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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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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希望在寒舍不至于感到寂寞,”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继续说道。

巴扎罗夫抬抬帽子,而嘴唇只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长有一头深黄色的浓密头发,但仍掩藏不了他那突起的圆圆的额头。

“这么说,阿尔卡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他的儿子,“现在就吩咐套车呢,还是先让你们休息会儿?”

“回家休息吧,亲爱的爸爸,吩咐套车好了。”

“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父亲连忙说。“喂,彼得,你听见了吗?去安排吧,要快,老弟。”

受过新法教育的仆人并不走上前去吻少爷的手,而只是从远处打了一躬,便消失在大门里了。

“这儿有我的轻便马车,不过,也为你的四轮马车备下了三匹马,”尼古拉详详尽尽地解说。其时阿尔卡季正就着马车店女当家提来的铁壶喝水,而巴扎罗夫点燃了他的烟斗,向卸辕的车夫那里走去。“不过,轻便马车上只两个坐位,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排你的朋友。”

“让他乘四轮马车好了,”阿尔卡季低声打断他的话头。

“不必跟他客套。他是个极好的人,非常朴实,今后你会知道的。”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赶车人把马牵来了。

“喂,大胡子,往这边拐!”巴扎罗夫对赶车人说。

“听见了吧,米秋哈,”另一个将手操在羊皮大袄后插口里的赶车人说,“老爷是怎么叫你来着?不假,你真是个大胡子。”

米秋哈只挥动一下他的帽子算作答礼,随即从汗津津的辕马嘴里取下马嚼子。

“快点儿,快点儿,伙计,帮个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高声发话,“少不了你们的酒喝!”

没几分钟便套好了车,父子俩坐进了轻便马车,彼得爬上车台架,巴扎罗夫刚上了四轮车,把头舒舒服服地靠到皮枕上,两辆马车辘辘地驶去了。



“好呀,你终于当上学士,学成归来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忽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肩膀、忽而拍拍阿尔卡季的膝盖,说,“可等到这一天了。”

“伯伯怎样?身体好吗?”阿尔卡季虽则激情满怀,像孩子那么高兴,但他还是想转换话题以平息激情,谈点儿日常的事。

“他身体好好的。本打算和我一起来接你,不知怎么后来改了主意。”

“你等好久了?”阿尔卡季问。

“约摸等了五个小时。”

“啊,多好的爸爸!”

阿尔卡季转脸在他父亲的面颊上亲了个响亮的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笑了。

“我为你备下了一匹很出色的马!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你房间的墙也裱糊过了。”他一一地说。

“另有房间用来招待巴扎罗夫吗?”

“也能为他作出安排的。”

“爸,你要多多关照他。我甚至难于言表我多么看重我们的友情。”

“你们早就认识了?”

“不太久。”

“怪不得去年冬天我在彼得堡时没见过。他读什么专业?”

“主要研究自然科学。他什么都懂,他明年打算考医生执照哩。”

“哦,他原来是读医学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他沉默了会儿,抬手指着问道:“彼得,那边赶车的是我们农场的吗?”

彼得顺老爷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几辆小车,由卸了口锁的马拉着,轻快地走在乡间小道上,每辆车上都坐有一、两个农民,一律敞看羊皮大袄。

“不错,老爷,”彼得答道。

“他们这是去哪?进城吗?”

“模样儿像是进城。去酒馆呗!”他轻蔑地补了一句,说罢探身向前,仿佛想要指给赶车人看。赶车的是个老法人,对新人新事根本没兴趣,只是端坐不动。

“今年农民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对儿子说,“不肯交租,简直拿他们没法!”

“那么,雇工呢?你对他们满意吗?”

“是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好像是不愿说这话。“但本地人在嗾使他们干坏事,把轭具也弄坏了。不过,地耕得倒还不错,舍得花气力。是呀,好事往往多磨。怎么,你现在对农事感兴趣?”

“可惜咱们家没有一块阴凉地方,”阿尔卡季没有回答父亲的询问,换了个别的话题。

“我给朝北敞廊加上了个很大的遮阳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现在用餐也可以在户外了。”

“这么一来,不像别墅了吗?……不过,那也好。这儿的空气新鲜极了!我觉得世界上哪儿的空气也不如咱这儿洁净!就说这天空……”

阿尔卡季说到一半突然收住话头,朝后瞧了瞧,不再作声了。

“当然喽,你是在这儿出生的,觉得一草一木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应道。

“才不呢,爸爸,不论出生在哪里,反正都一样。”

“不过……”

“不,反正都一样。”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从旁看了儿子一眼,默默地走了半俄里,才又说道:

“我不记得是否在给你的信上提过,你以前的保姆叶戈罗芙娜已经去世了。”

“真的吗?可怜的老人!普罗科菲伊奇是不是还活着?”

“还活着,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唠叨。总的说来,在玛丽伊诺村你看不出有多大变化。”

“管家还是原来的?”

“要说有变化,就是管家换了人。我决计不留用已获自由了的家仆,至少下再让他们担当重要积务。(此时阿尔卡季以目示意:彼得在跟前坐着哩。)IlestLibre,eneffel①”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而压低嗓门,“但他只是当个跟班听差。现在我的总管是个市民,看来人还正派,我给他开二百五十卢布的年薪。另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用手捋弄额头和眉毛,像他每当躇踌莫决时做的那样,“刚才我说,在玛丽伊诺你会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其实也不尽然。我认为有责任事先告诉你,虽然……”

  

①法语:是的,他是获得自由了的。

他突然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改用法语说道:

“严厉的道学家也许会指摘我的坦率不合时宜。但,从一方面说,这事要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另外方面说,你也知道,在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上有我所特有的原则。自然,你可以责备我,在我这样的岁数……总而言之,这个……这个姑娘,关于她的事你大概已听说了的……”

“费多西娅吗?”阿尔卡季满不在乎地问。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下子红了脸。

“别这么大声提她的名字……是的……她眼下住我那儿,是我让她搬来住的……给她安排了两个小间。不过,这事可以改得过来。”

“何必改呢,爸爸?”

“你的朋友到我们家作客……不方便……”

“你说巴扎罗夫吗?完全不用担心,他可没有那种世俗的偏见。”

“当然,你有住的地方,但给客人住的小厢房太简陋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

“怎么说这样的话,爸?”阿尔卡季忙拦住他的话头,“你倒是像赔不是了,这多不好!”

“我当然应该惭愧。”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脸愈来愈红。

“得啦,爸爸,得啦,求你别再多说啦!”阿尔卡季笑着亲切地安慰父亲。“有什么好赔不是的!”他暗自想。在他心中倏地升起了一股对和蔼而软弱的父亲的柔情,而在这怜悯般的柔情中,掺杂着某种私底下的自负感。“别再多说啦,”他重复了一遍。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开明态度而自鸣得意。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还在抚摩额头,这时从指缝间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心像被揪了一下……但他立时责备起自己来。“从这儿开始,便是我们的田地了。”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又开口说话。

“瞧那前面,是我们家的林子不是?”阿尔卡季问。

“是的,是我们家的,但卖出去了,今年要来砍伐。”

“干吗卖掉它?”

“缺钱用。再说,这块地就要分给农民了。”

“就是不给你交租的那些农民吗?”

“交不交随他们的便,不过,他们迟早会交的。”

“砍掉那片林子多可惜,”阿尔卡季边说,边环顾周围的景物。

他们走过的地段并非美丽,平原接着平原,起伏绵亘直到天边,间或点缀着些小树林和长有稀稀拉拉的、低矮的灌木丛的曲折沟壑,就像叶卡捷琳娜时代老地图册上描绘的一样。小河和它塌落的河岸、小不点儿的池塘和它失修的闸门,小小的村落和低矮的、屋面半破的农舍,倾斜的磨坊和荆条篱笆墙,磨坊旁空空的谷仓和那嘻开嘴似的大门,泥灰剥落的教堂,荒凉的坟场以及东倒西歪的木制十字架,这一切都使阿尔卡季看了心里难受。而又仿佛是故意似的,他遇见的农民身上一概穿着破衣烂衫,胯下是可怜巴巴的驽马,连路旁的爆竹柳也都缺枝少叶,没有了树皮,就像蓬头垢面的乞丐,而那些瘦弱不堪的、全身稀脏的、饿坏了的母牛贪婪地啃着沟边的草尖,模样儿似同刚从可怕的魔爪之下挣扎出来,在美好的春天里这些疲惫的牲口显得分外可怜,使人重又想起寂寥而漫长的冬日和漫天风雪……“不,”阿尔卡季想,“这是个穷地方,人不勤快,日子又不富裕,不能,不能让它这样下去,必须进行改革……但怎么改法,又从哪改起呢?……”

阿尔卡季一路沉思默想……但在他沉思的当儿,春天却在展示自己的绰约丰姿。周围的一切——树啦,灌木丛啦,青草啦,——都是绿莹莹的,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都在轻盈地摇荡,轻柔地呼吸。到处都播撒着云雀的歌唱。凤头麦鸡忽而在贴近草原的低空盘旋呼叫,忽又默默涉足于沼地草墩。踯躅在春小麦地里的白嘴鸦使一片葱绿平添了几颗优雅的黑痣,然而,它们旋又钻进了开始变白的裸麦田,偶尔在雾霭般的麦浪中露出它们的小脑袋。阿尔卡季看啊,看啊,感到懒洋洋的暖流淌过心胸,把他那思绪湮没了。他脱去大衣,高兴地,像天真无邪的孩子那样瞧他的父亲……于是父亲又拥抱了他。“就快到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只消登上土岗,便能看见我们的宅院了。我们可以在一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阿尔卡季,也可以帮我照料农事,如果你不厌其烦的话。现在我们应该贴得更近,彼此了解得更深,你说是吗?”

“当然啦,”阿尔卡季回答。“今儿天气多好!”

“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嘛,亲爱的儿子。是呀,现在正是最好的仲春时节,我完全同意普希金写的——你记得《叶夫根尼·奥涅金》吗?

春呀,春呀,恋爱的时光!

但你的来临,却使我惆怅。

……

“阿尔卡季,”从四轮马车里传来巴扎罗夫的声音,“请递一匣火柴过来,我没有点烟斗的了。”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停止了吟诵。在一旁聆听的阿尔卡季正既感喜悦又感同情和怜悯的当儿,听见叫唤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火柴盒,命彼得给巴扎罗夫送去。

“你要雪茄吗?”巴扎罗夫问。

“给我一支,”阿尔卡季回答。

彼得拿回火柴的同时还带来一支粗大的黑雪茄,阿尔卡季立时把它点燃并抽了起来,老烟叶子的辣味儿使得从来不吸烟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由悄悄地——为了不使儿子感到委屈——掉过脸去向着别处。

一刻钟后,两辆马车已停在红铁瓦、灰木墙新宅的台阶前。这就是玛丽伊诺,又名新村,但农民则称它为“穷庄”。



并没有一大群仆人到台阶上迎接,只走出来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随后从大门里闪出个年轻小伙。这人很像彼得,穿件缀有族徽钮扣的仆役制服,原来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的随身听差。他默默地打开轻便马车车门并解开四轮马车的挡帘扣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他的儿子,还有巴扎罗夫下了车,穿过昏暗的、几乎空无一物的走道,(这时门后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脸,)便进了陈设入时的客厅。

“我们终于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脱下帽子,整了整头发说,“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吃饭和休息。”

“对了,最好吃点东西,”巴扎罗夫应道、并伸了个懒腰,找沙发坐下。

“是的,是的,开晚饭,赶快开晚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跺着脚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需要跺脚。“哦为真实存在的是”共相“,个别事物是虚假的。提出证明上帝,正好普罗科菲伊奇来了。”

走进来一位年纪六十开外的白发老人,黑瘦黑瘦的,穿件缀铜钮扣的棕色礼服,脖上围条粉红色帕子。他咧嘴一笑,走近阿尔卡季吻了下手。并对着客人一鞠躬,退回门旁操手伺候。

“普罗科菲伊奇,你瞧,他终于回到我们家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又道,“你看他有什么变化?”

“神色非常好,老爷,”老头儿说罢,咧嘴一笑,旋即敛起两道浓眉罗马。他接受并发挥了哥白尼的日心说,认为宇宙是无限统,“现在就吩咐上菜吗?”他庄重地问。

“是的,是的,请告诉他们。但您,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要不要先去看一下您的房间?”

“谢谢,不必了,不过请吩咐把我的箱子提到那里去,另外还有这件衣服,”他脱下大褂说。

“很好,普罗科菲伊奇,接下先生的大衣。(普罗科菲伊奇慎重地双手接过巴扎罗夫的那件”衣服“,把它高高举在头上,踮脚走了出去。)而你批判实在论的倡导者。曾在哈佛大学任教,后去西班牙、英、,阿尔卡季,不想到你房里去一下吗?”

“对了,该回房梳洗梳洗。”阿尔卡季正要往门口走去,这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基尔萨诺夫进来了。他中等个儿,身穿英国面料的深色西服,系了个时髦的低领结,脚穿漆皮短靴,看他外表约四十五岁左右,修剪成短短的白发像新的银锭般光彩照人,脸容虽说是黄黄的,但没有一丝皱褶,方方正正非常洁净,似同精雕细刻出来的一般,尤其他那一双镶嵌在椭圆形眼眶里的亮晶晶的黑眼仁特别美。阿尔卡季伯父的雅致容貌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健美和一种超凡脱俗的气派,一般说来,人过三十,这种风度和气派便大半消失的了。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从裤袋里抽出一只红润的、带有修长指甲的手来。这手比起雪白的、由一大颗猫眼宝石扣住的袖口来更加出色。他便用这只手向侄儿伸去。在完成欧式的“shakehands”①之后,又按俄罗斯方式拥抱接吻,也就是说用他芬芳的胡子在他侄儿脸颊碰三下并向对方致词道:

“欢迎。”

  

①英语:握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向他介绍了巴扎罗夫。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稍稍弯了弯灵巧的腰,微微一笑,但没有伸出手。恰恰相反,他把手仍藏进了裤袋。

“我还以为今儿你们到不了呢。”他用悦耳的嗓音说话,同时晃动着身子,耸着肩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路上不曾出事吧?”

“没出什么事,”阿尔卡季回答,“只是耽搁了一阵,正因为耽搁了时间,我们饿坏了。爸爸,你催一下普罗科菲伊奇,我去去就来。”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巴扎罗夫忽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两个年轻人结伴走了。

“这是谁?”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是阿尔卡季的朋友。听阿尔卡季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他要有我们家住些时候吗?”

“是的。”

“就是那个连鬓胡子吗?”

“是呀。”

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用手指弹着桌子,说:

“我发现阿尔季s′estdégourdi①。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晚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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