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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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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也许你是用这样的话来显示你的高深莫测,你大概慢慢地也把自己当作神了。你能掌握别人的心理,能掌握一般人的心理,但你自己也有一个心,你的那颗心正是表现在俗世里……”
  陈菁盯着冯曾高一口气地说着,她冲动着,眼前只有冯曾高的模糊影子。他还是那么面对着她,他的神情依旧笑笑的。她很不想冲着他说下去,但自己也把不住口,话还是直往外涌出来。
  等她停了一停,冯曾高才说:“你是说我说着玄而又玄的话,其实是俗而又俗。是不是?”
  陈菁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那许多话的分量。她没想到冯曾高还是这么冷静。他每次的问话,都带着不可置疑的含意,使她依然感到一点气朝上涌,她没有应他。
  冯曾高摇摇头说:“我倒是听介绍说,湖头乡陈医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是以工作为生的人,也有人说是凛然不可犯的冷美人,也有人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使者。可我见到的却是火气很大的陈医生,话很多爱激动的陈医生。我就弄不清是不是只一个陈医生了。”
  冯曾高口气明显是说笑。陈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开始说着正常话了。她很想回他一句的。不过她感到自己确实说得激烈了,确实很不像过去的自己,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再细一想,他的话像是故意来和她斗气,引出她的一番发泄。她还是在他的掌握之中。她松了的气无法再接上,她只有带着歉意地看看他,毕竟他是从远道来看她,他们多少年没有在一起好好谈谈了。她似乎还有点气他在县宾馆里的态度,她不知自己究竟气的是什么,那顿饭原是她自己不想吃的。她回来后很想把他忘了,她费了很大的劲还老是想着他的形象。他一旦在她面前出现,多少让她有点吃惊,一时间她感到的是怨恨,一时间她只想由着自己的性子。
  “那么,我想问一句俗而又俗的话,你告诉我,厕所在哪儿?”冯曾高站起身来说。
  从湖头镇到陈菁原来住的村子,有两三里路。所谓湖头本就是村子所在。多少年前,冯曾高到插队的陈菁那儿去,在村子上周游,烧吃着野物,乘小船下湖。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年轻得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生活。如今却已是四十不惑的年龄了。
  陈菁觉得日子原来一直过得缓缓慢慢安安静静的,回头看,却又仿佛是一下子过来了,过得那么快。她问冯曾高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回说是“寻找”。他说是找到了又失去了,失去了还是又能找到的。她觉得和他说话,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为她开始的一番埋怨,已使她良机丧尽。他有时故意说着很俗的话,说着很亲近的话,平时没有人会对她那样说的,她也无法忍受那样的话的,现在她也只有随着他了。
  

心之门之陈菁(11)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结婚?”
  “告诉我,你有没有过可以结婚的对象,有没有过让你有结婚念头的对象?”
  “告诉我,你感没感到过孤独?”
  “告诉我,你有没有时光虚度的感觉,你有没有想堕落一下的念头?”
  冯曾高在往早先陈菁插队的村子去的一路上,总是向她问着这类话,对女人说来是敏感的话,他都直率地问着。依然是他走在前面,认得路的陈菁跟着他,似乎他从没有问过她路,仿佛他比她还熟。要陈菁一个人走,也许还要认一认路。
  “你是不是一直吃着素?”冯曾高问到这一句话时,陈菁又有点怨气上来了。她想到了宾馆与他见面的情景,她说:“我不是吃素,是因为你谈话太忙,怕打扰你。”
  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她却感到他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背影上显出他笑着,仿佛是大笑的样子。
  “我在那里说话并不忙,我和你是说着话的。你是听到我和你说的话的。”冯曾高这么说,陈菁确实没有办法驳斥他。她有点赌气地说:“我也没说吃素,我只是说怕吃太油腻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很好吃的,这些年是不是一直有人请你吃着,一直摆着桌子吃?凭你现在的神医牌子,到处都会有人请你吃。是么?”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里留。”冯曾高说了一句电影上的话,似乎是在说着笑。
  “你真的是神医了么?”
  “是真是假,似真似假。不信者我不医,不诚者我不医,不服者不医,不顺者不医,既信既诚既服既顺,我便是神医,是真神医,不信不诚不服不顺我不医,既我不医,又何谓真假神医?”
  “那么也形似心理疗法,只能在心理接受的情况下才成功?”
  “既然你问出这个问题来,也许我就无法和你说明白。像不信不诚不服不顺之人,他既认定他的病不是能医的,我又如何医得好他的病?我又何必给他去医?你懂不懂我的话?……看你还有颖悟,我就对你多说几句,病都是病人要生的,他想着生什么病,他就有什么病,你懂不懂?他既信了我说他没病,他就不想生病,他也就没了病。你懂不懂?你如果懂了,你就别问了,你如果不懂,我也无法使你懂,你也不必问了。”
  冯曾高头也不回地应着陈菁的话,他说得玄却轻松,似乎他一直在说着这种话。陈菁觉得他的话是对的,又全不对。信他,自然他的话必然是对的,如是怀疑,也就无法否认他的命题。
  “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结婚?”陈菁索性问下去。
  冯曾高昂起头来。头顶上是近来才有的晴天,一团团白云在青蓝的天空无拘无束地浮游着,蓝和白都透明着,越发地天显得高而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昂着头的冯曾高双手平抬着,诵出一句古诗的时候,像是运气向天发问。陈菁突然觉得一阵心跳发热,他多少年前的形象熟悉而陌生地浮现着。曾经沧海,沧海在哪里?除却巫山,巫山在何处?她想问他,她却又觉得难以启口。和他在一起时,她就失去了那行云流水般的平静。
  他在前面走着。她依然有他浮升着的感觉。多少年了,那浮升的感觉总还在她的心间,她感到他在她的眼前,又像是随时浮升去了。她觉得她从来就没有亲近过他,他也从来没有亲近过她,他在她身边,他却离得很远;他不在她身边,却又似没有离开她。她想着这些念头时,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他的语言思维,玄得有点莫名其妙。她想抓住他看一看是不是真实的,她看的时候,他已不在了。只有信着他,或者说失去了自己只留下了他,她才真正和他在了一起。
  她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这时她才发现已到了她曾生活了好几年的村子。村子似乎并无变化。农忙季节,村里也是静静的,有几个孩子在玩耍。投过来的眼光也是陌生的。她在这里生活时,这些孩子还都不存在,现在他们用村子的主人眼光看着来客。陈菁又一次感到本已凝滞的时光飞速流动的悲哀。她不知自己怎么会这样地多愁善感起来,她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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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门之陈菁(12)
几个孩童站在小污水溏边,把一片片落叶,往溏里丢,枯叶落在绿得发深的水溏面上浮动。有一两个孩子用石子往溏里掷着,看是想把浮动的叶子砸下水中去。石子在叶边落下,水面上的叶子轻轻地打着旋。
  冯曾高突然来了兴致,他也过去捡起一块石子,他问孩子信不信他会掷着叶子,孩子笑着说信。他随手掷过去,一片叶子就沉入了水中。他又掷了一两块,都掷着了。他后来抓起一把石子,问孩子们信不信他会把水上浮动的叶子都掷下水去。孩子齐声说信!他一扬手把石子都扔了出去,撒开的石子竟奇迹般地落到了溏面的片片叶子上,瞬间溏面上再没有一片浮动的叶子了。孩子都拍手叫起来。
  原本无心看着冯曾高和孩子嬉闹的陈菁,这才想到冯曾高的手法有点奇特,她笑着问:“你是不是练过?”
  冯曾高拍拍手掌说:“这也要练么?真是无法和你说清楚。正因为孩子天性中是信的诚的顺的服的,我才能做到,要都换了你这样的人在旁边,我大概一块也不会去掷的。”
  冯曾高转过身去蹲到孩子一起,那些孩子很快都听着他的话,他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应着:“信!”他很自在地吩咐着他们,地上的石子没有了,他叫他们把落叶集起来,随后他摸出火柴点起来。陈菁望着他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快活神情,觉得很奇怪的。待他燃起火来,她有一种紧张的情绪生出来,她没敢就火说什么,她离开了几步去看那乡村景色,让一些旧时光回到心中来。回头时见火已燃起,他正对孩子说着什么。那些孩子都半闭起眼来。她赶忙走近去用手推推他说:“快走吧,天色已经晚了。”
  烟正从枯叶下面升起来,枯叶上面浮游着很淡的红红的火苗,她的心里也跳闪着一点火的影像。她一连声地催促着他。冯曾高弯着腰扭过头来说:“是天色晚了?你也感到天色晚了?”他直起腰拍拍手对孩子们说:“我说的你们信不信?”
  “信!”孩子们又齐声应着。他似乎满意地一个个摩摩他们的头,笑着说:“好了,走了,走了。”那些孩子似乎都依依不舍地望着他,望着她和他一直走远去。
  “你让他们在火旁边信什么?”陈菁走了一段路问冯曾高。
  “这些孩子都是信的,只要他们想要烧什么,他们一定就会把什么烧掉。他们是有这种能力的。”
  陈菁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许多火的念头在心中闪过,可他不知不觉中却靠近了冯曾高的身子,几乎踩着了他的脚后跟。
  一片湖水,白茫茫的,看远处,水色显出了淡淡的绿色。湖边有农人在劳作。湖堤筑高了,从湖堤处看下去,一个斜着的铺着淤泥的坡子,踩着一个个的脚印,脚印里前几天的雨水还积在底处。湖边停着一条漆色不怎么光亮的机船,陈菁认得那是防疫站的船。远处还停着几条小木船。
  冯曾高倚着堤看了一会儿,他的手指顶着堤,湖风吹着他的衣服。陈菁想到当年他的身影,似乎时光只是摇动了一下。她想去借一条小船时,冯曾高叫住了她。
  “就是这么一个湖么?”他问。
  “是啊。”她应着。她想说,当年你就曾在湖里升浮着,发着狂似的要水涨上来的。当年真有点醉迷的神情。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
  “走?你不是想下湖去转转的么?”
  他已经转过身去,沿着湖堤往回去的方向走了。她也只有跟着他。
  “有兴而来,兴尽便回。”他踩着了一个硬土疙瘩,身子一踉跄,跳下了一个坡坎。他的身子旋了过来,对着离远点的陈菁,为保持平衡,举着的双手还没有垂落下去。陈菁望着他的身影,一个印象又浮游在心中。她没注意又踩着了那个硬土疙瘩,身子冲前急用手撑地,才没倒下去。
  冯曾高竟像孩子般地笑起来。他伸起一根食指说:“这是一个预兆,一个吉兆。”
  陈菁想到乡下的俗语,说摔跤是“拾元宝”,并没在意。她还是说:“你真不想下湖了吗?”
  

心之门之陈菁(13)
“记着,这是一个预兆。”冯曾高转过身去,依然伸着一根手指。他说,“我们说要下湖,我们想着一个目标时,总要走到那个目标为止。其实,不待走到目标,已觉得那目标没有意思了,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感觉了,已经兴尽了。但因为要走到目标,还是走下去。明知到了那儿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目标了。目标往往都是不确定的,只要到了,都没了意思。人往往走着没有意思的路,做着没有兴头的事,我就不再是我。你懂不懂?我们做着多少不再是我自己的事,为的是什么?是目标,目标是自己订的,反过来它成了我,我就不是我了。懂了没有?”冯曾高又说起了他的话语。使人似懂非懂的。
  陈菁一时又想到了他说的那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的那句话中含着的另一种意思,使她有一点不平衡的感觉。她不由问:“那么,你要寻找什么?目标确定么?目标不确定的话,你在寻找什么?目标定了,到的真是你原来的目标么?那你又何必去的?”
  冯曾高没有应声。每句话都能应得自信,应得滔滔不绝的他,一时没声响地在前面走着。陈菁发现自己问得冒失了,她有点不自在,又有点说不出的痛快。她知道她的一句话终于刺痛了他,感到他的痛感中,也有她的一种痛感。她又为他而难过。他们无声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
  后来,就听他说了一句:“我还兴犹未尽呢。”似乎还听到了他的一声长叹,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们往回走时,西天还亮着,很快大半片的月亮已经升得高高的了。冯曾高前面领着在田野里转悠着,陈菁明显感到和来时的路不一样了,也由着他,随着他的兴致。在灰朦朦的黄昏暮色间,冯曾高目光凝视前方,话说得少多了,似乎吸着气,在采那阳暮阴初之气。渐渐的夜色便沁进入心,陈菁也吸着气,空气中有着一种甜味。陈菁也喜欢欣赏夜的色彩,她默默地跟着他,觉得四周一片宁静,连狗在村边的吠声,也似乎远远的隐隐的,在那宁静的背景中,有着世界的一种最和谐的感觉,有着人生的一种最理想境地。
  冯曾高突然回头说:“饿了。”
  陈菁看了看前面的村子,说:“是石窑村,快了,快了,就快到镇上了。”
  去镇上的乡村土路是傍着石窑村村外的,冯曾高却直往村子里走。
  “还进村做什么?”陈菁指着路。
  “吃饭。”冯曾高说。
  “没多路了。”
  冯曾高依然往村里走,似乎饿急了,急于想找个吃饭的地方。“回去吃吧。”陈菁含点笑说,她想着回卫生院,静静地洗,静静地烧,为他做一点好吃的。平时她对吃总是没什么太大的欲望,很少特意做什么菜,她知道他喜欢吃好的,想着要为他做一下。然而此时冯曾高已走上通往村中的小路了。
  “没多路了。”陈菁停了停步子又说。
  “不想走了,再短路也多。”冯曾高只顾往前走,陈菁只好跟着他,走到村中一座平房前。陈菁这时记起这村有户人家人很实在,是姓黄的,庄户人家的样子,她为他看过病,他对她是很感谢的。她平时不想去麻烦人家,这时就想着找一个熟人。正在她犹豫时,冯曾高已往村头上一户灯火通明的高楼房人家走去了。近看那幢楼房显得很华贵,窗子都是茶色玻璃,两层的小楼,很宽大的一个阳台,阳台的水泥栏杆上放着一些花盆,楼下是一湾水溏,夜色中看不清水色,只见一弯水月白白地映在水面上。
  不知为什么,陈菁总不愿意往这种高楼人家走,但冯曾高已经走过水溏就要走到那户人家的门口了,她只有跟上去。她想这里的人家,她多少是认得的,总不能让冯曾高去向一户不认识的人家要一顿饭吃。
  待陈菁走进那户人家,见冯曾高已在客厅正中的桌子前了,面朝大门坐了下来,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坐在他的侧面陪着。院子的天井边是厨房,女主人在里面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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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门之陈菁(14)
见了面,陈菁认得男主人是石窑砖瓦厂的厂长。男主人显然知道冯曾高就是前两天在县城剧场讲气功的神医,显出对待上宾的模样,微笑地朝着冯曾高,并殷勤地待着一起来的陈菁。他自然也认得陈菁,但看得出那态度是一半冲着冯曾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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