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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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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死。他的声音在人群中突兀而稚气地响起,他说,她真是个傻瓜。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又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他们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  终我一生,没有听过比那更加诡异的句子,皇子司马寒时年九岁,他对我说,他们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  我把这告诉晋王司马衷,他大笑起来,他说,他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最后笑得咳嗽起来,他说,司马乂是我的哥哥,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他因为骄傲,我因为愚蠢,我们同时受到人群的冷落。那时候我们一起念书,一起捉弄满脸胡子的将军们。他说,那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他曾经对我说,衷,这天下不应该由你来治理,你只能将它越变越糟。若它在我手中,我便能呼风唤雨。  我啼笑皆非。是否所有帝王之子都是如此早慧又不幸,他们的生命中充满了骄傲和失落,自卑和满足,自我安慰却又终于暴虐无知。然后,好像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那样,不得好死,甚至,连一条舌头都没有留下。  而我相信,在这场更替频繁的政权争夺中,我的同僚们早已经变成了出色的文学家,就和那于永兴二年名噪一时的左思一样,绞尽脑汁,铺陈排叙,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句子描述着天下的昌荣,洛阳的繁华,最终筋疲力尽而死。  但洛阳同那天下闻名的三都赋中描绘的不同,就如同无论年号如何变化,如何希望永远的安宁兴盛,也无力改变天下的涂炭,洛阳早已经死去了,就在贾南风和兰汀同时离去的那一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女,也不再骄傲,她和德妃一样空虚寂寞,和所有深街小巷中倚门卖笑的女子一样卑贱讨好。  宫女春锦抚摸着我的脸问我说,杜大人,你不是也和这座城一样吗。她在深夜偷偷进入我的房间,娇笑着看我。她有一张平庸而美丽的脸,身体柔软而温暖。她说,我们两个,还有这座城,不是都一样吗,主子来了走走了来,也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我沉默地看着他,感到身体可耻的疼痛着,我想到贾南风,想到兰汀,她们是如此的骄傲天真,纯净美好,但是她们不是死去了,就是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这天下的铁蹄给踏得茫然失措,终于失去尊严。她亲吻着我,就和我梦中所有的女人一样笑得让人昏眩,她说你喜欢我吗。  多年前,兰汀还未离开,我们在映远园中喝着最后的美酒,她说,杜彻,你干什么每天让我到你家来喝酒。我笑而不语。她笑着说你干嘛不说话,她偷看我的眼睛,然后沉默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问我说,杜彻,你喜欢我吗。  。 最好的txt下载网

管城(15)
我看着她,告诉她说,是。  我是多么想念着管城,但管城在战争中毁坏了,我再也无法回去。无论是杜善留给我的那本奇特的书,还是关于寻找真相的命运,司马衷的遗世独立的琴声,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法让我微笑。任何故作玄妙或者高深的说法都无法让我相信自己是对的,自己所经受的苦难实际上是一种幸福,自己所造成的罪孽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我无法相信这些,无法像司马衷那样自我安慰,超凡脱俗。我的身体伴随着洛阳急速地腐烂下去,感到我死去的父亲杜连山随时嘲笑着我的惺惺作态,他说,你告诉过他们吗,告诉司马衷了吗,你亲手杀死了你的父亲。你告诉他们了吗。  从太安年间到永安年间,我端坐洛阳城中,任它血流成河。晋王司马衷给我讲述那些让他自己深以为是的道理并且继续装疯卖傻地看着他的族人自相惨杀,沦为天下笑柄。他不动声色,看老臣们痛哭着归隐,然后又痛哭着回到洛阳。  因为天下再无隐土。  无论何处,都充满着战争饥饿和屠戮,匈奴人则蠢蠢欲动觊觎着半死不活的江山,而那些仅有的名山高峰,绝谷仙境,都被各色早去的隐士高人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人,面色死灰,或者假装面色平静,躲藏在早已经千疮百孔的洛阳,故做镇定,或者,安慰自己说,正己而已矣。  宫女春锦依然不时来到我房中,我就给她念那本奇怪的书: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这时候她便过来把书夺走,她说,杜大人,你可真有意思,老说这些我不明白的话。她又嫣然一笑,她说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点。她笑的时候极似兰汀,或许,只是我这样以为。但我真的这样以为,我抱着她以为她就是兰汀,任由她亲吻着我,唤她说,兰汀,兰汀。她一言不发,听我叫这个陌生的名字,而我在黑暗中颤抖着感受到她湿润温暖的身体,后来她说,杜大人,兰汀真是个好名字。  她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对她亦然。只知道她来自并州。她笑的时候有着满不在乎的娇媚。  她对我说,杜大人,你可真是个怪人,皇上那么宠着你,你还是不开心。她的话让我想到司马衷,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南风还是不满足,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刹那我明白,无论是我,还是贾南风,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将是永远孤独的,因为我们身世不明,永远没有人知道,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在这茫茫乱世,人人自顾不暇,忙着生存下去。  但宫女春锦终于死了。她的尸体下落不明。  晋王司马衷处死了她,他对我说,杜彻,你不应该这么做,天下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她们都是想寻求什么,得到了,就会离开你。他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我,他说,只有我不会背叛你,我永远宠爱你,因为只有你才明白我。我茫然地看着这渐渐老去的男子,他的依然出尘飘逸,眉目如画。  而他早慧俊朗的小儿子司马寒,在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中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这一切。后来他尖声说,父亲,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背叛你呢。  多年以后,司马衷听从我的话语,为了追寻真相服毒自尽,但我却没有割下他的舌头。我没有割下他的舌头,任由他的尸体被完整的运向灿烂的皇陵,享受龙脉凤气的福泽。那时候我想他应该听从他儿子话,相信我始终拥有足够的理由去背叛他。  因为兰汀因他而离去,虽然我沉默着,但这并不表示我对真相丝毫不知,并不表示我没有收到那小乞丐带到我府中的,兰汀那一张带血的,欲说还休的苍白手绢。他把手绢递给我并且说,大人,兰姑娘让我把这交给你。他贪婪地手心向上然后看着我,说,大人我一路上差点就让外面的人给捉去砍了。我冷漠地看着他,看着那手绢上意义不明的血迹,突然拉过他问他说,你为什么不救她!空空带给我一张破布!我剧烈摇晃他幼小的身体,看着他震惊茫然的眼睛然后令家丁把他拖入府中狠狠地鞭打,他尖利地叫着,声音酷似司马寒,他说,大人,不是我不救他,是宫里的人下的手!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拳头,任指甲把掌心刺得流出血来,我瞪着他伤痕淋漓的瘦小身体,不自觉地模仿了晋王司马衷的口吻,我说,你该死。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管城(16)
他应该就这么死去,无论他的眼睛多么善良宽宏也掩盖不住属于皇家的独断专横而残暴的血脉。  如同我的父亲杜连山所说,血脉永远生生不息无法摆脱。杜家代代追寻真相,不得好死。  在邺城,司马衷唉声叹气地回想他在洛阳隐逸美好的生活,悔恨自己听从司马越的话语发动了那场###司马颖的,愚蠢的战争。我和他的儿子司马寒跟随他,看着他在成为俘虏的日子里故做镇定,继续研究他那些没有意义的奇谈怪论,和我的哥哥杜善交给我的那本书的句子有着奇异地相似之处。  我再次想到我的哥哥杜善,他早已经逃出洛阳,心地纯良,若他是我,他定然可以与司马衷成为真正的知交,诗酒论大荒。但我不似他,我早已经变成一个心思扭曲的男子,在司马衷身边虚与委蛇地迎合着他在我看来荒诞不羁的话语,用那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句子来回答他同样奇特的问题。他总是满意地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会怀疑他真的明白我说了什么吗。或许他并不明白。他笑,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  邺城中我依稀见过一位善骑尚武的匈奴人,他骑着北方烈马出现在飞扬的土地上,我看着他,问他说你从哪里来。他朗笑,挥手指向北边,他说,越过那条河,越过无数的关河,我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身材高大,肤色中泛滥着太阳的色彩,把舞文弄琴的司马衷衬托得更加苍白,我半梦中问他说,关河难渡吗。他再笑,他说怎么会难,不过是一条河,我的星野马儿飞一般行走,上天也可,何况渡河。对着我惊疑的神情,他说你不要怀疑,总有一天,我要骑着我的马儿飞天为王。于是我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名唤刘渊。  后来我想,关于那浩淼辽阔的北方,以及那些无边无际的梦想,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回到管城,在司马衷那场滑稽的征战途中我是多么想逃离这有去无回的队伍,回到我生长的管城。  时为永安元年,我想陈寒碧若还活着必然也成为一个老人,又或许他早已经在战争中死去。  在荡阴大战中我几次似乎见到他的身影,我和司马衷一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见到我的父亲陈寒碧在平原上与陌生人纠缠着撕杀。后来我们成为俘虏,登上通往邺城的华丽囚车。我见到的每一个士兵都有着一张和陈寒碧相同的脸,他们就那样蛇一般冰冷地看着我,警惕地戒备着我的逃离。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冲上去,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问他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在我心中久久沉寂的问题,为何我的父亲陈寒碧如此平静地让我离开,甚至不说一句道别的话,他是否一直不愿意我的存在,并且一直期待着我的离开。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这个事实,初至洛阳的日子里我在睡梦中哭泣,我若受伤的野兽那样低声哭泣,不让我的婢女秋红幸灾乐祸地发现我的悲伤,后来我想,或许离别本来就是如此,若一个人离开,就看着他离开,面容平静,端立高台。  和司马衷的隐忍的烦躁不安不同,他的儿子司马寒享受了在邺城作为俘虏的笑里藏刀,风轻云淡的生活。他和邺城权贵的孩子们一起游玩,对他们讲述他从他父亲那里知道的言论,得到孩子们不解的崇拜,从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地露出明朗的笑容。司马衷忧郁地注视着他的儿子,他说,他总是和那些庸人的孩子在一起。与此同时,他隐蔽地创作新的乐曲,沉醉于歌女迷人的嗓音,在众人面前丑态百出,制造不绝的笑料。而当夜幕来临,万籁俱寂,他对我说,杜彻,我羡慕南风,她摆脱尘世纷扰,沉睡虚空,而我依然沦落于此,任人日凿一窍,却求死不能。  我看着他,心有所感地微笑。他说,我想要回到洛阳。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尘不染的表情,就像我无数次想要回到管城那样。他已经衰老了,望着窗外,愀然而叹,凄然落泪下来。  多年以后我想到光熙元年,司马衷在洛阳的王座上度过他那最后的元日。宫城外爆竹声声,满朝文武鱼贯而入,头带高冠,衣着光鲜,面带鄙夷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而他端坐高台,面无表情,看着这虚张声势的喧哗从云龙门,东中华门蔓延而入,带着空洞和诡秘的气息,我站在队伍的末端,遥遥看着他,缓慢地向他移动着,听到群臣机械而雷同的祝福。后来我走到他面前,敬上一杯酒,我说,臣杜彻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管城(17)
我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高高在上,神情木然,皮肤松弛,白发斑斑。  我听见侍官高声唱道,觞已上。  也是在光熙元年,晋王司马衷辗转千里破败的土地,终于由长安回到了洛阳,因为自己的无为而继续着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生活。而我再次坐上到洛阳的牛车,但洛阳已经不能像幼年时那样让我惊讶——那时候我来到这里,变成那个阴郁偏执的少年,于是注定她也将在无数个这样她一手造就的少年手中腐败消失而去。  我从牛车中向外看去,见到了跋扈的宫殿,我听到死去多年的杜忠对我说,少爷,那是皇上的地方。  一路牛车如此蜿蜒的向着皇宫走去,东海王司马越趾高气扬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车轴发出我所熟悉的,裂帛的声音。车轮咿呀作响,碾过青石路板,进宣阳门,过铜驼街,我闻到宣寿寺熟悉的烟火的味道,永康里的屋檐闪耀着明媚的光芒,兰汀抬头问我说,你是谁,还有年幼的皇子司马寒,他站在云龙门的城楼上,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着他纤细的头颅发出声音说,他们自由无往。后来我终于见到贾南风在宫门口对我盈盈微笑,她的青衣在渐近的秋色中闪耀萧然刺骨的光芒,而她依然是那样的温婉迷人,她看着我,说,杀了他。  杀了他。  即使她死去多年,她也依然是那个让我爱恋,权倾洛阳的女人。不久,司马衷在洛阳那些他熟悉的角落里自饮毒酒而死,但他找不到真相,如同我找不到真相。因为真相根本并不存在,它只是由祖先留下的,一个像南溟那样的,荒诞的想象。  因此找寻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一再想到这句话,当司马寒用他稚嫩的双手出其不意地把那把冰凉的匕首刺入我的身体之时我想到了这句话。想到了杜连山死去之前最后的眼神。  他看着我,说,是你杀了他。你骗了他。  接着他低柔地说,你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  我突然又看见我的父亲陈寒碧,那一年,我离开管城,而他一言不发地看我离开,难道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句话。  但我不明白这些荒诞的话语,那些不过是虚弱的人在安慰自己。和贾南风一样,我相信只有掌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才是值得追寻的,或者,我又听从了兰汀的话语,想要和她一起,渡过关河,到雁门郡,到更加遥远的北方,去寻找真正的骏马。  在映远园中,湖心亭早已经踪迹难寻。我站立着接受了匕首的刺入,恍惚感到贾南风柔媚残暴的气息,她握着司马寒的手把那匕首深入我的身体,她说,他是你的儿子,终于会杀死你。  我看着司马寒稚气未脱的脸孔,然后就像杜连山死之前告诉我的那样,我对他说,你知道吗,你是我广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的血液,一辈子寻找真相,然后,最终,不得好死。  

东海郡(1)
我对我的父亲讲到我们的故乡东海郡,他就说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但是任何臆想都是一种美好的猜测,对于前代贤人的死去也如此,一切传说,都是不负责任的幻想。幻想只是幻想,就像人们传说竹林七贤,传说那闻名天下精妙绝伦的广陵散,为它叹息,为嵇康叹息,却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因此不再弄琴,以及原因是什么。  他说因为是没有人关心他的,死去的人那么多,饥饿的人那么多,没有人来在意一个琴师想着什么,以及,他所弹奏的调子是否是真实。  实际上,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美名都是圣人的欺骗,都是投机者的结果。他说。  我没有见过嵇康,但却知道他的来临。就在东海郡的沂水边,他从繁华的西边而来,探望我的父亲,那个默默无名的琴师。他们在沂水边的沧浪亭中抚琴对酒,三天三夜,结为默契之交。魏元帝景元三年他落入牢狱,我的父亲就独自一人迢迢千里到洛阳去看望他,他在狱中为他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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