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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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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墙壁上挂着陆小曼的油画……这间屋子充实到拥挤的地步,塞满了金的银的镶珠嵌玉的物事,可是独独没有亲情!
  她恨!
  穿着各色绣花鞋黑布鞋牛皮鞋的脚在面前杂沓往来,满屋子都是人,可没有人味儿!她恨!她恨!她恨!
  如果眼睛里可以喷出火来,她希望烧掉这屋子,也烧掉她自己,可是最终她只是无力地闭上眼睛,再也不能动弹。
  何干早吓得傻了。这是亲爹亲闺女呀,如何动起手来竟像前世仇人一般。她扎撒着手,拉不开也拉着,劝着,求着,眼看小姐已经躺着不动了,老爷还不停脚地踢着,这是想要小姐的命啊!别的人也都看着实在不像话了,都拥上来劝着,终于拉开了,张廷重犹喘着粗气说:“把她关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谁敢私放了她,我扒她的皮!”
  爱玲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到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却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爱玲扑上去,叫闹踢门,希望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终是不行。反把张廷重惹得更加火冒三丈,抄起一只硕大的白瓷花瓶便砸过来——幸好没砸到,摔在墙上爆炸开来,把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更把何干惊得魂飞魄散,只怕又要再打一顿,忙忙拉了小姐进房,哭着:“你怎么会弄到这样呢?”
  爱玲忍到这会儿,这才抱住奶妈放声大哭起来。
  2
  怎能想到,父女反目成仇,竟可以漠视骨肉情,做到这般决绝——这一次争执,使张爱玲陷入幽禁生活长达大半年之久。
  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鬼魂的魇舞。阳台上有木的栏杆,栏杆外秋冬的淡青的天上有飞机掠过的白线,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
  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 。。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3)
死,第一次离得这样近,仿佛一只咻咻的小兽,磨磨蹭蹭地挨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那小兽伸长了舌头的贪婪的热气。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张爱玲:《私语》)
  阴暗的屋子,阴暗的心境,张爱玲得了痢疾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一日更比一日虚弱,像一盏纸灯笼,风一吹就要灭了。
  何干心急如焚,只是想不出办法来。早在小姐挨打的当天,她已经偷偷打了电话给她舅舅。第二天一早,舅舅约了姑姑张茂渊一起上门来替爱玲求情,再次提起让爱玲出国读书的事。然而张廷重板着一张脸什么也听不进去,孙用蕃又在一边冷嘲热讽,说张茂渊“是来捉鸦片的么?”三言两语调唆得兄妹俩动起手来,张廷重故伎重施地抓起支烟枪便扔过去,把张茂渊的眼镜也打碎了,脸上的皮都被擦破了,流了好多血,还是舅老爷使劲拉开的。
  临走,张茂渊赌咒发誓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后来听说上医院缝了六针,没有报警,到底还是怕丢人。然而她果然也就不再登张家的门了。
  张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孙用蕃,愁坏了何干。眼看着小姐命悬一线,竟是连个可求救的人也没有,万般无奈,只得斗起胆子来,躲开孙用蕃的耳目拼着挨骂偷偷找老爷哭诉了几次,苦劝:“小姐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养得这么大了,又正是好年龄,难不成就看她这样死了吗?亲戚听着也不像,以为老爷心狠,害死自己亲闺女。改天要是有人问起小姐得的什么病,是怎么死的,可叫大家怎么说呢?”
  张廷重听了,也觉堪忧,可是到底不愿张锣打鼓地送医诊治,只含糊说:“你先下去吧,这个我自会想办法。”
  隔了一天,狱长便查监来了。张爱玲躺在床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蜡黄的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努力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父亲,那样清澈凄冷的两道目光,仿佛要一直照进他的灵魂深处去。
  张廷重看着,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经被鸦片灯一点一点地烧尽了,烧成了灰,风一吹就会散去。可是灰吊子,却还悬悬地荡在空中,让他有气无力地续着这无妄的生命。想起两父女讨论学问,为女儿亲拟《摩登红楼梦》章回题目的往事,他也觉得无限感慨,女儿并不是贾宝玉,又没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戏子”,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来?不禁叹了口气:“你要是但能听话一点,也不会变成这样……”亲自替女儿打了消炎的抗生素针剂。
  这样注射了几次后,爱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时好时坏,眼看着可以起床走动了,一个早晨醒来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来,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似的。 。。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4)
她浑身灼热,面色赤红,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身在地狱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将她吞噬。可是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心愿未了,阎王在收魂之前也要问一问那将死的人有什么最后心愿的吧?她扶着何干的胳膊,仍是打听出逃的路线。
  何干一边替她清理一边哭着,却仍是劝:“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啊!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因为太过爱惜,她不禁要替她胆小,替她恐惧,变得冷漠起来。然而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太太(指黄逸梵)传话来,要你仔细想清楚,跟你父亲呢,自然是有钱的,跟她,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又透露了两个警卫换班的时间。
  这一场病,叫张爱玲早下了决心——她生在这屋子里,总不能死在这屋子里。
  她决定出逃,想过许多方案,好像三剑客、基度山伯爵,或是简单一点,像《九尾龟》里垂了绳子从窗户溜出去,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有个王子可以骑着白马,在公主的阁楼下接应。
  可她终究不是白雪公主,虽然遇到了童话里的恶后母,却未能得到那拔剑来救的白马王子。
  没有人救她,只除了她自己。
  那一年,爱玲18岁。
  “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的高兴我还没忘了怎么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张爱玲:《私语》)
  3
  终于和母亲在一起了。母亲住的爱丁顿公寓和父亲的家多么不同呀——那是后来使胡兰成觉得“兵气纵横”、“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带刺激性”、“华贵到使我不安”的房间——明净敞亮的客厅,精致温馨的卧室,清爽典雅的书房,镶着瓷砖棚顶的洗手间,点着煤气炉子的厨房,还有宽大的阳台和阳台上的玻璃门,每一样都让爱玲为之喜悦,觉得新鲜而愉快。
  记忆的长绳被时间的锯子割断了又重新接起来,住在爱丁顿公寓的张爱玲仿佛回到八岁那年,妈妈第一次回国的时候,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漫步,指点她行走坐立的姿势,取笑她英语发音的蹩脚,教训她说话不要直瞪着人看,走路时两腿不可分得太开,衣服是葱绿配桃红的好,艳不要紧,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学问……
  如今整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上海的变化多大呀——不要说这十年,单是去年一年,上海发生了多少大事呢。这动荡不安的1938呀,在这一年里,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宣告成立,电影红星周璇与第一任丈夫严华结婚了,同年加入国华影业公司;上海影后胡蝶却在与潘有声新婚不久,双双迁往香港躲避战乱;主演过《花好月圆》、《柳暗花明》等影片的黎明晖在主演《凤求凰》后退出影坛;张爱玲喜爱的电影明星谈瑛主演的《夜奔》在长达半年的审查删剪后终于公映,同时上映的还有蔡楚生导演的《王老五》;在这一年里,二十卷本《鲁迅全集》出版;巴金写完《春》,《爱情三部曲》合刊出版,同年十月与萧珊赴桂林,与夏衍等筹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赵朴初接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理事,上海慈联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常委兼收容股主任;萧红与萧军得到邀请去山西临汾的民族革命大学,于此第一次遇见丁玲,同年夏天萧红与萧军分手,怀着萧军之子与端木蕻良回了武汉;在这一年里,宋庆龄先后在广州和香港组织“保卫中国大同盟”,向各国人民和海外华侨宣传抗日,募集医药和其他物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5)
这些个热闹,张爱玲都没有赶上,只是待在她父亲的家里忙着生病,也忙着生气,忙着想出逃的办法。然而现在好了,现在她又可以回到上海的怀抱了,可以耳闻目睹地与这个城市手牵手,心贴心,看到的每件事物都是亲切跃动,活色生香的。
  爱丁顿公寓所在的静安寺路,是电车的始发站。电车向东穿过繁华的南京路,一路商店、酒楼、书肆、咖啡厅、股票交易会所、跳舞厅……一直驶到终点站广东路外滩。张爱玲一直都喜欢听电车“克林克赖”的行驶声,仿佛枕在铁轨上睡觉——电车后来成了她小说里的重要道具。
  除了电车声,还有静安寺的敲钟声,斜对过平安电影院的打铃声,后身百乐门舞厅里尖细嗓子的唱歌声,以及楼下卖馄饨的梆子声,都会在静夜里凌风度月而来,让她即使在梦中也会安心地记得:我是在妈妈的家里了,终于和妈妈在一起了。
  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上海,是繁华的极致。
  整个世界都在动荡中,破坏中,并且即将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然而乱世里的一点点安宁,格外珍稀可贵。
  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太宝贵了。此后张爱玲写了许多文章从不同的角度来记载公寓生活,但凡与母亲有关的文字,总是写得无比温柔。她在文章里说自己有个怪癖,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其实我想是因为电车声使她想起母亲,觉得仍和母亲同居一室,如此才会安稳睡着。和母亲在一起的公寓生活是她少女时代最快乐的时光,因此即使是衣食这样的琐事,也都新奇而有趣,称得上色香味俱全的。
  “在上海我跟我母亲住的一个时期,每天到对街我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苋菜香。”
  “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觉的警报,一股喷香的浩然之气破空而来,有长风万里之势,而又是最软性的闹钟,无如闹得不是时候,白吵醒了人,像恼人春色一样使人没奈何。有了这位芳邻,实在是一种骚扰。”
  “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那绿绒倒就是海藻粉。想必总是沿海省份的土产,也没有包装,拿来装在空饼干筒里。我从来没在别处听见说有这样东西。”(张爱玲:《谈吃与画饼充饥》)
  在父亲家里时,她从没做过家务,也没搭过公车,现在,这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洗衣、煮饭、买菜、搭公车、还有省钱……她有一种奇怪的挂角归田的感觉。从前对田园的理解就是,逢年过节,田上的人就会往家里送麦米来,就像《红楼梦》里的乌进孝送年货,或是刘姥姥送蔬果。
  刘姥姥在大观园里吃了回茄子,硬是没吃出茄子味儿来;张爱玲看不到田园里的茄子,却在菜场上看到了“野趣”——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除了茄子,还有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以及饱满如婴儿脸的胡萝卜。。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6)
有一天她们买了萝卜煨肉汤。姑姑张茂渊说:“我第一次同胡萝卜接触,是小时候养‘叫油子’,就喂它胡萝卜。还记得那时候奶奶(指李菊耦)总是把胡萝卜一切两半,再对半一切,塞在笼子里,大约那样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们吃的菜里是向来没有胡萝卜这东西的。为什么给‘叫油子’吃这个,我也不懂。”
  张爱玲听着,觉得有无限趣味,仿佛做文章。
  她总是这样子满脑子的罗曼蒂克,从每一言每一语每一时每一处里发现新生活的美,新生活的好。即使洗菠菜,也有美的发现——菠菜洗好了倒进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油在锅里嗞嗞地叫,她可不急,还饶有兴趣地把篾篓迎着亮举起来,看那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笑着问妈妈:像不像是开在篱上的扁豆花?
  黄逸梵头疼地看着女儿,越来越发现她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幼稚,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她,指点她:走路不能横冲直撞,要懂得看路;说话时不能直瞪瞪地看着人家的眼睛,也不能东张西望神色张惶,要看着对方的鼻尖或是眉心;记得点灯后要拉上窗帘,不能忽然地无缘无故地大笑;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别总是皱眉或者低头;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就别说笑话……
  她给她讲了一个关于“眼神”的故事:大户人家选妾,众女子林立,其人命“抬起头来”,一女子应声抬头,瞪大了眼睛让人看,是为不知羞耻;另一女子抬了一下头,又立刻低下,是为小家子气;第三个女子央之再三方将眼角一溜,徐徐抬起头来,眼帘却垂下了,瞬即又眼风一转,头向后俯,是为媚态,为会看。
  爱玲笑起来:“像是《*》里写孟玉楼的话: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母亲瞅她一眼,叮嘱说:“要你照镜子练习眼神表情,并不是要你学抛媚眼,是要你记着怎样看人才不算失礼。坐的时候要端正,可是也不能一块木板似的,两肩要微微地分前后,但也不能拧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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