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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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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凤来自去盛了一碗饭,吃着,听着两个男人的说话。脸红红的含着一点笑。马昭昭的话,还有涂志栋的话,她都听进去了。那些过去男女之事属于男人间的话题,她都听进去了。有一种印象鲜明的色彩。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那些话仿佛引动了一点遥远的记忆中的感觉。
  “来喝。”马昭昭这才发现薛凤来端了饭碗。他醉态可掬地端着酒杯碰过来,脸上笑圆了,黑红的色彩变深变亮了。“你怎么吃了?”
  薛凤来说:“你们喝。酒够不够?”
  涂志栋说:“你就别管她。她平素讨厌酒。连酒气都讨厌。她能不干涉我们喝,你就别劝她的酒了。”
  马昭昭说:“剧团的人都说薛凤来对你好得没说。其实你盯着她的戏,盯着她的嗓子,比她自己还认真。”
  涂志栋突然不作声了,看看薛凤来。
  薛凤来笑嘻嘻地,只管望着他们。
  京剧《敫桂英》重新演出了。舞台中间的一片光明的色彩,薛凤来站在天幕后面,她穿着一件宋朝女人装束的戏装。她用手按按头上的发髻,再整整下衣裙,这些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当她生出意识来时,便让自己走到一个死角上,偏开后台上来来去去的做准备工作的人,管道具的脚步声,乐队的调音声,调度的轻吆,都在耳边浮动,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心缓缓地静下来。隔着幕布舞台上的色彩透亮着,一片安静。静到极处时,正是门外观众要进场的开始。瞬间便有潮声般的涌动。上台演戏已经二十多年,薛凤来习惯了这种感觉。她排斥自己对戏的意识和将要演戏的意识。她重新调整呼吸,重新入静。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又像隔着一个世界。心的深处流动着近乎下意识的一点记忆,单纯的记忆……一个孩子站在剧院门口。她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他用眼睛看着她。那对眼睛的眼白是淡蓝色,眸子墨黑墨黑,象吸着她,游移不定。他对她说:他会来看她的这场戏。他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儿,他无声地告诉着她,她没听见……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的形象让她完完全全地沉静下来了。一旦她登上了台,我也就在她的心里消逝了。
  走进一片鲜亮的光色,如镜框般的映着前面昏昏暗暗的一个天地,多多少少个头,矗在排列整齐的翻椅上,朦胧如一串串联线的皮影。天幕上,透着淡蓝的光影,光与影之中,动着戏中之人,一个女人,痴情于一个落魄的男人,一个男人,富贵了便抛弃了旧时的女人,女人去死,死了化鬼去抓了男人。有血有肉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显着柔如无体,而化作鬼魂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却显着了刚如厉形。一片天地,一个人生。一片色,一个幻。
  一旦走进那舞台的光色中,薛凤来便化作了戏中的人,所有的意识都消逝了,所有的思想都消逝了,所有的感受都消逝了,连同所有的知觉都消逝了,只是一种无形体般地流动。又只有流动的形,没有流动的质。台下人看到了那戏中人的形,而她自身只远远脱离了那形,融汇于一片自然的力,她顺应着那力,有着一种顺应的大愉悦。
  戏演完了,薛凤来站在台中,她几乎没有听到台下的掌声,她几乎忘记了行谢幕礼,她的心里依然恍恍惚惚的,像等着那意识重新回到她的体内。意识清醒的时候,她看到了面前的首长,首长握着了她的手,一串上台来的首长,一一握着她的手,台下是有节奏的掌声。旁边闪动着闪光灯刹那的白亮。
  到她走出那一片光色,后台的阴影使她形体与魂魄都回复了,地意识到,她的感觉一直在那片光色之外浮动着,浮动在池座里一个个暗影的人之中,他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无声无色地看着她。她有点分辨不清他是谁,她没有要分辨的意识。但她的意识和他贴在一起,对戏台上动着的形体,对那一个甩袖,一句念白,一声唱腔,一个举动,有着一点缺憾,她感受到了这种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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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12)
报纸和电台一片赞誉。鬼戏的重演,名旦的嫡传,“开始了薛凤来艺术表演的第二个春天。”上都市,去京城,市京剧团成了一颗明珠,演到哪儿,便在那儿闪亮。薛凤来的那点意识却总在那舞台的一片光色之上浮动着。
  猩红的地毯在脚下软软的,大理石的墙壁光滑地映着华贵的龟形纹,梯边矗着黄金般闪亮的铜柱。大运动后的第一次省的文代会在省府最高级的宾馆召开,从多少年没有变化的艰苦朴素的生活圈走进文代会的会议中,荣耀闪着梦幻般的色彩。
  一切空前绝后地热烈。控诉,哀悼,庆贺,选举,排座。
  薛凤来放下正演着的戏,来参加盛会。作为市戏剧界的当然代表,安排在会议主席团,并内定被选为常务理事。《敫桂英》戏剧让她重温十多年前的声名。她却习惯在大场合中不说话。京剧界的小组会上,自有哪些老一辈的代表发言。她算是年轻的。他们都似乎忘了她。
  小组会临时变更了会址,薛凤来又没听清会议秘书的通知,她走错了门,进了文学组,那里的作家把她留下来,硬要她唱了一段抓王魁。会议室里开着她还不习惯的空调,一段清唱,让她脸上沁出汗来。她并没想到,这次错进的门,让她结识了好几位作家,他们后来都用文章记载了她的演员生涯,使她成为省京剧界最知名的人物。
  那天下午,从文学的小组里退出来后,她没忙着找自己的小组。她坐在大厅里休息的沙发上,翻出了一个小本,那里有马昭昭留给她的一个地址。他在省城里租了一间私房在那儿写剧本。翻出了那个地址,她便向服务员询问了地址所在的方向,发现离宾馆并不很远,她就坐车摸了去。
  在服务员口中,那条路很容易找,她却寻了好长时间。临到巷子周围,还问了几个人,那条很偏的巷子总也找不到单号,使薛凤来怀疑马昭昭是否又一次吹了一个假。她在巷子口上的小店里问了一个年老的营业员,这才转到拐弯向另一头的小巷。沿着小巷进去,又拐进里面又一个更小的巷子。巷子在靠尽头处拓宽了,形成了一个不封闭的院子式的所在,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单号之二的门牌,门牌是用红笔写在木门旁的柱子上。这是一个旧式楼房,式样和外观的破旧和她刚才出来的宾馆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反差。薛凤来想起了她少时居住的石桥巷和她的旧宅。
  在楼门下,薛凤来隐隐听到有钢琴曲,细听是命运交响曲的录音。多少年来薛凤来耳濡目染的都是京剧艺术,多少年中她已生疏了还是学生时代接触的西洋乐曲,在刚离开那般热烈高贵的宾馆,在这么一条小巷里,在这么一个小院中,在这么一座旧楼下,在这么一瞬间,隐隐的一曲钢琴曲使她心间浮出多少的人生和命运的感触。
  薛凤来上楼去。木楼梯不宽,这边是一个竹扶手,磨得通红发亮。抓在手上,圆而粗。脚下响着吱吱的木板声,那钢琴声便隐去了。她站在楼上窄小的楼门前的道上,犹豫着,伸手敲门,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她疑惑地坚持叫了几声老马。依然没有回声。她带点疑惑地下楼来。楼下大门正走进一个中年妇女,打量着薛凤来。薛凤来问她:楼上是不是住个叫马昭昭的。妇女回答她说:就知道住着这么个人,常带人来说闹。薛凤来问她:他是不是出去了。中年妇女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她上班前,好像见过他。薛凤来问她借了一支笔,在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写了一行字:我来找过你。下面又写了自己开会的宾馆地址和电话。那妇女睁着眼睛说:你就是那个唱京戏的薛凤来啊!薛凤来点点头,上楼把纸条塞进了房间门缝里。
  薛凤来回到宾馆,直接进房间休息。没多久,电话响了。拿起电话,就听到马昭昭的声音。她原想他到晚才会打电话来。莫非她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了?电话那边他的声音似乎懒懒地,使她感觉到了他涎脸般的笑。
  “你怎么现在打电话……刚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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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13)
“怎么?会开得没劲么?你的大名上报了,虽然排在后面,还是应该全力开好会呀。”
  马昭昭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闷,像是有气无力地从喉咙里咳出来的。
  “是啊。是没劲。哎,我演敫桂英邀你去。你也算是个顾问呢。架子那么大,也没见你露个面。”
  “我这个顾问是说说玩玩的,就像人家认干爹一样,嘴上喊喊的……我有事。”他似乎在说笑着,随即又说他有事,也没解释他有什么事。
  约好了第二天上午见面。薛凤来第二天吃了早饭,没进会场,就乘车去马昭昭那儿。这次她很快就到了那一座小院,上了楼梯,楼门依然关着。她敲了门,他开开门来。他站在门口,像是拦住她,歪着头,带点什么含意地笑望着她。薛凤来不知怎么感到有点慌乱,她定了定神,再看他时,他已移开了身,似是随便地抬抬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他的这间房间显得很宽大,几乎是正方形的,靠窗的一块,显着了菱形。窗下两张木把沙发,一张办公桌,桌角放了一台录音机,桌上散乱地堆着一些资料,铺着稿子。办公桌脚边地上也丢着废稿纸。沙发破了一只角,露着里面的棕丝。茶几上,一只茶杯里是残茶。茶盖子落在另一张沙发上,似乎有一个孩子在这里顽皮过。整个房间的布置就如马昭昭本人的打扮。几件旧家具漆面黝黑而剥落,只有一张床上,床单干干净净的,一个长枕头平整地铺着,一床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面是面,角是角。
  床的感觉相对房间有一种醒目感。
  “我这里乱七八糟的。我最怕收拾。”
  “也不是到处。”
  正倒水的马昭昭转过身来,看一眼薛凤来。薛凤来笑了一笑。马昭昭把茶端到薛凤来面前,自己坐在沙发上。坐倒时身形很快,把整个沙发占据了。两只手搁在沙发把手上。
  “你说是床吧。对于我来说,床是最神圣的……”他用两手掌拍拍把手,又说,“在监牢里,我所有的就是一张床,按要求也必须整理好,成了习惯。”
  薛凤来默默地看着床面,眼前跳闪着一个背景:一张草铺上,卷着一个被褥,被子上的一朵红黄色的牡丹花,黄花处纬线磨损了,只剩下经线,从那里面露出棉絮来,细长细长的……她眨眨眼,眉间跳了跳。那张铺是白秋山的,他自杀了。她很少去记忆在牛鬼蛇神营里的事,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却闪现出来。
  薛凤来扭过身,下意识地端起杯子,茶杯边上涂着茶垢,微黑的,茶水白而微红,几根茶梗浮着。薛凤来用嘴吹了吹,喝了一口水,有一根茶梗到了嘴里。她用牙轻轻咬着它。
  “我到省城来,找过你一次了,按说,你也该到宾馆去看看我的。”
  “宾馆那地方乱糟糟的,都是一群吃饱名气又饿坏了的重新来吃的人。我并不想去分一杯羹。就是去了,也没人能分给我。”
  薛凤来心里不喜欢他的这句话。他坐得靠窗,他黑红的脸被光亮映着,像涂着一层油的光色。
  “……说真的,是你想找我,不是我想找你……我当然要摆摆架子。”
  他的话又滑了过来。薛凤来笑了。她喜欢他无赖似的说话方式。这些话没有多少道理,只如同跳跃着,拿捏不住。
  薛凤来问:“在创作吗?”
  “什么创作?集体编稿。一个头头儿,一个活动家,再加上我一个搬资料的。我呢,要编个老戏,没说的,这世上没人抵得过我。编什么大元帅,那个老总和我不认识。他做的事,是在老皇历里。我也摸不着。我按老戏路子写,他们按新戏路子改,这就是集体创作。”马昭昭嘻嘻哈哈地,“戏只要通过只要演,当然,要比你演的鬼戏影响大。”
  薛凤来伸手把脚边的稿子捡起来,她第一次看到马昭昭写的字。他的字每个都有点歪,就像他歪着头的样子。字靠到格子线上,那字样实在不好看。薛凤来用手揉了那张废稿子,丢在了旁边的纸篓里。
  

幻色(14)
马昭昭盯着薛凤来看了一会,说:“没有人当我的面撕我的稿子的……”
  薛凤来说:“那不是一张废稿纸吗?就写了两句话,还是两句不通的话。”
  马昭昭显了一种悲哀的神情。薛凤来觉得他的悲哀也带有一种假装的意味。马昭昭突然起身拿过一张稿纸来,站在薛凤来的身边,读给她听。那是大元帅的一个内心独白,他念得抑扬顿挫。
  薛凤来带着微笑看着他。
  马昭昭放下稿纸,眼瞪大了:“怎么?还不好?这是大元帅的原话。我采访过的。”
  薛凤来说:“不管是你采访的,还是真元帅说的。我只觉得是你的元帅的话。”
  马昭昭像是弄不明白似的,一瞬间的表情很是天真。突然他又坐到沙发上,笑了一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报复我。哪怕我拿出震撼世界的艺术品来给你看,你也……你真的以为不行?”
  薛凤来实在弄不清,他的态度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自己开始就否定了自己,这时间又或真或假地询问她,让她觉得他有一种跳来跳去的情绪,感到很有趣。
  “我真的认为不行。”
  “其实我行的本事只有一样。”马昭昭似乎沮丧又似乎含着深意地。他的眼光朝薛凤来瞥来。他抬起一只手来,比划着一个翻滚:“在这一样中,我可谓博大精深。”
  薛凤来觉得有一股潮似的涌过来,她低下眼来,只作没听见,眼前是团着的废稿纸。稿纸边沿呈现着一点淡蓝色,朦朦胧胧的。他的感觉涌过来。恍恍惚惚的。多少年前,和白秋山同坐一室,听他读他的交代,听他说他的旧事。眼前是露着棉絮的一朵黄牡丹花……薛凤来扭过脸来问:“你行的是戏?还是女人?”
  “演戏和女人其实是一回事。戏在台上演,和女人在男人面前,看起来变化多端,风采神韵个个不同,性质是一样的。演戏有灯光道具,女人有穿着打扮;演戏有说念唱做,女人有哭笑嗔怒。演戏是做给台下人看的,好戏是演给艺术行家看的。没有艺术行家就没有真正的好演员。戏的表演有一种水的本性。和女人一样。真正的行家并不看外貌,而是看那柔如水的自然姿态。所以我说,你具有当真正演员的天赋,但还未具有真正的演员素质。因为你还没成为真正的女人……”
  薛凤来只是默默无语地听着,那感觉一阵阵地涌来。
  “……我用不着去看你的戏。我能猜到你的戏演熟烂了,你一上台觉得演得自然了。但你只达到了一个层次,这个层次和你原来的那个层次,没有质的变化。你把你做女人的本能都投入到戏里去了。你是靠本能演戏的。但戏的最高境界是柔如自然之水。不能单靠本能。要靠悟。这种悟的基础就是人生的经验。缺了它,你是无法高飞的。一只翅膀无法飞,一只翅膀再锻炼,飞的高度还是可怜。两只翅膀都飞起来,才能飞得高……”
  薛凤来不作声。还是默默地看着他。她感觉他说得玄,说得并不对。他有点故弄词藻,他在进行着一种诱惑般的劝服。她在演戏的时候,人生内在的那种感受已在起作用,两只翅膀都在翔动着的。但他话中感觉的力量不住地如潮涌来,在她心中盘旋,化作了许多很美丽的音符,就像一曲京胡独奏。他的手指微微地莫各地颤动着。她想到,那也许是他的习惯,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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