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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消失的时候-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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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着头,所以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不算长的双辫搭在肩后,再就是
那白色的衬衫领口。这个女孩子悠然自得地读着。一边读一边还不停地来回晃动着
两条长长伸出去的腿,根本不会想到附近早已有了人。天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跑进来
的。
此刻,几莱阳光正挤进树叶的缝隙,倾泄在她周围的草地上。这个神态安详的
女孩子,和那尊昂首怒目的石兽,坐落在一片睛翠之中,构成了一幅十分巧妙而醒
目的图画。
我退回来,心中茫然了。
该怎么办呢?溜掉?去路已被她挡住了。从后边跳下去?又太危险。悄悄地猫
在这里?可躲在一个女孩子附近偷听人家读书算怎么回事呢?要不,读我自己的!
唉,那可不行,我这蹩脚的俄语叫她听到会笑掉牙的——我可领教过这些女孩子的
厉害。有时你要是什么事没弄好,一个女孩子的嘲笑比一班男生的哄堂大笑还叫人
难堪呢!我真有些打不定主意了。
下面的朗读声断断续续地传上来。很快我便听出那不是俄文而是英文。由于平
时接触的读物趣味迥异,所以我对英文的兴趣反而更浓一些。但我从未发现我竟能
从别人的朗读中听出一些单词和短语来。于是我一边在肚子里打着主意,一边怀着
几分好奇听了起来。
下面念出了一个长句,我听出一个词是“王冠”。记得在和一个同学谈天中偶
然讲到它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但她那句的完整意思我听不懂。
她又一口气念了一个整段。由于她读得太快,我只听出最后一个词是“命运”。
但是前面那个词我没听清,所以弄不清是个好的命运还是个糟的命运。
她念得简直太棒了。又有一个清晰的词是我非常熟悉的,但一时又忘了。我咬
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那句欧洲名言:“彼以剑锋创其始者,我以笔锋竟其
业”。这名言大概与拿破仑有关。她念的那个词就正是这里面的“宝剑”。
王冠?……命运?……宝剑?……
她念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禁被吸引住了。那一连串和谐的元音说明这是一首
长诗。随后我又断断续续听出一些关于宫廷谋杀和贵族决斗的只言片语,这又说明
那一定是一篇非常精彩的古典故事。这可真使我大大地嫉妒了起来,因为我这个蹩
脚的俄文学生要听懂它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
“反正我听不懂!”我这样想着,低头看看手中那本露着一副苦相的俄文课本,
开始想到我的功课了。是啊,人家倒是念得洋洋得意,可我总不能叫她给困在这里
不得脱身啊!
真是“急中生智”,我考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她轰走!我想,
只要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叫,她一定会吓得赶紧离开的。
主意一定,心里就踏实多了。我憋足了一口气,冲着天上,冲着半空中那根倒
挂的藤萝,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大叫。这叫声是这样响,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
从来也没有这样念过外文,而这样的喊叫一经开始就再也无法收住了。那一连串的
俄语单词,就象是被轰出笼子的鸡一样,叫着,扑打着,乱七八糟地飞向空中!
我紧张得心都不跳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突然忘掉的单词卡住了这场热闹。
“该死!”我暗暗骂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个现成的
短句送了出去,立即把这一串叫破天的外国话结束了。那句和课文毫不相干的短句
实际上是:“滚开,女学生!”
树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高台下面更是静得出奇。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阵
暴雨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好久,下面书包中的铅笔盒哗哗响了一下,同时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跳下草地
的声音。但随后而来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阵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沿着那台阶走
了上来。
脚步越来越近。在台阶口那里开始露了一个女孩子好奇张望的脸庞,随后是双
肩、上胸、半腰、全身。当一个女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走上台顶,并端端正正地站在
台阶上的时候,我才猛地省悟过来:下面那个女孩子没有逃走,而是找上来了。
我警惕地从栏杆上面滑下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对方平静地回答。
“不干什么你为什么上来了?”
“看看不行吗?”
“看看?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讨厌!”我嘟哝着,转过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后笑起来,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说:“我听出来,刚才你有
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我腾地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样大了,从来就不
曾有一个女孩子敢在离我这样近的面前向我说:“你错了!”
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一双眸子简直黑极了。她把头
发大大方方地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显得神清气爽。此刻,她正用几分好奇
的眼神看着我,好象我不是一个随时都会向她发火的男孩子,而是一只和和气气的
大熊猫一样。这种打量真使我格外恼火。
“错了?哪儿错了!”
“俄文的‘离开’,你是怎么说的?”她认认真真地问道,连眼睫毛都不眨一
下,“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滚开吗?”
“滚开?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没说你!”
“那你是在说谁呀?”
“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温功课哪!”我气得脸上发烧。
“‘滚开,女学生’”也是你的功课?”她竟毫不退让。
叫一个女孩子这样追问简直不成体统。我气得叫起来:“天哪,哪儿冒出你这
么个宝贝来?咱们谁也不要打扰谁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经窘极了。
“哟!我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来也会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
来,又尖又脆的笑声震得树叶沙沙响,好象对自己这调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岂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对这个又活泼又大胆的女孩子毫无办法。
“岂有此理?你叫人家滚开岂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嘴里可
是一点台阶也不给我下。
“讨厌,简直是讨厌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就去拿我的书包。
这场亏只能吃到这里为止了,我必须赶快脱身走掉。但就在这时,我大难临头了。
由于气急败坏,我跨出去的脚投错了方向,竟对着石栏杆的一处缺口迈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立即就发现了危险,脸色刹那间大变。她猛地扬起手惊呼了一声
“小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拉我。可是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虽然赶紧收住了
脚。身体重心却已经完全移到边缘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两下,整
个身体便迅速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
会使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
危险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
间,我只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
上一根粗壮的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
了那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
面的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
命的“单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
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
又攀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
从一种多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
似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
了手上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
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
“啊,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
久,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
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
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
到又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
么东西。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
远一点我就完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
挣扎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
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
去的豹子。”
豹子!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爱的一种身手矫捷的猛
兽。看来,刚才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无疑给她留下了非
常深的印象。从她那惊恐犹存的钦羡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眼
中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凯旋的英雄。我不禁万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只要摔不断脊梁,我倒愿意当个豹子。不过那根树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
了。”
这句话终于逗得她也和我一样地大笑起来。我们那愉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互
相交织在一起,震动了整个树林。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回荡。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着一个我极力想避免的话题:当一切误会和意外都消除了以
后,她显然在打算向我告辞了。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上来么?”她问。
“不是因为我叫你滚开吗?”我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栏杆上。
“不,我是想上来道个歉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人,所以打扰
了你。”
“哪里,你又不是成心的。再说这地方又不是我的。”
“可是起码我可以不作声。所以我想道个歉就换个地方。想不到刚说了几句话
你就摔下去了。”
我们又笑了起来。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此刻,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等着
我的回答。似乎我只要说一声“算啦,没事”,她马上就会很礼貌地告辞走掉,从
此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这时,她的出现却早已给这片树林带来了一种动
人的气息。这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这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此强烈地影响
着我的心,使我无论是在与她谈笑还是对她假装生气的时候,都怀着一种从未有过
的隐隐的激动和欢乐。这种复杂的感觉和心情,在我心中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极
力想去遮挡她告辞的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她这样快就悠然离去。可是,我能说什
么呢?
我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道歉?不做声?都随便。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怎么啦?”
“热闹了这么半天,你还能看书?”
“真是,我也没心看了。”她想想,笑了。
“你也在温习外语吗?”
“我在看课外书,瞎翻。你呢?”
“我也是,温不温都行。”
“那干脆谁都别温了呗!”
这实际上已经是友好的邀请了。我看看她,她正用征询的眼睛看着我,显然很
愿意用聊聊天来消磨这剩下的时间。于是我把课本往书包中一塞,又象赶走什么似
地把手一挥:
“对,谁也不温了!”
至此,我们已经获得了充分的谅解,并从心底深处感到在一起谈一谈是件很愉
快的事。最初的对立早已冰消雪融了。冰这样,在这片春光明媚的树林中,在这座
古老的高台上,我忘掉了手中的功课,忘掉了父亲的责备,忘掉了世界上正在发生
的一切事情,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开始了长谈……
“你也在念外文?”现在,她也坐在了石栏杆上。舒适地靠在雕有小狮子的柱
子上。她一只脚低垂在地面,另一只脚则勾在它膝盖后面,使我又想起她坐在下面
石兽背上的情景。
“对,我在念俄语。”我答道。
“大概你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念得不太好。”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批评起人来一点弯子也不绕。
我不觉有些不自在。
“这我承认。不过我下定了决心不学好它。”
“为什么?”她对这样的决心显然大为惊讶。
“不为什么,就因为它太枯燥!”
“枯燥?我也是学俄文的,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呢?”怪不得她刚才
一下子就听出了我轰她走的那句话。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说,“反正那些干巴巴的单词真要了我的命。发音又
那么难听,读得人舌头都转筋了。我们班的同学都说,俄语是猪话,是赶猪的和猪
说的话。”我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快活地报复起俄语来。
“瞎说!”她气愤得叫起来,连身子都跟着一动。我真怕她会掉下去。可她却
坐得很稳。“你读过普希金的诗吗?没有?那你去读读吧,你去读读那是什么话吧!
我想你会入迷的。”
“真可惜,我一篇也没读过。但我绝不会入迷,更不会神魂颠倒”
“那么,你知道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吗?”
“金鱼和渔夫?”我想起来,这童话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我得承认,那的确十
分迷人。“那是故事,不是俄语。”我争辩道。
“是故事,也是俄语。”她不容争辩地肯定了这个结论。她用这样认真的努力
来捍卫这样一个题目,使我觉得她简直有些可笑。但这种感觉马上就被她丰厚的外
文知识彻底消除掉了。
她仰起脸略微回忆了一下,开始用流利的俄文为我背诵这首著名的长诗。这个
外文造诣相当深的女孩子在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时,神情非常的专注和严肃,仿佛
她注视的不是一片空旷的树林,而是那部俄国童话的一幕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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