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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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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老虎嘴。
往常,过了此山嘴后就可以听见河谷里巨大的流水声,然后遇雨行崖,雨行崖是雨布水帘,苔滑深重。现在,猪走到这里绝望了,白椿走到这里也绝望了——没喝到一口水啊!
嗓子愈发冒火,白椿咽着干干的唾沫看后头的爷爷。爷爷不知是走不动还是故意挪在后头。
老猪停下来,把头钻进路旁的石头里去。白椿感到猪是在舔水,大吼一声将叉掷去。猪惊得一跳,快速地跑了。白椿走近一看,果然石缝里渗着水。顾不得许多趴下来就用口接水滴。嘴里一阵快意,接了一会才接了半口,咽下去,抬起头一看,猪却踅回来拱他的叉,要将他的叉拱下崖去。
“打死你!”白椿在山里大声喝斥,同时向猎叉扑去。却猛然见到那猪没走,前肢向他跪下了,并且压着他的叉柄。——这以后,当白椿变成瞎子后,曾在无尽的黑暗中想着这天猪朝他跪下的事,让他始终想不明白。
以白椿的年纪,还没有学会与一头通人性的野猪打交道。他火气正旺,热血喧腾,脸上的骚痘一颗颗都在喊“杀”。要缴我的械可不行——他当时心里想着的就是这个,他不管猪怎样(也许是前蹄走乏了软下了哩),就去夺叉。那猪没有朝赤手空拳的白椿扑来,见哀求无着,只好爬起来一阵粗吼就开跑。
这下人与猪都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拿生命来拼的,白椿看到猪的心脏猛烈地击打着肋骨,快要爆炸了,他自己的心脏也快要爆炸了。他已把爷爷甩到老后。
过了大坪,上了鹰窝尖。那猪此时停下了,估计是不行了。白椿朝后瞄了瞄,那时容不下他多想,只身一人就要与猪见血了,不是它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他慢慢走近猪,盯紧着它那辨不出颜色的脏身子,刺头就刺头,最好是刺进它的那个丑陋的鼻孔。那猪的坡形嘴往下拱着,四个残齿桩,两只阴森的眼睛,以绝世的仇恨望着他——这个山冈上的新杀手。它也许活了一百年,也许活了一千年,但最终无法战胜人类的钢叉。可它的眼里在算计着,没有绝望啊!这让白椿不仅发虚还发怵。他从喉咙深处聚集着这一天憋出的力量,大喊一声“杀死你”,就向猪刺去。
那猪突然将身子调转了方向,将屁股对着他,四肢奋起,刨出一股飞砂走石来!
这鹰窝尖光秃秃的,连石头都吹下了山,哪来这么多砂石灰土呢?可砂子石头打得白椿不仅疼痛难忍还迷住了眼睛。眼睁不开。强行睁开眼一看,风砂飘去处,没了猪的影子。
砂子在眼里磨他的泪,还占了位置,让眼珠子没处活动。泪水哗哗地流,又没喝水,又没吃,流出的泪是红的——流血了。这是血,猪让他先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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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丧(25)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凉风习习,月亮像搁在大青石上的南瓜糊盆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就在这时,一股排山倒海的嘈饿感在肚里闹腾起来,胃里有一万个抗议的拳头擂着他的五脏六腑,人就抗不住了,顿时虚汗滚滚,要气绝一般。他虚脱了,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夜就把他死死地罩住了。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猎杀,是爷爷有意让我杀死一头老猪。我莫非连一头老猪的脚力也不如吗?我可是猎王白秀的孙子。我才二十岁啊!这样鼓励自己,拄着猎叉站了起来,洗过神农隐水的眼四处搜寻,终于在树丛里发现了那老猪的一双绿荧荧的鬼火眼睛。
现在,夜已深了,冷风一吹,人渐渐清醒。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只身一人拿着那把五齿钢叉,与一头来历不明的老野猪在恐怖、黑暗的森林里较量。这个世界充满着新奇和危险,如果没有这么明亮的月光,当然,说不定也加上那双洗过隐水的眼睛。黑魆魆的山冈,鬼域似的森林,陌生险峻的山道……爷爷不知是否转回程了还是遇到了不测,比如摔了跤,掉下悬崖或是让猛兽截了道儿……
一个大草垛!不知到了哪一个村庄的边缘,猪绕过了一个大草垛。他摸了摸,是农人堆的大草垛。小心地跟着。撞到了一棵树。那树齐眉的地方刚好被人剁了几根树丫子,就像一束利剑朝他刺来,要是他躲闪不及,一双眼睛就要捅穿了!好险呐!他暗中惊叹。走着走着,又是一棵树,又是一排树枝桩子,刚好砍到人的眼睛那儿!又躲过了,脸却划开了一道口子。定神一看,就是那棵树,猪牵着我在草垛边转圈哩!毒呀,这老猪!就知道了,就停住了,躲在垛边,只等猪再转过来。
等了一会,没见猪转过来。猪呢?猪早跑得没影啦!
十四
第二天 。
奇怪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二天那头又被白椿盯紧的猪,大约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猪不停地哼叫,时常爆发出一两声凄厉短促的怪啸,歪歪欲倒,但即便这样,白椿也不想过早地向它刺杀。他决定将它的气力拖垮,拖成个活死尸,再一剑封喉,这样胜算大些,免得猪垂死挣扎伤了自己。他发誓:愿与老猪拖到最后一口气,看看谁先倒下。
猪越来越有倒下的征兆。
可是,白椿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憋闷,一阵浓郁的草药和植物的气息像汽锤一样向他砸来,他一个后仰,舒了一口气,发现到了闷头沟。这可是迷魂塘啊,听说三十六个山头一模一样,许多采药人都是在这里没走出去失踪的。可这里到处是珍奇草药。
他听到爷爷在后头喊(他是怎么出现的?):“走错了!”可猪分明在前面,踩得几尺厚的腐殖质冒出一个个气泡。那腐殖质上生长着神农架巨大的兰花虾脊兰,还有开口箭、八角莲,那辛辣的香味中还夹杂着汹涌的辛夷、石斛、忍冬、鹤虱草、鬼桑、雷公藤、苦参的气味。天蓝色的醉醒花一蓬蓬开得正旺,上面红烟袅袅,那上面浮出一个红衣女子,竟驾着烟雾跳上了白椿的猎叉尖上,端坐在那儿!
白椿看傻了,抽出猎叉就朝那团红烟雾上的女子刺去,可烟雾散去,女子也没了。
“爷爷!”他喊,浑身起了一层黄豆大的鸡皮疙瘩。
这女子再次跳上他的叉尖,跳起舞来,一细看,竟看出有那要猪心肺的金牙女人的嘴脸。女子脱着衣裳,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叉尖上……白椿猛地朝一块石头上跳去,挥舞着猎叉,把那女子甩去,甩得越远越好!再去找那前面的猪,猪还在,还在腐殖质中艰难地跋涉。他忍不住了,决定与猪一拼高下,因为他听到爷爷的声音,有了种依靠,屏息真真切切地朝猪刺去,可猪却变成了一个骨架子。他抽出叉一看,叉尖上挑着三四个兽骷髅!
叉尖上的骷髅时隐时现,往前冲去,闷头沟越走越深,林子越走越密,古藤盘亘,犹如千万条怪蛇攀援舞荡,红桦、珙桐、岩栎、青扦,香果树,都被那藤子缠得大喊大叫,兽骷髅在这阴暗的林子里飞来飞去。白椿命令自己清醒,再看那猪,猪正在啃吃一种草。白椿也跑向前,去抓猪吃的草,拼命往嘴里塞,一顿猛嚼,辛苦的汁液浸得舌头和口腔惊跳难忍,头却骤然清醒了,好像头顶卸下了一块石头。再看那草,是钩藤叶子。
第一章 红丧(26)
他嚼着草叶,手里拔着草叶,看到他爷爷歪歪扭扭像梦游一样在林子里蹒跚,手指着什么。就在这时,白椿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山的背后轰轰地向这边涌来,一望天,天上顿时浑沌一片,乌云蔽日,又似乎听到了各种野牲口的叫声,惊惶不安,由远而近。山被什么震踏得抖动,像犯了山崩和地裂,他终于听见他爷爷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
“椿娃,趴下,瘴气来了!”
白椿一听说瘴气,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没见过瘴气,但听说过,听爷爷、爹和一些老年人讲过那骇人的神农架瘴气,说这瘴气很难碰到,打匠们一生也不会遇到一次。白椿看准一块岩石的凹处,像一只石蛙飞快地钻进去。顿时,树木乱吹,草叶狂舞,飞砂走石——那可比老猪刨出的砂石多一万一百万倍了。整个世界陷入了狂乱和黑暗中,瘴气摧枯拉朽地过来了。树木向一个方向拼命地弯腰、枝桠喀嚓喀嚓地折断了,凡是能飞起来的:树叶、苔藓、鸟巢、腐殖质,全被卷入半空。鸟在瘴气中翻滚,像利箭一样摔跌下来。会飞的在奋力扑翼:燕隼、鹰、枭、山椒鸡、灰雀、松鸦、喜鹊、山喳子……会跑的在惊蹄狂奔——白椿歪头一瞧,天哪,大羊、岩羊、麻羊、毛冠鹿、豹子、灵猫、豪猪、狼,树上的山魈、猴……都一古脑地从山缝里钻出来啦!白椿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野牲口,加上上次他看到的成群的毛冠鹿,这奇景总为何叫他见着?平时它们扎在哪个岩,哪道岭呢?而且它们有感应,在瘴气袭来时;就先一步奔逃了——如不能逃出瘴气,百兽们则九死一生!
这些大小野牲口越过白椿的头顶,像狂浪大潮一样,山林间一片哀叫之声。白椿就算趴伏得很深,可他分明感觉到了瘴气横扫一切的力量。他抓着岩石,想把自己贴成一张纸,屏着息,耳听着天翻地覆、河水倒流的号叫声,心里想着:快过去吧,快平息吧!……那些声音终于渐渐偃息了,世界好像平静了。白椿睁开眼睛,从一堆落叶砂石中钻出来,发现全身的衣裳被瘴气撕成条条缕缕。天空突然亮得像玻璃,太阳像一口钢精锅挂在头顶,远处的猎人峰清晰可见,直插云天,宛若一个少年。森林已经不叫森林了,好像遭受过浩劫,到处是雷击过一般的光秃秃的树木。
白椿看见他爷爷背着枪向他摇摇晃晃走来,衣衫褴褛,面目黢黑。
十五
一个彤云密布但安静的下午,村里有人给白秀报信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来找他了。白秀听到后心里陡然一阵惊奇:骑高头大马的?一定是我那十二个战友中的哪一个当了大官,终于找我来了!这一天他白秀可是等了七十多年,他期望着他余生能有这么个惊喜——总会有人来找我的!他无数次,无数个日子,无数个季节站在村头的垭子上朝那条惟一通往外面的小路观望着,希望走来一个人,一个他熟悉的人,背着枪的人,舅舅杨夺水、大葫芦、二山龟、刘锄子刘锹子兄弟、赵子贵、谢山狗……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相信,他生前一定能见到他们,这个信念是不会熄灭的!
白秀拉出一件褂子就朝外头跑,因为兴奋差一点摔了一跤,他往村头跑去,远远地,他看到一个的确骑着一匹大白马的人,威威武武地从那险峻的山道上朝坳子里走来。
坐在那宽大坐椅上的是房县戢家湾的一个表叔,新近当上了副乡长,可谓是要风是风,要雨得雨的时候。这表叔至少小白秀五十岁,只是辈份很高。表叔满面春风,刚从宜昌开会回来,上了发胶的头发即便因为大汗滚滚也丝毫不乱,一件梦特娇T恤只解开一颗扣子,衣裳和白皙的皮肤都光彩照人。进山因为不通公路,只好买了一匹大马。一路上他听见鲁瞎子编的歌谣在到处传唱——那是关于神农隐水和瘴气的传说,全与表侄一家有关:
“……一日来到黑山林,一眼清泉水灵灵,白椿洗罢一双眼,双眼炯炯有了神。老少神王打猎去,祖孙上了猎人峰。天干地渴黑森林,日积月久瘴气生。瘴气滚滚杀万物,圆毛扁毛难逃命,杀得山冈尸遍地,杀得河水黑烟滚。千神万怪都死绝,独有大小猎王得生存。白椿回来一双眼,一双眼睛通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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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红丧(27)
呵,表侄的孙子有了一双毛冠鹿的眼睛,这可是稀奇。还听说这表侄早就变成了一只飞虎,长出了金色的翅膀;更听说这表侄以九十高寿上了猎人峰,带着一帮子人啸聚山林,成了草头王啦!这还得了,我顺路来看看他,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成了什么精。
表叔的马鞍上挂着两瓶“神农御酒”,两条红金龙香烟,一包萨其玛是给没了牙齿的表侄的——一个九十岁的人,定没有了牙齿。他坚信这一点,他不相信什么毬子金毛大虎和古怪传说。只有穷地方才会产生古怪传说,还说这是一种山野文化,蛋毬的文化,就是落后愚昧的东西挖掘出来搞旅游,的确无聊至极。
一路走来,森林险恶,头上的一顶帽子被猴子抢了去了;一对去山外搞结婚登记的男女,女的爬百步梯时跌下山崖摔死了。为将那准新娘子的尸体驮一段路,他耽搁了一天。驮了死人的白马,在路上暴躁不堪,哀哀哭嗥,常让他一阵阵心惊肉跳,鸡皮疙瘩像山丘一样布满全身。
“秀娃子哥!”这是按戢家湾人的老叫法。戢家湾的人没有谁忘记他,这个神农架的猎王。
这个猎王垂垂老矣,可气势还有,比方胸前的那个虎爪烟袋,比方他一双阴沉的眼睛,高大的身材,一挂白胡子,满脸沟壑。这个表侄唤来他的孙子白椿牵去了这匹白马,让它到凉爽的树荫下喘气。那白椿就是被歌谣神化的洗了神农隐水的神眼白椿么?穿得破破烂烂,头发像一窝茅草。走进白秀的屋子,家徒四壁,一屋光棍,石磨上搭几件衣服。那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表侄媳白娘子像一团土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有两坨鸡屎。
“还不快解开放了!”
表叔命令表侄的孙子白椿。他觉得他中气十足,在他们面前。什么狗###猎王、飞虎、毛冠鹿眼睛。一只被他们的“铁猫子”夹断了一条腿的猴拴在神龛上,像一个农奴,睁着两只人样的褐色眼睛,一副铁链比它重十倍。这是野蛮人的搞法。这多么野蛮。请你们善待动物,它也是一条生命啊!就算——就算它的同类中途抢去了我一顶帽子,可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动物啊。你们是想把它养着等它死了喝猴骨酒——治风湿的是吧?
“当兵去吧,当兵去。得往山外走!”副乡长表叔伤心地说。他对白椿说。
这位表叔正在劝说神眼时,一个披头散发、几乎赤身裸体的人闯进门来,竟是失踪的白大年!
那表叔看着白大年,以为是进来了一个野人。说实话,这位表叔之所以不顾山路崎岖来看望白秀一家,就是被神农架那传说中的野人迷住了。爱屋及乌,这才不惜粉身碎骨钻进山里。突然见了这么个人,骇得嗓子哑了,两只眼睛就像石雕一样。
有人给他说这是侄孙白大年,刚从山里归来。副乡长表叔就快疯了,神经出现了错乱的征兆,把白秀从虎爪里抠出来敬给他的一撮兰花烟吞进了肚里。
“噢……噢……嗯……噢……”
表叔睖着两只石头眼睛,准备狂跑着离开这个稀奇古怪的村庄,到有公路和汽车的地方去,到有电视机和有剃头铺(或者发廊按摩)的地方去。
“今年冬天,让、让椿娃去找我……”副乡长表叔哆哆嗦嗦地说。
这位表叔就匆匆地跑了。他还想抄近路回房县,及早逃离这噩梦一样的地方。
你看那白大年,从山里背回了一块树疙瘩,说是什么宝,什么大药,这不是神经兮兮是啥哩。
表叔走小路,过了冰垭子天就黑了。那小路走几十里也少有人家。前不沾村,后不靠店,到一个岩屋(洞)里过夜,碰上了一头豹子,把他吓得半死。马吓疯了,惊散了。第二天徒步行走,一路上险象环生。又遇上两个坏人,抢去了他身上的所有钱物包括一个手机,一张身份证,一件T恤和两颗万艾可(伟哥),还把他刺了一刀。只因他说“请留下身份证”,多一句嘴多个窟洞眼。这些坏人也未必先前是坏人,都是些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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