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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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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一言一时像是气恼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也笑了,摇摇头说:“实话告诉你,我也没多少时间了。你这个戏大概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一个戏了。我和你应该是同病象怜。你也为我多出点劲吧。”
  两人对视一笑,都扭转脸去。阳光此时从院角的几棵高榉树密密的叶片中透闪着,剧院楼墙角下阴影淡了,薛凤来一时依然有点恍惚的神情。
  响排《敫桂英》要开始了。响排一般并不苛求演员化妆换装,只是作为一个成戏的正式串场。往昔古城京剧团在本城本院的剧场里响排,常会有领导请来指导,也就要求演员化妆穿戴。现在剧团在外地剧场响排,演员的服装就显得随便了,几个主要的演员上身换了戏装,那是为了甩袖的动作,其他的演员就不换装了。
  

幻色(4)
后台上,穿着各式平时衣装的,半穿着戏装的,掺合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色彩,而在戏班里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看着台上道具师上上下下地摆着布景,不紧不慢地,不时还吆喝两句。
  开排前,景一言上台来,他皱着眉头告诉大家:今天有行家来观摩。说到行家,有的演员便从边幕朝池座看。就见团长单独坐在那里,支着下巴在想什么心事。一般重要的人物观摩,都由团长陪着,临演时进场来,总是前呼后拥一群。现在团长两边位置都空着好几个,注意到这一点的演员不由笑了笑。
  “你们不要以为我骗你们。行家不比上面来的人。对上面来的人能糊。行家没有身份,但他是行家。戏好戏坏,演好演坏,他看得一清二楚。”
  站在乐师椅子边的薛凤来一声不响地盯着舞台正中,全团只有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戏装,齐齐整整地。这本是她的习惯。这个戏她往时演了好些年,并演红了的,这段时间又单独排了好长时间,几乎是烂熟于心了。不知怎么,她感觉中无由地有点紧张,仿佛要面临着什么,舞台中间的一处,忽闪着一点莫名的光色,隐隐地显出淡蓝来。明知自己的戏装穿整齐的,还是把下摆拉了拉。
  景一言击了两掌,一阵鼓点声,大幕拉开,响排开始了。
  走进灯光完全亮起来的舞台中间,薛凤来重演敫桂英,演得很自如。她的一招一式,仿佛带动了整个上场的演员的情绪,达到了响排难得的紧凑。最后敫桂英的鬼魂抓走王魁时,薛凤来的一段唱,带了点厉声,尾音高高地拉上去,一直拖到大幕闭上。池座突然响起一个掌声。看来排的都是剧团和前台的人,没有人会鼓掌的,而重头戏是在中间,敫桂英大段唱腔的妙处也都在那儿。现在这个掌声响在了戏的末尾,像是鼓掌戏的结束似的。台上的演员不由朝下望了一眼,见是一个肤色黑红如乡村人一般的男子,坐在边排的位置上。谁也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便有前台的人过去,查问他哪来的。排戏是在白天,剧场门口没人管理,常会有人稀里糊涂地进来看看,只要不引人注意,也就没人去管他。
  响排结束,照例剧团领导和导演上台去说上几句。团长说了话,导演没说什么,景一言却朝台下招招手,叫着:“老马,老马,你来你来。”
  台下池座站起个人来,往台前走。台上人发现,他就是刚才鼓掌的人,没想他就是景导说的行家,险些被人赶了出去。他的头自然地有点歪,脸上自然地有点笑。他穿着也像个乡下人,一身的青布衣服,头发没梳,像是用手随便撸了几下,有几根翘着,眼中没睡醒似的有点红红的,领口有一个扣子掉了,显着残剩的线头。他走到台前正中,停了,像要爬上台来,又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贴着台走到边上踩着台阶上台来。台上的演员们不由地笑了,薛凤来也跟着笑了笑。
  景一言向大家介绍:他叫马昭昭,是苏南县的一个京剧团拉京胡的乐师。
  大家印象中的行家,或是有名的老演员,或是戏剧的评论家,没想到来的是一个乐师,还是苏南县里的。苏南县京剧团根本没有名气,没有好剧目,也没有有影响的好演员,只是一个适应样板戏而由地方剧团改成的京剧团,听说还会改回地方戏去。这么一位相貌粗俗的拉京胡的,竟被景导称作了行家,含着了一种幽默成分。对这个叫作马昭昭的不也带有一种侮辱么。便有演员恶作剧般地鼓鼓掌。那马昭昭像是接见人的领导似的,也鼓鼓掌,手举过头挥了挥。这一下,引得了台上演员的一片笑声。马昭昭也显得高兴地笑起来。
  站在薛凤来身边的涂志栋放声笑着,薛凤来没有笑,她把头移开去,不去看马昭昭。
  景一言也笑了,说:“老马,你对戏提提意见。”
  马昭昭点着头说:“演得不错,演得不错。”那口气也仿佛是从领导人物那借来的。
  大家越发一阵开心的笑。有人笑着提议:“要不要合照一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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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5)
团长没等笑停了,就说:“这样吧。记着各人晚上演出时的准备。”说完就下台去。
  景一言没说什么,见演员笑哄哄地向两边散去,才说:“凤来,春生你们留一留。”
  薛凤来没动身,想走的春生站停了,回身走了几步的涂志栋也走回转来。景一言又对马昭昭说:“老马,你提提,提提嘛。”
  马昭昭一只脚站直,另一只脚略略抬起,搓搓立着的那只脚的后跟,上面抬起一根手指来:“真要我说,戏演是演熟了,演圆了,也可以说演好了,可以上台了。不过,也就是一个戏罢了。”
  景一言说:“提提,提提。”
  马昭昭眼光移向薛凤来,似乎随便地打量了她一下,说:“这个叫薛……薛凤仪吧?”
  春生说:“薛凤来。”
  “要说薛凤来的戏嘛,如果往深里说,也就是抓王魁的那一段唱腔,有点风格,刚中有柔吧。其他地方呢,特别是前两场呢……”马昭昭摇着头,笑一笑,那笑中明显含有一点鄙夷。
  涂志栋也跟着笑了一笑。
  春生说:“薛老师的戏就是前柔后刚,谁不说她柔中特别有戏。”
  景一言也不阻止春生的话头,只是说:“老马,提提,提提。”
  马昭昭朝春生笑笑,点着头,那样子是同意着他,而神气便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话了。薛凤来看到他的这副神情,心里很不高兴,她平时不大注意男性的神情,所以很少对人有喜欢和讨厌,但眼前这个肤色黑红的男子却一下子给她一种看不惯的感觉。
  “要说柔,我说过的,是柔,是圆,是熟,是能够上台了……”马昭昭停下口,又是那样叫人不高兴的笑。“柔是戏上的柔。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有情的一段戏嘛。换个演员,只要演圆了,演熟了,也总表现了柔,也能上台。”
  十多年前,薛凤来演敫桂英就得过奖,出过名,报上的评论文章都谈着了她的柔姿。没想到马昭昭偏偏却是这么一个评价。这几乎可以证明这个马昭昭根本不懂戏。薛凤来的脸色有点变,显然她是在为一个简直不通的评价而恼了火。
  景一言只是微微笑着,朝着马昭昭的神情仿佛还在说:提提,提提。
  “要是再叫我说,唱腔没设计好,动作没设计好,这些还是其次,根本的是演员的表演,没到一个度。说度有点玄,就说没到火候吧。用京戏的话说,还不瓷实。”
  马昭昭像是得着了梯子直往上爬,从唱腔,动作,表演,顺着说过去。
  景一言沉吟了一下,问:“是不是我导的不到家。老罗。”
  马昭昭摇着手说:“不,不,我说过你那份都是其次的。根本是演员素质的问题。”
  春生忍不住地说:“你说薛老师没有演戏的素质?”
  马昭昭说话的时候只顾自己说着,根本不管旁边人的神情,这时才像看小孩似的看了春生一眼,“嗨”地叹了一声,像是勉强作答着:“世界上没一个人不会演戏。对于真正演好戏来说,演员根本的素质不在表演上面,而是在内在,内心,懂不懂?只有心有,才有神有。”
  春生还想说什么,薛凤来突然扭转身走了。涂志栋朝景一言点点头,又朝马昭昭点一下头,像是在替薛凤来道歉似的,随后跟着走了。
  剩下景一言和春生望着马昭昭。马昭昭用拇指摸了一下鼻孔,若无其事般地笑了笑。春生觉得那笑简直有点无赖,根本没有一点艺人气质。可他偏偏能说出那么多歪理来。春生突然怀疑他是景导的朋友,是景导串通了他来这么说的,不由朝景导看了看。
  景一言说:“春生,你去歇着吧。我和老马还要聊聊。”
  春生走出池座,薛凤来正站在剧场门外的台阶上,涂志栋离她半步侧后处陪她站着。看着薛凤来的背影,春生有一种紧张的感觉,他有点怕他会看到薛凤来的眼泪。他进戏校学习,薛凤来对他来说,是一个特别有名的老师,他内心莫名其妙地又有一点想看到作为薛老师的女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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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6)
薛凤来没有眼泪。她还穿着戏装就这么站在门外的台上,感受着台阶高处清新的空气。正前方刚装修的一家商店招牌上的霓虹灯管映着一点光亮,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剧场栅栏外过路的街人都朝她望着。就像她上了台,根本不去注意池座里的观众。
  身边的两个男人都望着薛凤来,他们都没想到马昭昭的两句话会让薛凤来这般在乎。薛凤来初进剧团时,也有人议论过她表演的这和那的,她听到了,很不在意的。在演样板戏时,涂志栋曾批过她,她也没当回事。似乎薛凤来生来就不怎么在乎别人的意思的。现在春生却感觉她是哭过了,似乎到外面来放声哭过了。这感觉,春生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很想靠近她一点。
  薛凤来站了一会,神色平静了,像往常一样渗出苍白来。
  “薛老师,这个姓马的其实不懂戏的,我看他大概神经有点不正常。你就……”
  春生说着,见薛凤来的眼光朝他瞥来,才发现自己像是在安慰老师。这位薛老师脸上的苍白色,常会使小伙子生出一份幻想,内心偏又有一层惧怕。
  薛凤来回转身来,又朝剧场里走。涂志栋和春生对望望,也分两边跟着她。薛凤来一直朝前面走。这时景一言和马昭昭已经坐在了池座间的座位上。景一言像往常说戏一般说着,马昭昭略歪着头,带着兴趣的神情听着。
  坐着的两个人看到薛凤来回来,都没表示奇怪。景一言做个手势,薛凤来就在他们后一排座位上坐了。两个男人也坐下了。薛凤来坐下便说:“马师傅,我想听你详细说说。”
  马昭昭偏过身子,一条腿环在座位上,脸歪转过来,靠近着看看薛凤来。现在坐着的马昭昭和刚才站着的马昭昭判若两人,他脸上的笑也带有着一种谦恭。
  “说真的,薛老师的演戏才能非凡,一招一式,一念一唱,功夫不浅,不愧是旦角大师的关门弟子。在现今的京剧界,已是难得的了。”
  马昭昭说话时,头靠薛凤来近近的,就像在她耳边轻说。这番话,薛凤来在早前听来,已是习惯。但听过刚才站在舞台说过那些话的马昭昭说来,似乎带有了一种讥刺,或者是带有了一点安慰性质。
  春生发现薛凤来的脸色又显得红起来,不由对马昭昭说:“你这人前倨后恭的,一会儿一套话。到底哪套是真的?”
  “两套都是真的。我这个人不是演员,演不来戏的。别的都行,就是说假话不行。”
  马昭昭说着笑笑。他的笑和他的声调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景一言说:“我请了老马作这个戏的顾问。”
  马昭昭说:“顾问顾问,顾而不问。”
  薛凤来盯着马昭昭大半个黑红微胖的脸。马昭昭涎着脸似的笑着。四面的窗子透着光柱,他们坐的池座中间,显得暗蒙蒙的。
  长袖飘飘。薛凤来抖抖手,裹住手的衣袖飘拂着,柔如水波,如水波般滚动着,翻卷着。薛凤来早先常听名师说到:甩袖是一门功夫。薛凤来并没感到这门功夫的艰难,她几乎是初入门时便掌握了,一下子就掌握了。曾有评论家形容她的甩袖形态有一种天女散花之美。她也曾想到这也许缘于她的戏剧方面的天赋。重排《敫桂英》这段时间,她突然对甩袖有了一种意识,再审的意识。她突然感到甩袖与形体的对立,特别是剧中人与剧中鬼甩袖的对立。做人时的形体,表现的是人的情态,做鬼时的形体,表现是鬼的飘然。她先是醒悟到她表现的是甩袖而不是情态,一旦她想到要使形体与情态一体,甩袖的动作便生出了一种割裂感。她意识到了甩袖,甩袖也就显得不自然起来,和自然形体形成了对立。过去演戏她都没有意识,只是顺应着自己对剧情的理解去表现,而一旦意识了,那意识便似乎如笑着的恶魔,总是浮现她的内心中。她觉得自己无法表现出恋人面前的情态来,并且进一步感到做鬼时的甩袖就更难表现那份无奈的飘然了。她只有把袖一遍遍地抖甩开去,让袖在空中飘拂着。继而,这种甩袖中感受到的割裂感,又出现在她的唱腔中,出现在她的台步上,出现在原先她都自然完整的舞台的基本表现上。她处处感受到了那种对立。
  

幻色(7)
她有点弄不清,自己是对几十年的演戏厌腻了,或者是前些年的批斗损坏了形体,或者是演样板戏把戏路演砸了,还是自己的年龄显大了。
  她又甩了一下袖,站停下来,看着两条袖子在前方抖动着垂到地上去,她越发感觉到一种不自然的生硬的垂落。她望着那拖在地上依然似在蠕动的袖口,默默地。同时她感受到有人从台口走来。
  是马昭昭。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宽裤使他的腿显得短,上身还是那件少了一个领口扣子的衣服。他歪着点头,头发蓬蓬的,衣领看上去有点脏。他最近常来剧团,对排演提一些随随便便的意见。更多的时间是和女演员泡在一起,引她们发笑。他的脸上总是露着那种近似涎脸无赖的笑。他总随随便便的样子,插在裤袋里的手总像是在里面掏着什么。
  薛凤来看到他,低下头把袖笼起来,双手手指在袖中轻轻抖着,两只袖子有节奏地从地上滑上来。有一只袖子破坏了节奏,又垂了下去。薛凤来有点恼火地几乎是用力地把它拽了上来。
  马昭昭带笑地看着她的这个动作。
  薛凤来确实有点恼火,她近来对自己总有点恼火。那种割裂感烦恼着她。她的恼火反映在家中,涂志栋却显得很安静。有一次,涂志栋忍不住说:“你干什么一下子对自己那么不满意?你的戏排得不错了,完全可以上台了。”
  “你不是一直说我演得不对头吗?怎么又说我演得不错了?”
  薛凤来话中带着恼火。以前别人都说她的戏演得好,涂志栋总挑剔她,现在她对自己不满意时,他偏又说好了。
  “马昭昭那个家伙是个怪人。那家伙的话是最不能信的。你听过吗,他说他的京胡原来常进中南海拉给毛主席听的。又说他现在在创作大元帅的剧本,全国重点本子。团里的年轻女演员都觉得他在吹牛,只有……”
  涂志栋没说下去,看着薛凤来。
  薛凤来敏感到涂志栋想说,只有她信马昭昭。薛凤来很奇怪,涂志栋结婚后变化很大,以前他不会说半句留半句的。似乎他身上也显出一种割裂感。
  马昭昭走近了站着,嘴里喷了一下。他显得胖,舞台的灯光映着他,黑红的脸上涂了一层亮的光色。
  马昭昭说:“甩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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