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长过百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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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压在……底下……”她腿一软要跪下去。
　　“我去。”汉子二话不说，“你在前面带路吧！”
　　这就是王学清在救援现场看到的第一辆吊车。
　　王学清说，事后他了解到，吊车司机叫高强，是个下岗工人。他和几个朋友凑钱买了一台吊车，出租挣钱养家。高强赶到聚源中学后立即展开救援，后来他听说他女儿所在的都江堰市新建小学楼垮了，几百个娃娃全压在里面，他的心一下悬了起来。晚上十点多，他抽空打了个电话回去问妻子，妻子说，娃娃没事，已经睡了。他心下稍安，但仍不踏实。第二天早上，他又给妻子打电话询问，并要女儿接电话。妻子说，娃娃真的没事，跑去耍了，你快去忙吧，多救几个娃娃……
　　他的女儿真的没事？我问王学清。
　　王学清沉默片刻，说：其实，那时候他女儿已经遇难了。
　　他妻子——？
　　我顿时泪如泉涌。
　　三
　　王学清回到废墟上。
　　救学生的人多了。人们看到废墟下露出的头、手、脚一动不动，喊也不应声，就放弃了，到别的地方寻找活着的孩子。也有的家长认出自己的娃娃，坚持刨出来，一看已经没有气息了，或抱或抬弄到操场上。一具具小小的遗体，头上身上全是灰土，操场上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
　　王学清看见砖头水泥板的缝隙中，露出一个男孩灰蓬蓬的头，眼晴只能睁开一条小缝，看见王学清，孩子轻轻地说：“叔叔……救我。”王学清说：“好，你不要说话，我一定把你救出去。”
　　他快速捡开上面的砖头水泥渣块，下面是一块断裂的预制板，中间露出三十来公分长的钢筋连接着。他奋力把钢筋扳弯贴在下面的砖头上，用砖头使劲砸了十几下，终于砸断了。他把两截断板子挪开，刨开压住孩子半边肩膀和一支胳膊的砖头水泥块，抓住孩子两条胳膊使劲往外拖。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王营长，请搭把手嘛！”他嘴里应着：“好，马上来……”
　　“我求你了——！”那人凄然地喊起来，声音绝望。
　　王学清扭过头，看见一张中年男人扭曲的泪流满面的脸。那眼神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时过来一个巡逻队员，和王学清一起把男孩从废墟里拖了出来，把孩子扶到队员背上，王学清赶紧过去帮那男人。
　　两个人刨了近半个小时，终于将孩子救出来。那汉子背起女儿往外走，快出废墟时，一个趔趄眼看要摔倒，王学清紧跳几步过去扶住。
　　一眼看见周东，王学清冲口就问：“看见樵樵没有——？”话一出口，他看见周东手里拿着一只红鞋子。
　　“只找到一只鞋。”周东把红鞋递过来，“这是她的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聚源的太阳（6）
王学清接过来。这是樵樵的鞋，昨天中午在都江堰“天和盛世”买的鞋，今天早晨樵樵穿着它跑步，饭后穿着上学的鞋。
　　妻子杨慧跑过来，一把夺过鞋子紧紧抓在手里，问周东在哪里找到的？三个人跑到樵樵所在班位置，加入掏人队伍。干了一个多小时，刨出几个已经遇难的孩子，没有见到樵樵。她们班在底层，埋得太深了。杨慧跪在废墟上哭泣，王学清和周东只好把她扶出去。
　　杨慧的两个弟弟过来了。王学清又要进废墟去救人，他们劝他歇口气再说。这时一批警察赶来了，王学清趁内弟他们正在劝慰妻子，正要进废墟去，有人把他拉到一边，附耳悄声说：“你把吊车叫过来，先刨你娃娃她们那个班嘛！”王学清摇摇头，说：“那要不得。哪个家长都想先救自己的娃娃，我不能那样做，只能一层一层清。”说完又进了废墟。
　　王学清和几个人一起又救出两个孩子，天开始下雨，一会儿身上就淋湿了。他回到操场上让内弟劝妻子回去，内弟递给他一件雨衣，他穿上再次进废墟去救人，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一开始痛得直喘气，坐在砖头上反复揉搓一阵，觉得好些了，又站起来接着干。
　　这时，从校门外进来一群人，有人说*和省委刘书记来了。王学清跟着大伙来到操场上，站在人群外围听*讲话，雨下得很大，隔得远听不太清楚。总理走后，人们又开始救援。王学清见吊车跟前有点乱，便跑过去指挥。操场边上，几台汽车打开大灯直照着废墟，人们冒雨拣开砖头，抬开断裂的水泥板，王学清指挥吊车吊起大梁，从下面刨出四五个孩子，有的已经遇难，有的受了伤，有的竟毫发未损。有个孩子出来后，灰头土脑地，脸上流着污水，自己还走了几步。人群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夜里十点过，大雨如注，吊车没油了，救援明显慢下来。操场上的人走了很多，有些在废墟中没找到孩子的家长，先后出去了。这时，武警成都指挥学校领导带着一百多名学员赶来了。王学清和七八个学生家长混在武警学员中，一块一块拣砖头，很久没刨出一个娃娃来。他心里焦躁得很，这样咋个要得？挨到凌晨一点过，北京专业救援队来了，开始清场，王学清被撵到警界线外。他在操场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妻子，见救援队在教学楼北边展开作业，便绕过去找到负责人，给他们讲了大楼的结构布局，尔后站在警界线外观看救援。只见他们让所有机具都停下来，现场保持安静，用生命探测仪一点一点探测，有了反应再开始掏人。先拣开砖头，搬走断水泥板，看见横梁然后在下面打洞，进展缓慢。到早晨六点过，终于救出来一个孩子。王学清心急如焚，跑过去对他们说：“这样太慢了，下面压的娃娃多，还是要把机具用起来，大面积快速清理。”对方一个人问：“你是什么人？”
　　王学清说：“我是军队转业干部，预任军官，这个镇的城管办主任。”
　　到七点过，又救出来一个孩子。有的老百姓急了，说这样太慢了。这时来了好几支队伍，有驻重庆某红军师炮兵团的一百多人，武警成都市支队的一百多人，都江堰市又来了一百三十吨和一百六十吨的两台大吊车。现场有些混乱。有人大声喊：“王营长，你去协调一下嘛，让他们搞快点！”王学清找到镇长杨洪说我们过去指挥，杨镇长说你去试一下看。王学清看到一个解放军大校和一个武警中校在一起说话，跑过去作了自我介绍，说：“请你们解放军清西边，武警清东边。把人分成几个组，二十人一组，先拣开砖头水泥块，再用吊车把大樑和预制板吊起来，这样要快些。”两个指挥员觉得有道理，马上调整了部署，救援进度果然大大加快。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聚源的太阳（7）
一个个孩子的遗体从废墟中抬出来，最多的一层清出三十多人，各种姿式的都有，情景惨不忍睹。刚开始还能找到窗帘台布一类的东西覆盖，后来只能从废墟中拣来书包或者撕开书本盖住孩子的脸，操场上到处有痛断肝肠的哭声。中午十二点过，有两台相邻的吊车长臂撞上了，一台损坏。王学清叫司机把车开到操场外边去，指挥另一台继续作业。他一会儿在下面组织人套好整块的水泥板和大樑，一会儿爬上吊车驾驶楼，指挥司机操作。到下午两点多，把第三层楼板清开了。王学清正在吊车上，看到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陪着中央军委副主席郭伯雄和成都军区政委张海阳一行人来了，其中还有他在部队时的装甲旅旅长、现任成都军区联勤部部长董德元。王学清心里一阵激动，把头探出驾驶楼，连着喊了几声“董旅长”，董德元听见了，往这边走了十几米，仰头看他。王学清高声说：“我是装甲旅四营副营长王学清啊！”
　　“你怎么在这里？”董德元问。
　　“我转业后在这里工作，家安在这里。”
　　一个中校快步跑过来，招手说：“你下来吧，首长要跟你说话。”
　　王学清从车上爬下来，过去向首长敬了个礼。董德元问起他个人和聚源中学的情况，王学清作了简单介绍，并说自己的女儿还压在废墟下。董德元表情凝重地听完，拉住他的手说：“你节哀吧，当过兵的人……”首长们走后，救援继续进行。挖出来的遗体越来越多，有的地方四五个孩子叠压在一起，在大门口位置就挤了十七八个。惨状加上很重的气味，让一些年轻士兵难以忍受。王学清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战士跑到一边呕吐，其他人迟疑着不敢上前。他过去把一个中校拉到一边，悄声说：“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叫他们过去清理遗体。”中校说：“能不能找些口罩和手套来，这样好些……”
　　口罩很快找来了，但没有手套。王学清带头上去把孩子的遗体放在门板上，一个一个抬出来。抓过胳膊和脚的手滑腻腻的，臭得闷心，王学清就在沙石上搓几下，又接着抬。下午六点，最底一层终于清开了，内弟媳跑过来对王学清说，娃娃找到了，已经遇难。王学清头一阵晕旋，他费力地站稳了，说：“把娃娃弄到一边……找点东西盖一下吧！”说完，就去让杨镇长派人找切割机来切断樑上的钢筋。
　　四
　　王学清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一步一步向女儿走去。
　　雨还在下，简易棚里湿漉漉的。这是专门停放孩子遗体的地方，几个两头稍小中间大的白布包裹着的遗体放在地上，亲属们散坐在四周。妻子不在这里，两个内弟见了王学清，都迎上来。“娃娃在哪里？”王学清问。
　　内弟说：“我们都处理好了。给她洗了脸，擦了身子……”
　　“我去看一眼。”王学清往里走。
　　内弟拦住他，说：“哥你莫看了……”
　　王学清推开他们，径直往里走，大声说：“樵樵，爸爸看你来了！”
　　他蹲在地上，凝视着女儿。原本如鲜花般娇嫩的脸，此刻呈乌紫色，显得有些皱巴，上面还有些许泥沙。他掏出口袋里浸湿的餐巾纸，轻轻给她擦拭。内弟说，刚掏出来时，娃娃身体还有点软，身上没见伤痕，只有左小腿肚子上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碎玻璃。……这和今天下午刨出来的所有遇难的娃娃都不一样。也就是说，樵樵有可能是被捂死的。身体没受伤，压在最底层，开始还有空气，后来一天一夜的雨，把废墟中的尘土冲下去，堵住了所有缝隙，到最后，空气没有了…………假如一开始我就照着女儿那个班的位置往下刨，也许娃娃还有救。不，就是昨天晚上别人让我叫一台吊车过来在那个位置挖，娃娃也可能还活着。那时候雨还下得不久，下面可能还有空气…………我是有机会救娃娃的，但是放弃了那个机会……

聚源的太阳（8）
……这样做对不对呢？
　　女儿，原谅爸爸，我只能那样做……
　　内弟递过来一支签字笔，说要写上娃娃的名字和家长联系电话。王学清在包裹孩子的白布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行字：王润樵，联系人王学清，13980411125。……联系？女儿与父亲的联系，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联系，就这样断了吗？不，在父亲的心中，永远也不会断，也不可能断……车来了，他们要把娃娃送到殡仪馆去。王学清要去抱女儿，内弟把他拉开，两人轻轻抬起樵樵走出去，王学清目送他们把她放到卡车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车渐渐远去了。当晚，经过近四十个小时高度紧张奔波劳碌的王学清，和妻子踡缩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里，久久难以入眠。雨还在下，棚子到处都在滴水，外面各种声音传来，闭上眼全是纷乱紧张的抢救场景。一个个娃娃的遗体，樵樵乌紫的脸，刺目的红鞋子，妻子悲惨的哭泣……
　　一切都那么突然，难以忍受的煎熬，仿佛一个漫长的无休无止的恶梦。第二天上午，王学清给自己所在的预备役一团的万营长打了个电话，营长说，部队十二日晚就投入救灾了，考虑到聚源中学受灾极重，便通知担任预任副指导员的镇长杨洪，组织镇上的预任官兵就地参加救灾。下一步的任务是安置群众，特别要注意安抚好遇难学生家长，避免发生群体事件。十五日上午九点，王学清带着内弟、姐夫，和一百零六个遇难学生的家长、亲属一起，坐大公交车去成都市东郊琉璃场火葬场，与孩子见最后一面。聚源中学一共有三百余名师生遇难，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北川、青川……有更多的人遇难。本已关闭几个月的琉璃场火葬场重新启用，火化这场浩劫中的遇难者。火葬场外边院坝里，聚集着两三百名学生家长和亲属。四台专用车从北郊的凤凰山火葬场，往东郊这边的琉璃场火葬场运遗体，一车四个，二十多名志愿者在帮忙搬运。看三名镇政府工作人员忙不过来，王学清便拿着花名册，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点名。一个多小时后，来了一辆运遗体的车，直接拉到火化炉车间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叫学生家长名字，七八个人就进去看娃娃，其他人在院坝里等待。谁知很快就听到里面有吵闹声。有个人跑出来，边跑边喊：“他们打人啦！”后面有两个拿棍棒的殡葬工追出来。原来有家长进去没有看到自己的娃娃，殡葬工说已经送进炉子里去了。家长不干了，双方争吵起来，继而动了手，有个殡葬工挨了两下，于是几个工人拿起棒子火钩追打家长。院坝里的人群顿时乱了。不少人高声怒骂，有人喊：“反正我们没啥想头了，打他狗日的！”于是人们找扫帚拖把，拣砖头石块，蜂拥上去打殡葬工。其他地方的一二十个工人听到吵闹声，都拿着棍棒铁锹之类的东西跑出来。三十多个维持秩序的公安干警立即上前制止，一些学生家长又和警察抓扯起来。眼看事情要闹大，王学清对镇上带队干部方建伟喊了声：“快给书记镇长打电话！”又跑过去找到一个两杠三星的警官说：“我是聚源镇机关干部，又是遇难学生家长。这次不能按一般的亡人事故解决，一定要按程序慎重处理。建议你们把殡葬工圈到值班室去，把双方隔离开，我来做学生家长和亲属的工作。”那警官连声说“好好好”，马上去招呼警察和殡葬工。王学清跑到人群中，对七八个拿着铁棍砖头的家长说：“你们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一个家长说：“我们娃娃都死了，他们还要乱整，我们也乱整！”

聚源的太阳（9）
王学清说：“有啥事都不能打啊！要听招呼，打出事不得了啊！”
　　一位家长说：“王营长，那你说咋办嘛？”
　　见大家情绪有所缓和，王学清说：“这样吧，大家有啥子意见，我们一条一条集中起来，去和他们交涉。”这时，那位警官过来对王学清说：“你们选五名代表，过来和殡仪馆的人一起谈谈。”有人自告奋勇要去，王学清又点了三个，收集大家意见后，过去谈判。很快搭成三条协议：一是要让每个家长看自己的娃娃一眼，搞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二是要一个一个火化，家长不到不能烧；三是拉条警界线，双方都不准惹事。一场风波终于平息。
　　火化的数量太大，家长们在院坝里等待。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把人们打懵了，人们还没有从突然失去独生儿女的打击中清醒过来，一个个神情悲戚，沉默不语。大地震发生已经第四天了。全国的电视、广播、报纸等所有新闻媒体，铺天盖地全是汶川大地震紧急救援的报道。中央电视台在第一时间，第一个直播报道了聚源中学惊心动魄的救人场面，聚源中学成了全中国全世界关注的焦点。陆海空三军和武警部队来了，全国各地的专业救援队、医疗队来了，成千上万的志愿者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央军委首长到了救援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