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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夕之间-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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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朝夕之间
作者:王跃文
内容简介:
当年大受欢迎的《国画》,使王跃文一夜之间成为官场小说的标志式人物。《朝夕之间》是王跃文的最新一部长篇小说,以主人公关隐达的宦海沉浮为主线,冷静地描述着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官场生活。关隐达原是一位领导的秘书,后娶领导的独生女儿为妻,从此飞黄腾达;但岳父退休后,关的仕途便每况愈下。他的官场生活堪称起伏跌宕,而那些巨大的变化往往发生在朝夕之间。王跃文在后记中还就现实小说写作的一些问题作了宣言式的说明,对当今文坛中“远远跑到现实生活之外”的写作风气提出了批评。
作者简介:
当代作家,湘西溆浦县人,因长篇小说《国画》的发表而引人关注。与他本人曾在政府机关担任过官职有关,其作品大多描写官场内部事件,有人喻之为现代的“官场现形记”,他的小说集,也被命名为“官场春秋”。
王跃文,1962年生,湖南溆浦人,1984年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机关。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 现已离开政府机关,成为一位职业自由作家。
出版小说有《国画》、小说集《官场春秋》、《人事故事》、《没这回事》、《梅次故事》、《官场春秋》、《龙票》、《有人骗你》、《我不懂味》、《西州月》等。
正文
第一章
关隐达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忽听身后有人议论:“秘书是最容易学坏的。”
他顿时两耳发热,不敢回头。不知这话是谁说的?最近陶凡刚出任西州地委书记,关隐达走出去就显眼多了。他跟陶凡当秘书已快三年了,原先认识他的人却并不多。
六年前,大学毕业临分配,系主任王教授告诉关隐达,省委组织部来选人,看中他了。关隐达问是去干什么?王教授说上面要笔杆子。王教授并没有替自己卖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诉他进了官场,该如何如何。王教授说,最要紧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诗人气质。上面看中你,就因为你发表过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写官样文章,不是要你去写诗。关隐达虽是懵懂,却也知道进官场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白,诗与官场那么不相融。古时的官员们可都会吟诗作赋,风雅得很啊。
六年间,关隐达见识了不少。他眼看着地委秘书长张兆林三七开的小分头慢慢梳成了大背头,就成了地委副书记。副秘书长吴明贤的头发越来越稀疏,最后秃了顶,就熬成了地委秘书长。而原任地委书记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红光满面,退下来没多久,就腰躬背驼,鸡皮鹤发了。关隐达自己呢?先几年不怎么走运,有人背地里叫他书呆子。自从跟了陶凡当秘书,什么都顺畅了。
秘书的确是最容易学坏的!关隐达那天听谁背后议论秘书,并不生气,只是没来由地脸红。似乎人家透过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坏来。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坏。他后来老琢磨那句话,越想越有道理。当了秘书,身边围着转的人就多起来。有下面部门和县市的头头,有企业老板,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这些人贴着你,哄着你,给你些小便宜,心里不一定就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有个意思,他只能闷在心里想想,万万不可说出来。他想当秘书的假如跟的领导是个混蛋,见的就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事,要保证不学坏就更难了。据说美国民间流行一句话:总统是靠不住的。关隐达套用这句话,暗自交待自己:领导是靠不住的。
不过这话最多只是关隐达私下里的幽默。别人并不这么看。有种奇怪的病毒,叫做个人崇拜,无时无刻不在空气中弥漫。官场的人们很容易感染上这种病毒,他们眼睛开始发花,误认上司为神人。陶凡任地委书记后第三天,就在县处以上干部大会上作了个报告。题目听上去很大气,有毛泽东风格,叫《形势与展望》。他没叫秘书班子起草讲稿,自己随口讲赖。整整讲了一个半小时,下面掌声不断。事后地委办又把陶凡的讲话录音整理了,发表在地委《内参》上。陶凡做报告的功夫了得,干部直说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书记。
起初总有那么些人,见着关隐达,就说他人好,不像张兆林的秘书孟维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谁。关隐达记住有句俗话:不是是非人,不听是非话。他就说小孟其实人也不错的。慢慢的就没有谁在他面前说孟维周的坏话了。关隐达不同别人说人是人非的,那样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会惹麻烦。再说了,在他面前说孟维周如何如何的人,背过头去会不会又说他关隐达呢?当秘书的,千百双眼睛盯着,总会让人盯出些毛病来。孟维周才从大学毕业,就车前马后地跟着张兆林跑,难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惯,孟维周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了。不过在关隐达面前,孟维周还是很有分寸,言必称关兄。毕竟关隐达是地委书记的秘书,而孟维周只是副书记的秘书。
西州的老百姓说,从去年冬上开始,就尽是些怪事儿。都腊月底了,天还冷不下来。年轻姑娘高兴,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着摇头,说如今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只顾着玩,眼看着灾年要来,还蒙在鼓里。黎南县修公路,黎阳山先天挖开了,一夜间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说是修公路惊动了龙脉。上面派地质队的来看了,说是自然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是有人不信,硬说要天下大乱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会好过的。
老百姓关心的事,官场却不会在意。官场对气候的变化越来越麻木,热有空调,冷有暖气。甚至对季节的变化也很漠然,农民春种秋收,自己忙去,用不着官员们瞎操心。他们便放心落意想大事,干大事。今年开春以来,西州官场最大的事,就是地委头头儿换了人。老百姓正关心着种种凶险的异兆,官场却在关心地委人事变动。各种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东逝,不舍昼夜。好多种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渐渐形成了。喜欢议论官场人事的,满脑子只有官场,可他们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点儿像人们谈论电视剧角色,谁演唐僧更合适,孙悟空可以尝试换换人。其实他们密切关注着官场人脉,巴望着新上来的官儿同自己沾着点儿什么,同学也好,老乡也好,战友也好。哪怕新任领导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间同自己打过照面,他们也会莫名其妙地兴奋。最后谜底揭开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寻味。陶凡原是党群副书记,地委三把手,竟然越过一级台阶,出任地委书记。张兆林一觉醒来,成了地委副书记,更让人吃惊。地委秘书长虽说是领导班子成员,但直接出任地委副书记,在西州还没有先例。地委秘书长要任实际职务,通常还得从行署副专员干起,至少要干到个常务副专员,才重新当上地委委员。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书长,总是觉得冤枉了。
西州人说起官场,又有了新的话题。陶凡和张兆林上头有什么人?官场上的人发达了,没谁相信你是能力强,或是业绩好。准说你上头有人。陶凡同省委书记原来是省一化工厂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时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么特殊照顾。
他两年前调来西州,在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坐着,就不见动静了。从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说他本来就是派下来接班的,马上就要任专员或是书记了。两年时间不算长,但总有人盼着西州地委早些走马换将,自己也许会时来运转。这些人着急,两年时间就太漫长了。陶凡自己却是什么也不说。他只管自己份儿内的事。该他管的,别人水都泼不进;不该他管的,他决不插手。话不多,却是说一句,算一句。谁想找他套近乎,多说几句话,准会自讨没趣。有人就说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话誉毁各半:既是说他讲话算数,说一不二;又是说他架子天大,不好接近。后来陶凡当上地委书记,人们说法又变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气。
关隐达并不觉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爱多话。也可以说陶凡是做人干脆。陶凡很少同下级寒暄,见面只谈工作。谈元工作,你还想多热乎几句,他就漠然地望着你。你就不好意思了,只好陪着笑告辞。起初关隐达也不太适应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习惯了。陶凡有什么吩咐,就叫声小关,要么一天到晚不会叫他半句。关隐达就得时刻跟着他,怕他找不着人。有些时候又不知应不应跟着,只得试探着问问,很为难的。
后来陶凡竟同关隐达多说些话了。缘由很偶然。有个星期天,陶凡在办公室看文件。关隐达没事,也得在办公室守着。
闲着无聊,拿了些废报纸练毛笔字。关隐达没其他爱好,就喜欢写几笔。有回吴明贤到单身楼去找人,随意敲开关隐达房门。见关隐达正在狂书怀素体,就说:“小关,练书法呀!”关隐达忙说:“什么书法,练练字,练练字。”吴明贤歪着头看了半天,说:“龙飞凤舞啊。”关隐达知道吴明贤认不得狂草,却只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吴明贤多说话,弄不好就出麻烦。果然后来吴明贤找他谈话,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经事,别老想着当书法家,但关隐达仍是手痒,有空就想练几笔。只是不敢再让领导看见他练字了。忽听着陶凡叫:“小关,走吧。”原来是中饭时间了。陶凡从不进关隐达办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门进来了。关隐达慌了,忙放下毛笔。陶凡走了过来,细看了关隐达的字。关隐达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却见陶凡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最后就微笑了。“小关,你的字很不错啊!”陶凡点头不已。
西州官场人都知道,陶凡是书画两绝。但是他从来不肯给别人写字,也不肯题招牌。总有人不死心,求他给公司或是酒店题字。原先他是副书记,就总说,你找伍书记吧。伍子全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可他也照样题字。现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题写的招牌也该撤下来了。慢慢的,西州境内伍子全体就让舒同体取代了。因为陶凡仍不肯题字。
自那以后,下基层的路上,陶凡高兴了就会同关隐达说说书法。陶凡没有了地委书记的味道,关隐达自然更是谦虚。有时车开到半路,陶凡会让车停下来,叫关隐达坐到后面来,两人好说话。就不像领导和秘书了,倒像两位书法同道在切磋。
陶凡随口就能说出各种书法流派的沿革、风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轶闻。关隐达不得不佩服。说到些书法名家的趣事,陶凡会爽朗大笑。听着陶凡的笑声,关隐达甚至有些感动。他想平时那么威严的陶书记,其实多么亲切!关隐达平时只顾练字,从未做过追根溯源的事。从此他就满世界找书法理论书看。关隐达恶补书法理论,不是想在陶凡面前去炫耀,的确是有了兴趣。他知道,自己想在陶凡面前谈书法,再过十年都没资格。
但也得尽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机刘平,就因为伺候过好几位地委书记了,说不出的傲气。首长司机好像都是这个脾气。起初刘平对关隐达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从谁那里开始的规矩,地委书记上下班,必须是司机同秘书一块儿接送。其实地委领导的家离办公室不远,从山上抄近路,走过那条鹅卵石小径,只需几分钟。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刘平就在关隐达楼下使劲儿按喇叭。关隐达下楼略微迟了些,刘平就沉着脸。关隐达也不计较,心想司机嘛,就这个修养。
有天清早,关隐达吃完早饭,坐在房里等候刘平的喇叭声。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却不见喇叭声响起来。突然听见敲门声,有人喊道:“关科长,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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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隐达开了门,见是刘平,竟有些吃惊。“关科长好了?”
刘平又问。他一向叫关隐达小关的。
关隐达说:“好了,走吧。”
上了车,刘平说:“关科长,陶书记对你好器重啊。”
关隐达知道这可是不好谦虚的,总不能说陶书记不器重自己吧。就说:“陶书记很关心人,对你也不错啊。”
刘平脑子简单些,直说:“我跟过这么多地委书记,就是怕陶书记。我跟着他两年多了,他没同我说过几句话。”
关隐达笑道:“领导是不是关心人,不在于说多少话。”
刘平忙说:“关科长说的是。”
关隐达说:“刘平,别叫我科长,就叫隐达吧。”
刘平却坚持要叫关科长,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对关隐达的器重。他们弄不明白,严厉得几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独对关隐达很是随和。有时候,陶凡正同关隐达有说有笑的,下面的头头儿汇报工作来了,陶凡的脸色立即就冷了。人们便断定,关隐达前程无量。
围着关隐达转的人自然就多起来了。关隐达知道,他同陶凡亲近起来,就因了书法的缘故。像掌握了某种官场秘笈,关隐达暗自有些得意。有回地委秘书长吴明贤请教关隐达:“老弟,陶书记对我们总没个好脸色,对你却那么好。我摸不着头脑啊。”
这是个危险话题。关隐达忙玩笑道:“吴秘书长说笑话了。
陶书记只是把我当小孩,笑笑也行,骂几句也行。对你们领导就不一样了,那是谈正经事,自然要一本正经了。“
随便吴明贤怎么说,关隐达只是敷衍过去。他觉得吴明贤年纪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领导,还是这么不老成?吴明贤说的这些话,都是应该咽落肚子里去的,他却全部说了出来。
偏偏还找陶凡的秘书来说。关隐达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奸臣,不然吴明贤就死定了。吴明贤却是使劲儿套近乎,还送给他一本书,日本人写的,叫《操纵上司术》。关隐达只看了书名,不太自在。心想这吴明贤说不定心术不正。回去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趣。书中讲的无非是公司里的人际艺术,翻译者哗众取宠,弄了个吓人的书名。吴明贤只怕是冲着书名,以为弄到本官场宝典。这本书只是在关隐达的枕头下压了几天,就被他丢掉了。
别说关隐达现在没有操纵欲,就是他有那心思,陶凡又岂是谁操纵得了的?陶凡天生是操纵别人的。他的虎气是天生的。哪怕当初他只是副书记,他往地委会议室一坐,气度就不一样。自从他第一次开会坐了那张沙发,再也没人敢去坐。有一回例外,他的那张沙发让管政法的副书记郭达坐了。他端着茶杯站了几秒钟,郭达马上让了位。郭达开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难堪:“我坐了陶书记的宝座了。”陶凡只作没听见,埋头整理手头的文件夹。
官场人说话含蓄,比方说谁有个性,多半是说他脾气坏。
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张兆林是个有个性的人。原先他只是个秘书长,很多部门和县市领导都畏惧他三分。下面干部有意见,说他架子比地委书记都要大。牢骚背地里发,当面还得服服帖帖。谁也弄不明白,张兆林又不会吃人,大家为什么怕他。地委其他领导对张兆林都很客气,并不仅仅把他当做大内总管。
张兆林在书记们面前也没有太监相,俨然就是地委领导。秘书长做得如此威风。在西州历史上从没见过。有个机密后来让个别人知道了,原来张兆林同伍子全是相交多年的把兄弟。这个机密让小道消息一传,似乎并不让张兆林的形象打折扣,他的分量反而更重了。张兆林看上去却是很平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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