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旧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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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

　　“咚！”

　　“咚！”

　　“咚！”

　　因为福建水师逆风，风帆反倒成了阻碍，因此，除了少数大船不得不开始调戗前进，第一波进攻的小船都没有起帆。在这浑厚的号角声中，绞车收起了船锚，鼓槌敲响了船上的战鼓，在那隆隆的战鼓声中，桨手们呼喊着豪迈的号子，踩着鼓点，拉动了手中的船桨。

　　浯屿水寨不在首轮进攻的序列，这番进攻似是佯攻，所以仅有其他水寨的队伍出战，而浯屿水寨的队伍仍随在张嘉策的身边，等待着下一道命令。

　　仅从数量上看，张嘉策麾下二十六条大船上所有的大号佛郎机也有一百七八十门，一侧边炮齐射也能发射近百发炮子，但是，福建水师的佛郎机，不但管壁较红夷炮单薄，更因它是后装炮而致炮尾漏气，使其不论是射程或者威力，皆不可与同口径的红夷炮相比。所以，尽管此番出战的八条大船一排齐射也甚有气势，奈何打出的那几十颗炮子却都远远落在了红毛船面前的海面，除了渐起了几十道水柱，却连红毛船的边都没有碰到！

　　李一官望着远处尚未落净的水花，直看得他大跌眼镜，刚才涌起的一腔热忱也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通透！佛郎机不如红夷炮这是无庸置疑的，水师的船也确实不如红毛坚固，不过，真正叫李一官郁闷的却是水师的这般打法。

　　之前数月的经历，使得李一官看到李家和红毛已走到了对立的两面，红毛在南洋站稳了脚，其北来之船日后定是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大。如此，便是李家不愿开启战端，也不得不与红毛针锋相对了！然而，李一官从前最多只领过两三条船，如今日这般阵仗他却是不曾经历过的。所以，能遇上这般场面，李一官一来既觉着有些无奈，一来也觉着这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方才，李一官也在心里考虑，若是自己指挥，这场仗该怎么打。李一官十分清楚，今后李家与红毛作战，至少近几年内的局面只怕要比水师的状况更糟，所以，他必须学会在这种劣势的情况下，如何扳回局面，避免失败！当然，与张嘉策相比李一官有一点优势，那便是进退灵活。他不似张嘉策有必守之地，若局面不对，李一官大可以选择撤退，然后另择良机再战。不过李一官也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若有一天他也被逼到张嘉策这个地步，他不希望自己毫无办法应付，至少，他也需要搞明白自己有哪些路可走。

　　如今潮流、风向皆对福建水师不利，且红毛船处于开阔洋面之上，火船主攻路子显然走不通了。佛郎机的射程和威力虽不及红夷炮，但是有射速的优势，而且，在几十步的距离上，五百斤的狼铳倒也足够毁伤红毛大船。此外，红夷炮再犀利，终究射速也是有限，何况海上难以取准。水师大船即便不如红毛船坚固，但是只要不被引爆火药，中上一两炮还是经受得住的！若能先以数十条火船吸引红毛火力，水师的二十六条大船完全可能欺身上前，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与红毛炮战或者跳帮肉搏。而水师大船一旦贴近，红毛便不得不分神对付大船，于是，那些原本用来佯动的小船也有了近身放火机会。俞大猷说海上争锋要斗船力，要拼火器的犀利，可惜水师的船炮明白不如红毛，若要取胜就只有拼人力，只能和红毛拼勇斗狠！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水师有八十多条火船垫底，这中间纵然有所损失，但是李一官相信若张嘉策能有这份决心，只要有十条甚至更少的大船贴了上去，红毛或者落荒而逃，或者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可惜，张嘉策毕竟不是李一官，他没有这个胆量，他麾下将士也没有这个胆量！他们欺压良善之时足够凶悍，面对真正的强敌时却缺乏勇气！那八条前去的大船，说好了那是给火船提供掩护，说坏了却是他们心里已然怕了！

　　除此之外，李一官觉着张嘉策还犯了一个错误，那便是既然如今局面不利，他就不应急着进攻。张嘉策手下的将领们良莠不齐，动作太多只会适得其反，此时此刻应待红毛先动，然后再见招拆招！

　　李一官心下遗憾，却又忽然想到，若水师真的那么有勇有谋，李家只怕也早被剿灭了吧！

　　此刻，李一官刚刚涌起的热血已渐渐冷静下来，这里是福建水师，不是李家的队伍！而福建水师的那些老爷兵，以及那般新拉来的壮丁，亦非李家的亡命徒，真个是不畏生死。

　　其实，李一官也怕死，李家的队伍照样怕死，奈何他们面对朝廷、番鬼的重压，又要应付其他海上势力的威胁，除了抛却恐惧，背水一战，他们再无其他出路。所以，这便注定李一官的那般计较在李家或者有用，在张嘉策的福建水师却行不通。

　　李一官眼睁睁看着远处的福建水师战船敲锣打鼓地向红毛冲了上去，然后又在红毛的一排发炮后乱作一团。片刻过后，那些火船就已横七竖八地乱了阵势，而那八条大船本是提供火力支援的，此时却只在那里不痛不痒地遥遥放了几炮。李一官是天朝的子民，也是天朝的弃民，他眼见如此当真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首轮进攻无功而返，似乎敲醒了张嘉策。他也发现如此这种不痛不痒的打法，只会带来灾难却绝无取胜的机会。在片刻混乱之后，张嘉策便再次命令进攻。这一回除了他中军的四条大船和十五条火船外，其余所有的战船全部得令进攻。一时间，战鼓声再次响起，李一官所在的八桨船也终于动了！

　　不论张嘉策是否个懦夫，亦不论福建水师是否脓包，李一官此刻都顾不上了。他已无心去评价张嘉策和福建水师的无能，也无心顾念此战或胜或败，目下，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下来！

　　李一官不知张嘉策究竟是什么心思，他只是听到了李耀转达的命令。简简单单，仅一个“冲”字，至于究竟是火船主攻，抑或是火船佯动大船主攻，却都不得而知了。李一官只是知道，眼前的局面是愈发危险。

　　“杀！”

　　“杀！”

　　“杀！”

　　近百条战船依次行动，霎时间海面上喊杀声、铳炮声此起彼伏，声震数里，李一官则紧握着舵柄，保持着与友邻的协同。他们的身前是前一波冲锋下来的战船，在红毛的火炮的压制下，他们连人带船损失了不少，而红毛却毫发无损。在李一官的身后，是为他们提供火力支援的大船以及蔡应世的督战队。李一官再次明了，张嘉策的打算和他所想仍是完全不同！

　　李一官对此战再无幻想，此刻他仅仅希望自己以及李忠等人能够完整无缺地活下来，所以，他只是循规蹈矩地驾着船与友邻相互协同，懒散地向着眼前的红毛开去。

　　水师的火船既无速度优势，亦无必杀的信念，而大船本不如人，若是这种情况下福建水师还能取胜，那才天大是笑话。果不其然，张嘉策的第二次进攻很快便成为一场闹剧。双方的大船，遥遥相隔，互相放炮，水师的小船则歪七扭八地在海面上乱冲乱撞。李一官甚至看到居然有人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就向红毛船点放鸟铳，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只是，这表演闹剧的似乎只有福建水师，对面的红毛战船，则是有条不紊地点放火炮。在如此拥挤的海面上，红毛船上的火炮若要不中却也困难，结果几通炮打下来，福建水师便沉了十来条小船，另有两条大船也受了重伤。

　　论说起来这样的损失也不算大，只是下面的事情实在是令人心惊胆战！便在福建水师以为人家红毛也在和他们一起表演闹剧之时，那八条红毛船突然转向，乘风下压，向着中左冲了过来！红毛的这一番举动坚决果断，那八条战船以五条大船打头三条小船随后，他们一面急速行进，一面向左右两边轮流放炮，猛然杀入了福建水师中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将福建水师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论是否被红毛火炮命中，福建水师的大小战船均是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张嘉策在后方压阵，此时也被红毛惊地一跳。看到红毛向着中左冲杀过来，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带着后阵赶上来拦截。只是此时红毛顺风而来，张嘉策殿后的队伍却是逆风，不可能立刻迎上敌船，而前方的战船或者尚未回过神来，或者畏惧红毛船的威力不敢上前。于是，红毛船就趁着这个空当，大摇大摆地冲进了鼓浪屿与厦门之间的水道。

　　鼓浪屿位于厦门的西南角，与厦门岛之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水道，正是厦门最主要的码头所在。这番由于红毛封锁了海面，附近的商船、渔船不得出海，少不得停在这里避风，此时足足有上百条大小船只。这些船上武备稀松，船员也大多上岸去了，如此情景，红毛船便如冲进羊群的雄狮，张开了血盆大口，顷刻之间，红毛便在鼓浪屿引起了一把冲天的大火。

　　时间过得飞快，人们在海上被硝烟笼罩，哪曾注意到只这么简单的几番交手，便已过去了数个时辰。

　　在这场算不得闹剧的闹剧中，李一官倒是完整地活了下来。他没有必要为了一场必败的战斗奉献生命，何况他只是天朝的弃民。原本他担心水师各个奋勇，使他没有取巧的机会，待真打起来之后，他却发现，原来真个奋勇争先的毕竟是少数，甚至身后督战的蔡应世等一众督战队也没有拼命的念头。至于李一官所在的这条船上，李耀等一众战兵早就在冲天放枪，装腔作势了。

　　福建水师的官兵们，就这么混乱打发着时光，似乎前面的硝烟与他们无干，李一官也就毫不犹豫地松懈下来，只留下了一丝清明以避免突发的变故。他们这批火船没有真个向前冲锋，船上的战兵们或者抬着鸟铳冲天打鸟，或者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叫嚣呐喊。李一官则驾着船在海面上来回游荡，他巧妙地利用夹在他们与红毛船之间的战船作掩护，谨慎地保持与红毛船间的距离。直到红毛大船杀向了鼓浪屿，他才看到负责殿后中军终于迎着红毛的炮火冲了上去，甚至张嘉策的“张”字大旗也总算冲在了最前头。瞧样子，这回张嘉策是要拼了。奈何仗打都到了这个份上，张嘉策才鼓起这么几分勇气，又有何作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一官早已数不清这究竟是第几鼓了。

　　不过，张嘉策这次无畏的举动还是起到了些许作用。主帅冲阵杀敌，下面的这些队伍即便是做样子也不能不有所动作，不得已，李一官也只得驾船向着红毛船的方向驶去。

　　……

　　“拉我上去！”

　　李一官驾船正要通过一条熊熊燃烧的大船，却忽见一人在水中挣扎着靠上来，一只手扒住了船舷。李一官方才瞧得清楚，张嘉策中军的一条四百料大船在靠近红毛的过程中，接连两次被红毛命中。非常不幸，那船被红毛后一炮引爆了火药，顷刻间便化作一滩碎木，只留下一团雄雄燃烧的烈火。

　　至于这水中的汉子，被救上来之时已是精疲力竭，他摊在甲板上足足歇了好半晌才喘匀了气。可是出乎李一官的意料，这厮刚刚回过劲，竟一骨碌爬了起来，冲着船上众人叫道：“我乃张将军帐下把总刘英，即刻起此船听我号令！”

　　自打张嘉策身先士卒向红毛冲上去的那一刻，李一官便有种异样之感。李一官在海上闯荡十余年，对潜在的危险已有了一些下意识地感觉，上回红毛来袭，李一官便有所察觉，却是一时大意而被红毛钻了空子，这回，李一官的心头又是一阵慌乱发颤。李一官本不知险在何处，此时听眼前之人大喝了一声，他却知道原来危险原来就在身边！

　　其实，李一官并不认得眼前之人，瞧李耀也是一脸茫然的模样，李一官估计他也一样不认得。不过，从方才的局面来看，此人只怕真的是张嘉策中军之人。作为李家的嫡子，李一官根本不将一个小小的把总放在眼里，但是此时他只是水师的一名水手，把总对他来说就是个大官了！

　　坏了！李一官在心里大呼倒霉。

　　张嘉策身先士卒，他的心腹又岂能落在后面？先前那条四百料大船冲锋陷阵奋不顾身，李一官便揣测这船上有十有七八是张嘉策心腹之人。果不其然，这厮不待船上众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夺过了李忠手里的鼓槌，举手指着一里开外的一条红毛船大声叫道：“全船听我号令！弟兄们冲上去，烧了他！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这厮突然来到便已叫船上之人万分意外，现在尚未弄清楚状况，他竟此下令进攻，这却是何等的蹊跷！只见船上二十几双眼睛纷纷呆呆地望着这厮，却无一人动作。

　　李一官此时可是真的懵了。从他这里到红毛船的近前将近两里的距离，这要冲到红毛船前那得多少时候？若无友邻策应，他们这条小船在红毛的炮火面前便同纸糊地一般，若是听了这厮的话，只怕自己今天真的要交待了！李一官还算是反应快的，他意识到危险之后立刻就向李耀看去。上回李耀是败给了他，但这条船上还是李耀说了算，所以，此刻听或不听还要看李耀拍板。不过，便看李耀方才那股子摇旗呐喊的劲头，李一官倒是很有把握李耀这回准得孬了！

　　此时此刻，李耀的心里其实也是翻江倒海，不知是何等的滋味！李一官看出来眼前的危险，李耀何尝看不明白？正如李一官所想，李耀是万分不愿跟那个疯子走，然而他心里也明白这厮只怕真的便是刘英！刘英是张嘉策的心腹，在福建水师可是红人，李耀不敢想象有谁大了胆子敢来冒充于他。何况此时是要冲锋送死，又不是领银子耍女人，也不必奋勇争先！

　　众人这么一愣的工夫，其实不过片刻光景，李一官和李耀这帮人倒是希望可以这样拖下去，干脆拖到这仗打完了事。只是他们想等，却有人等不及了。那自称是刘英的汉子旋即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唰”地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直接拿刀尖指向了李耀，喝道：“下令，冲！”

　　李耀心中叫苦，这摆明了送死的事情，却要叫他怎么说得出口。但那自称刘英的汉子已然等不及了，他抢上一步将刀锋架在李耀颈项之间，再次喝道：“反了么！下令，冲！”

　　此人动作极快，而李耀既将刘英的身份信了七八分，是以他也不敢与这厮对抗。李耀真是怕死，奈何他却无从选择，摆在他面前的不过两条路，一则冲上去轰轰烈烈，一则便是直接死在眼前之人的刀下。望着那双充斥着鲜血的双目，李耀略一权衡便屈服了，他艰难地眨眨眼，轻轻地说了一声：“弟兄们，冲！”

　　李耀的声音极轻，但是所有人皆听得清楚！李一官心下苦笑，刘英这厮有种朝红毛喊去，朝他们这些小兵耍威风算什么玩艺？福建水师若早有这股子心气，红毛只怕早就全军覆没，或者夹着尾巴逃了！当然，李一官的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刚才李耀还在放空枪，此刻却走到了李一官的面前。李一官也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甚么，总之他发现李耀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在李耀的眸子中，李一官看到了某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却是亡命徒身上才有的杀气！李一官自己身上有，他的弟兄们也有，但是在李耀的眼睛里露出这股气势，他却头回看见。转念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