一把抓住了我,拦道:“此地有虎妖?多大年岁?”
  他的体温向来异于陆上走兽,凉得惊人。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开,见他似有些不高兴,定然是怕我欺瞒虎妖之事,忙解释道:“我初来那一日就遇见了一只虎妖,看修行大约有六七千年,只是至今不曾得道升仙,也不知是个甚么缘故。”
  离光温润的眼珠渐渐沉静了下去,颇有些担忧道:“你这些日子都收到了些什么?”
  “獐子……鹿……野猪。”再想想:“还收到过一只大雁……”
  离光似凡间那只极喜欢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道:“一只大雁?”
  我见得他这般迫不及待,叫那兔子精道:“小妖,还不快去整治酒菜。将剩下的半只雁肉炙了来,让离光也尝尝。”又朝他一笑,恍然大悟道:“离光久居深海,鱼倒吃过不少,想是从未吃过天上的飞禽,今儿就让这兔子精做了来,你也尝个鲜。原是我不懂待客之道,请离光宽恕则可!”
  兔子精抬起红红的眼睛,欲言又止,只跪在原地不挪窝。
  离光哭笑不得,摆手教那傻呆呆的笨兔子下去,一边拉了我坐在院中石凳上,极艰难道:“青儿可知道,凡间求娶纳采用雁?”
  “你是说……”我惊道:“那只大雁竟是有人向我求亲?”
  离光牵强一笑,柔声道:“青儿也有人上门求亲了。”见他竟然为了我被一只虎妖求亲,这般难过,我顿时福至心灵。
  ——是了,往日我虽寄居丹穴山,乏人问津,就算一百年一千年嫁不出去,也不算什么,但若成亲,夫君定然是在仙界甄选。如今被贬下界,作个地仙,便被这虎妖欺上门来求亲。妖与仙身份品级差了不止一点两点,无怪乎他会为我担心。
  我心中感动异常,又苦于言辞贫乏,说不出口。抬手将自己鬓角抿了抿,又将袍子上的土掸了掸,立起身来在院内团团转了两圈,只觉往日被丹朱流光溢彩的凤裙晃得格外黯淡的桃花路,今日竟然奇迹般的冒出了一星半点的光明,真是格外令人振奋。
  回头朝着离光嫣然一笑,多日黯然心绪立时全无。得意道:“看来离了丹穴山也并非全无好处。丹穴山上凤凰独尊,我活了万把年都不曾有男人瞧得上眼,不过初初离开十日,便收到了一只大雁,真真算得上一桩喜事。”
  离光初时被我回头一笑,许是头顶日头煌煌,有些灼热,那润玉般的面孔上竟然涌上了淡淡绯色,及止听到后面几句话,那绯色又褪了回去,变作了青白之色。
  我体谅他从深海而来,不太适应女床山的气候,也是情有可原。将怀中帕子递了给他,善解人意道:“你离开东海的日子真不巧,按着凡间的说法,这几日正是秋老虎盛行,还是进屋避一避的好。”
  “……老虎”
  离光手一缩,似被秋老虎这三个字给唬住。见我只一径伸出手去,只得接过我手中的帕子,在额头之上虚虚一擦,也不进屋,迟疑道:“青儿莫非想应下与虎妖的这门亲事?”
  我侧头想想,叹道:“那虎妖么,甚是魁梧。甚是魁梧。只是不知法力如何?”
  小时候与丹穴山上小仙童们打架,很是羡慕他们各个比我强壮,吃了不少大亏。后来成年,虽然知道法术与个头有时候并不成正比,但遇见魁梧的人,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毛病说大不大,一时半会恐改不了。
  离光闻言,颇有些自卑的低头瞧了瞧自己如杨柳一般的腰肢,似乎为自己生得不甚魁梧而深感歉意。
  我虽鲁钝,自然也明白事关他的自信,拍拍他的肩,由衷开解道:“你也知道我是飞禽,这眼光自然与走兽有些相近,怎么能跟深海里的鱼类欣赏异性的眼光一般模样呢?非我族类,不相干,不相干的。”
  大概是不会安慰人,几句话就令他眼神黯淡,整个的委靡了下去。我素来有一个能令自己心胸舒畅的法子,此时不妨拿来一试。立时扯开了嗓子对着屋内的兔子精吼了一声:“兔妖,还不快将雁肉炙好了拿来?”
  不过多时,那兔子精就哆哆嗦嗦端着雁肉出来。当此清风朗日,我二人在篱笆小院内用了些鲜嫩的雁肉。这兔子精胆子虽小,厨艺倒不差。
  膳毕,离光的神情渐渐好转,又饮了碗兔精端上来的山泉水,期期艾艾道:“今日前来,除了探望青儿,另有一桩事。”
  我虽微觉他今日大异于往常的温雅善言,但山中枯淡,亦兴致勃勃紧盯了他澄澈的眸子追问道:“离光指的是……”
  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岳珂……”
  我闻言大怒,将手中粗瓷碗狠狠掼在石桌上,啪的一声那瓷碗碎成了四瓣,犹不解恨,鼓着腮,翻了脸冷冷道:“离光,你也知我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那个下流坯子,还提他作甚?”
  离光立起身来,极是为难,晶瞳里莹满了伤感:“青儿,我们三人当日初识,游遍四海八荒,何等快活?——我也知道你被贬来此地受苦,心里定然有怨气……”
  这个糊涂的家伙!我当初怒打岳珂,是为了维护谁来着?
  怒极反笑,我指着柴扉冷冷道:“离光,你非要提那条淫龙,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涉!此地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请回吧,不必替他来当说客。”说着拂袖将桌上碎瓷片扫下桌去,大步过去,将柴门大开,作了个送客的姿势。
  离光向来好脾性,我这般送客他竟也不恼,轻声道:“青儿,你不必生气,我以后在你面前不提他便罢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叹一口气,缓缓走了出去。

  何如初见

  我认识岳珂那一年,正满了四千八百岁,只因与丹朱生了口舌,第一次背着姨母离开了丹穴山。其时四海之大,任我遨游,饿食浆果渴饮清泉,再无相识之人指指戳戳,竟是从未有之的畅意。
  有一日路过东海,见得玉宇澄澈,苍溟之水,渺无天际,于是化出鸾鸟真身,在碧海琼天之上翱翔。正在得意快活之际,天际有巨鸟而来,其翼若垂天之云,甚是惊叹。
  我正在赞赏不已,那巨鸟击浪而徙,寒波澹澹,云青欲雨,已到了近前,如乌云盖顶,将我头顶金乌之光遮得严严实实,嘶嘶一笑,甚是不屑道:“小小鸾鸟,纵云霄而欲盖九天,不自量力也。”
  我平生最恨被不相干之辈无故指责藐视,一腔欢悦游怡之情顿时被浇得凉透,不甘示弱道:“不过是个笨家伙,块头大些罢了!”
  那巨鸟倏的变作与我的真身一般儿大小,哑声道:“鸾鸟,且斗一斗罢?”
  我见它鸟眼狰狞,来意不善,暗忖这厮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却来找我消散,正是年少气盛,恼恨非常,应道:“打就打,谁怕谁?”
  它见我应答,巨喙尖尖,来势甚猛,向我啄来。我虽法术不精,从小亦是打架的好手,当下不管不顾,与它撒扯在一处。见得它五爪如钩,金戈势汹,险险避过,紧追后翼啄了上去,两爪扯了它背上一撮鸟羽下来。
  两只鸟儿打架,其实便与凡间的斗鸡无异,只不过无人下注助兴罢了。
  打到兴头之上,鸟羽纷纷坠落,也不知是它的还是我的。我只觉全身好几处疼得厉害,也只能咬牙苦撑。那鸟儿万不曾料到我是这般无赖打法,冷冷一哂,竟也以牙还牙,避已之短,扬已之长,倏的一下又变作初时模样,巨翼狠狠一拍,便将我扇了下去。
  我身不由已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急速下坠,猛然之间眼前一黯,眼耳口鼻之处被冷水激刺,胸口顿窒,竟是跌进了幽碧寒波。借着下坠之势,我竟瞧见了幽暗深海之中正缓缓走来一位白衫锦衣公子,水波荡漾,衣袂轻摆,行若陆地。那白衫亮白刺目,似金乌之光尽数浇铸在他一人身上,光耀夺目,一刹时周围登时亮堂了不少。
  四下里寒涩海水挤了过来,我很快五识不清。
  再睁开眼时,头顶上有一尾斑斓小鱼轻轻游过,我伸出手去,才发现自己还是鸾身。念个诀化出人形去逗那小鱼,那小鱼从我手侧溜走,又游了回来轻咬我的指尖,麻酥难当,我只感有趣,不觉轻笑出声。
  旁边有一把低沉悦耳的嗓音道:“小小鸾鸟胆子不小,竟敢跟鲲鹏打架!”呼吸浅近,竟似在我耳边拂过一般。
  我侧头去看,顿时便似跌进了一汪暖泉一般,浑身噌噌发了一回热。——面前的男子凤目氲氲,剑眉入鬓,下颔温润,不笑也带三分情,玉带锦衫,金冠束发,正是温雅佳公子。
  这,便是岳珂了。
  我那时化作人身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又加之拘囿一方天空,每日里来去,不过就是那几人。丹穴山虽有仙僮,但个个皆跪俯在丹朱凤裙之下,哪里有几分男儿气度。今日初初见得这般钟灵毓秀的男儿,又见他极亲昵拉着我的手儿,将我赞了又赞,也不在意其上被那巨鸟鲲鹏抓伤,拿白色丝绢将我手背之上血迹擦去,抹了些香甜异常的膏药,裹了起来。我那张被鲲鹏差点毁掉的面皮之上,忍不住红了又红。
  他不时俯身过来轻言柔语,凤目之中全是温柔怜惜,便如姨母赤焰见得丹朱跌伤那般关切的神色。又端了碗鲜美的鱼羹来喂我。我从来不曾享受过这般温柔相待。人家投我以恶语拳脚,我报之以拳脚恶言;人家拿温柔细致来相待,却教我无以为报。
  我心中忐忑甜密,一时里猜测他认错了人,一时里又确认他初次与我相识,恰如怀揣不为人知的隐秘,这隐秘暗藏美味诱惑,教人欲罢不能,一遍遍拿出来回味。
  东海龙宫晶碧辉煌,后花园景色优美。我自掉下东海,得了岳珂送我的一颗避水珠,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身体稍好一些,便在龙宫后花园僻静无人之处闲逛。
  有好几次见着美丽的鱼娘蚌娘,东海龙王姬妾,便远远避开,另寻他处。
  这一日走着走着竟来到了一处茂密的珊瑚丛林。那珊瑚枝颜色多变,橙红黄蓝,各有风姿。我看得入神,一丛丛看过去,差点踩在一条白色的小龙身上。
  那小白龙正微张着润红的小嘴,酣眠正好,头顶一颗粉色的大珠,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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