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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文学巅峰之作: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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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沉寂。
  陌生女人开口了,她的口音极清晰,神态超然,一听她的话就知道是三思而后开口的。
  “哦,那谢谢了,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她不懂这儿的人为什么这样没礼貌。这让她有点为难。只要讲点客套就会让大家都过得去。可这时布朗温心里有点慌,人家几句客气话就让他脸红了,不过他没有就让她走。
  他看看桌上的黄油对蒂丽说:“拿个什么东西把那块给她包上。”
  他拿起一把干净的刀子,削掉摸过的那一块。
  他那句“给她”慢慢地打动了外国女人,却把蒂丽惹翻了。
  “牧师应该从勃朗家取黄油,”这女仆愤愤不平地说,“你拿了我们的,我们明天一大早头一件事就得炼黄油。”
  “是的,”这波兰女人拖着长腔说,“找到勃朗太太的牛奶房去了,她没黄油了。”
  蒂丽气得昂起头来。真想说:按买黄油的规矩,当人家缺黄油时,你这么没脸没皮地来敲人家的门要一磅应急真是太礼貌了。既然你该找勃朗家,就去勃朗家好了。噢,他们家没了,来找我家的充数呀。
  布朗温明白蒂丽的这番无言的表白,而波兰女人却觉察不出来。她只想为牧师搞到黄油,反正明早蒂丽就要做黄油,她就干脆等着。
  “快点儿,就这样吧。”布朗温打破沉寂大声说道。蒂丽进了里门。
  “大概我不应该来。”陌生女人审视地望着他说,似乎是要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感到困惑。
  “看你说哪儿去了。”他只剩下招架的功夫了,试图显得和蔼一些。
  “您——”她故意这样开了头,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说了。她只是一直看着他,因为她讲不好这种语言。
  他们面面相觑。狗从她那边跑到他这边,他弯腰去摸它。
  “你的小女儿怎么样?”
  “哦,谢谢你提起她,她很好。”就这么一句话算回答他了,这不过是一个人讲外语时的一句客套话。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16)
“您请坐。”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细长的胳膊从大衣褶里伸出来,放在膝头。
  “你对这个地方还不熟。”他没有穿外套。站在炉前地毯上,背对着火炉。他的双眼好奇地直视这女人。她那么稳重,这让他高兴又让他动情,所以他很随便,他觉得要是自己拘拘束束并摆出主人的样子来,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她琢磨着他说的意思,眼睛审视地打量着他。
  “不熟。”她听懂了,又说:“不熟,这儿很新鲜。”
  “你发觉这儿有点粗野吧?”他问。
  她盯着他,意思是让他再说一遍。
  “我们的生活方式对你来说是粗野的。”他重复说。
  “是的,是的,我听懂了,是不一样,有点怪。不过,我在约克郡住过。”
  “哦,那好,这儿跟那儿差不多。”
  她不太明白。他为自己辩护,自信又亲昵,这使她感到有些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对她平等相待,为什么他一点客套都不讲?
  “不——”她含糊其辞,眼睛盯着他。
  她发现他年轻、天真又粗鲁,跟他没什么交道可打。可他又是那么英俊,头发生得金黄,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活力,身体很健壮。他似乎跟她是平等的。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很难让她理解。他热情、粗鲁又自信,好像不知道世上还有犹豫二字,是什么使得他这样难以理解地稳健呢?
  她不知道。她揣度着,四下打量着他住的这间房子。这里的东西让她眼熟、着迷,同时又让她感到恐惧。老式的家具就像老态龙钟的人那样眼熟。整间屋子跟他本人差不多,好像他与这儿的一切融为一体了。这使她很不安。
  “你在这屋子里住了好长时间了吧?”她问。
  “我一直住这儿。”他回答。
  “噢——你们家里的人呢?”
  他说:“我们家在这里住两百多年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他,她要弄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感到他是为了她才待在这个地方的。
  “这地方都是你自己的吗?这房子,这农田——”
  “是的。”他说着低头看看她,碰到了她的目光。她心里一颤,她并不认识他,他是个外国人,他们之间没什么交道好打。可他的样子却搅乱了她的这些看法。他自信直率得出奇啊。
  “你过得很孤单吧?”
  “如果你管这叫孤单,那就是孤单。”
  她又不懂了。她还没听到过这样说话的。这是什么意思?
  每当她看他一会儿以后,他俩的目光就不可避免地相遇了。她感到一团火烧燎着她的意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但心里却打开了小鼓儿。这位近在眼前的是个什么人呢?她都遇到了些什么?他那年轻、闪着热切光芒的眼睛似乎表明他有权力跟她交谈,有权力保护她。可他又是怎样表达这一切的呢?为什么他要同她讲话?为什么他的目光那么自信,对她又是那样信任?他不会是在等待什么许诺或暗示吧?
  蒂丽拿着一大块黄油进来,这两个人都沉默了。他觉得这女仆进来后,他理所应当开口先说话。
  “你的小女儿多大了?”
  “四岁了。”
  “她父亲去世还不久吧?”
  “他去世时她才一岁。”
  “三年了?”
  “是的,他死了三年了,对的。”
  她平静简单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绽开了某种少女的情窦。他感到自己跟她有些若即若离,她坐在跟前让他有些如坐针毡,后来他简直变得不知所措了。他看到这女子的眼睛里透着疑惑的神情。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17)
蒂丽把黄油交给了她,她忙站起身来。
  “太谢谢您了,这多少钱?”
  “就算我们送牧师的礼品吧,”他说,“我反正是要去教堂的。”
  “你最好去教堂吋把黄油钱捎回来。”蒂丽坚持要求他这样做。
  “装进包里去吧,嗯?”他说。
  “多少钱呀,请告诉我。”波兰女人对蒂丽说。布朗温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好吧,那就多谢了。”她说。
  “什么时候带您的小女儿来看看我们的鸡群和马群,她喜欢就让她来吧。”他说。
  陌生女人说:“好,她会喜欢来的。”
  她走了。她一走,布朗温脸色就阴沉起来了。他没心思去理会不安地看着他的蒂丽,她还想让布朗沮替她消除疑虑呢。他什么也不能想,他觉得他跟这陌生女人有了某种无形的联系。
  他感到痴迷,又想入非非了。在他的内心深处,五脏六腑中,又有什么在冲动。好像一道强光闪过,刺得他睁不开眼,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这耀眼的光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像一股秘密的力量把他们连在一起了。
  自从她来这儿以后,他就一直神魂颠倒,连他做的事他都很少去看上一眼,一天天悠悠的,不言不语,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让正在发生的一切支配着自己,放任自流,失魂落魄,沉醉在临近的狂喜之中,就像一个即将得到新生的动物。
  她带着女儿到玛斯来过两次,可他俩之间隔着一层极冷静的东西,就像都麻木了一样。所以没什么积极的变化。他几乎没怎么注意到那孩子。他只是把她抱在马背上骑马,给她几颗玉米喂家禽。凭他天生的快乐性情,他就赢得了孩子的信任,甚至好感。
  有一次他驾车从伊开斯顿出来,半路上遇到了她们娘儿俩,就让她们上车。这孩子紧紧抱住他,像是要得到他的爱抚。而母亲却不动声色,他们的心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他们都沉默不语,似乎是失去了意志的人。他只是看到她的一双没戴手套的手合掌插在膝盖中间,他还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那东西箍着她的生命,这婚礼戒指限制着她的生活,而这生活中是没他的份的。不管怎样,他们俩还是能相会的。
  他扶她下了马车,几乎是把她举了起来,他感到自己有权力这样把她举在两手之间。当然她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属于那个在背后看不见的人。可他必须照顾她,她太充满生气了,不能不管她。
  有时她那模棱两可、让他不得其解的样子真让他生气,让他发怒,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她不动声色,也不亲近他,这让他又为难又气愤。可他还是忍了好久。以后,她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他终于发作了,他想走,躲开她。
  那天她偶尔带着孩子到玛斯来,正赶上他发火哩。他与她面对面站着,他真是一条阴沉沉的壮汉子。虽然他没说什么,可她还是觉察出他在生气,他不耐烦了。她似乎再一次从麻木中惊醒过来,她的心里激荡起一股疾流。她看着这个陌生人、一个够不上绅士可仍然坚持要进入她的生活的人。于是,一阵新生时的剧痛使她的全身血管都绷紧了,变了形。她确确实实应该重新开始,以一个新人、新的躯壳去迎接对面那个盲目执著的身躯。
  他的皮肤下燃烧着一团烈焰,使她振作。她感到他在颤抖,感到了他的新生。她需要这个,需要他给她带来新的生命,也需要同他一起得到新生。可她必须保护自己,因为新生也意味着毁灭。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18)
当他一个人在田里干活,或是母羊产羔他守坐在一边时,眼前的一切和日常的东西都消失了,只清清楚楚地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应该娶她,她应该是他的生命。
  渐渐地,就是看不到她,他也能了解她了。他愿意把她看作他麾下的保护对象,就像保护一个没父母的孩子那样。可事实上这不可能,他不得不放弃这种美梦,她很可能会拒绝他,再说他也怕她。
  在那漫长的一个个二月的夜晚,当他守护着生产中的母羊时,从羊棚里眺望闪烁的流星,他感到他是不属于他自己的。他必须承认他不过是沧海一粟,是不完整的,他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黑黝黝的天空上游动着群星,整个星座是按照其亘古不变的轨道运行的。所以,他显得渺小,应该对更大的次序俯首听命。
  除非她肯找他,否则他就会装没事人儿,这真让人苦得慌。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不理不睬,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为她而存在。他发火,挣扎得精疲力竭也解脱不了。于是,他声称自己一个人也挺好,他是个大丈夫,能独当一面。但他必须承认,也应该清楚,他应该在这群星灿烂的夜晚,自己委屈一点,他承认,他知道,如果没有她,他算个什么?
  他是不算什么,可跟她到了一起他就活灵活现了。如果她现在从羊圈附近湿漉漉的草丛中走过来,在母羊和羔羊烦躁的咩咩声中走来,她就会使他成为一个完整、完美的人。如果真会这样的话,那她就应该来呀!会的,命中注定会这样的。
  很久以来,他一直下决心要向她求婚。他知道,如果他求婚,她一定会默许的,一定会这样,绝不是相反。
  他对她有点了解了:她穷困、孤单,在她丈夫去世前后那段日子里,她在伦敦生活得很苦。可在波兰,她是个出身高贵的女人,父亲是个地主。
  什么她出身高贵啦,她丈夫曾是位出色的大夫啦,什么她丈夫比她逊色多啦,这些不过是些传闻和风传。可有一种内在真实的东西,一种灵魂上的逻辑把他和她连在一起了。
  三月的一个晚上,室外狂风怒吼,求婚的时刻到来了。他伸着手烤火,伸向火苗儿,他几乎未加思索就决定今天晚上出去。
  他问蒂丽:“有没有一件干净的衬衫?”
  她说:“你还不知道吗,你有干净衬衫的。”
  “好,拿一件白的来。”
  蒂丽拿来一件他父亲留下来的亚麻衬衫,当着他的面在火炉上烤干。她默默地、苦苦地爱着他,可他倒好,斜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膝。想得出神,对她根本没有注意。最近,她无论在他面前做点什么事,她的心都在颤抖着要喊出声来。这时,她铺开衬衫时双手都哆嗦开了。他再也不喊叫,也不开玩笑了,屋里的沉寂气氛简直让她发抖。
  他梳洗时,似乎觉得意识的最深处断断续续地冒出一股股泉水来,这真有点奇怪。
  “就该这么办。”他弯腰从火炉围栏上拿起衬衫,自言自语道:“应该这样,为什么不呢?”他对着墙上的镜子梳理着头发,冲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这女人并不是哑巴,她并不是手忙脚乱,她有权自得其乐,她愿意冒犯谁就冒犯谁。”
  这个明明白白的大道理让他想了很多。
  “你要干什么?”蒂丽突然出现了,她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就走进来。她站着,看着他梳理他那淡黄的胡子。他的目光平静,无动于衷。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19)
“哎,”他问,“剪刀放哪儿了?”
  她找来剪刀,仍然站着看他伸出下巴来修理胡子。
  “看你,像是在参加剪胡子比赛似的。”她担心地说。他很快就把嘴唇上沾着的毛碴儿吹掉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仔细地卷着袜筒,然后穿上他最好的上衣。薄暮的时候,他打扮好了,然后到果园去采水仙花。苹果林里春风劲吹,朵朵黄花儿在风中摇曳着。当他弯腰去折吹倒了的脆嫩花枝时,他甚至听到了花枝在喃喃低语。
  当他走出花园门口时,碰到一位朋友冲他喊:“干什么去呀?”
  “去找女人呀!”布朗温回答了一句。
  蒂丽惊恐不安,激动万分,任春风把她从田边吹到大门口巴巴地看着他走了。
  他爬上山粱,向教区牧师住宅走去。风透过篱笆吹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为那束水仙花挡着风。他对别的全然无知,只知风在吼叫。
  夜幕降临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呼呼作响,像吹哨又像在击鼓。他知道牧师这时一定在书房里,波兰女人和她的小女儿则一定在舒适的厨房里。在黑暗中他穿过大门走上一条小径。径边几朵水仙被风吹弯了腰,苍白的花瓣儿撒了一地。
  厨房的后窗子里透出一道亮光,照在灌木丛中。他开始犹豫起来,这事儿该怎么办啊?从窗口看去,他看到她坐在摇椅里,膝盖上坐着已换好睡衣的孩子。这孩子有一头金黄茂密的头发,炉火辉映着她光洁的脸蛋儿,她似乎像大人一样沉思着。母亲的脸显得暗淡、平静,他看得出,她正沉浸在过去的生活中。这让他很痛苦。女孩子的头发像是束在一起的玻璃一样熠熠发光。她的小脸儿透着银光,活像一支只是里面的灯芯在燃烧着的蜡烛。风在吼,母亲和孩子恬静地坐着。孩子的黑眼睛无神地看着火光,而母亲则望着空中。小女孩几乎要睡着了,她完全是强打精神睁着眼睛。
  风摇撼着房屋,布朗温发现女孩儿突然四下里张望一下,小嘴张了几张。母亲开始摇动她,他先是听到了摇椅嘎嘎的响声,然后听到她用外国话吟着低沉、单调的歌。又是一阵大风,母亲似乎离开了椅子,孩子的眼睁得大大的。布朗温抬头看去。云在聚集,在黑黝黝的天空上越聚越大,越聚越快。
  屋里传来孩子执拗、高声的抱怨。
  “妈,别唱那个歌儿了,我不想听。”
  歌声减弱了。
  “你该上床了。”母亲说。
  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舍不得去,母亲却显得心不在焉。孩子仍在磨磨蹭蹭,赖着不动。突然传来孩子清脆的声音:
  “我想听你讲故事。”
  风仍在吼。故事开始了。孩子依偎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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