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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画像-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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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什么呀?〃道连气咻咻地叫道,腾地坐到了沙发上。〃希望不要谈我,今晚我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是谈你自己,〃霍尔华德带着严肃深沉的嗓音说,〃而且我必须同你谈,只用你半小时。〃
道连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香烟。〃半小时!〃他咕哝着。
〃我同你谈,不是来求你什么的,道连,完全是为了你好。我想你该知道,在伦敦人家都在说你的坏话,很可怕的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爱听关于别人的丑闻,对我自己的却不感兴趣。这些丑闻毫无新意。〃
〃你一定得感兴趣,道连。每一个有身份的人都对自己的好名声感兴趣。你不希望人家把你说成堕落的恶棍。当然你有你的地位、财富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地位和财富并非就是一切。告诉你吧,我根本不信这些谣传,至少我见到你时不相信。罪恶这东西是写在脸上的,无法加以掩盖。人们有时说起秘密犯罪,其实那并不存在。一个无耻之徒犯了罪,就会显示在嘴巴的线条上,下垂的眼睑上,甚至他的手型上。有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啦,反正你认识他……去年来找我替他画像。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当时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尽管后来听到了一大堆。他出了个大价钱,被我拒绝了。他手指的长相有些让我讨厌。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我的猜想是对的,他过着腐朽的生活。可是,你,道连,凭你那纯朴明朗、天真烂漫的面容,无忧无虑、美妙无比的青春,我就不相信那些说你的坏话。可是我很少见到你,现在你也不到我的画室来了。我要离开你的时候,听到了这些叽叽咕咕的坏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道连,究竟为什么像伯维克公爵这样的人看你一进门就要离开俱乐部?究竟为什么伦敦那么多上等人不上你家,也不邀请你去他们的家里?斯特夫利爵士是你过去的朋友,上周我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他。谈话间,说起你有袖珍画像拿到达德利去展出,提到了你的名字。斯特夫利噘起嘴说,也许你有很好的艺术品位,但像你这样的人,心地纯洁的姑娘不应当允许同你交往,贞洁的女人不该跟你坐在一个房间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并问他用意何在。他同我说了,而且就当着大家的面。那实在可怕!为什么你跟年轻人交朋友,给他们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呢?那个在皇家禁卫军服役的孩子自杀了,而你是他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有亨利·艾什顿爵士,声名狼藉地离开了英国,而你跟他是形影不离的。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和他可怕的下场是怎么回事呢?肯特勋爵的独生子和他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我在圣詹姆斯大街碰到了他父亲,他似乎被耻辱和伤心压垮了。还有年轻的珀思公爵呢?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哪一个上等人愿意同他往来?〃
〃行啦,巴兹尔。你谈论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道连·格雷咬紧了嘴唇,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门伯维克就走掉,那是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了若指掌,而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我什么。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他的历史怎么可能清白呢?你问我亨利。艾什顿和青年珀思的事儿,难道是我教唆一个去犯罪,另一个去放荡吗?要是肯特的傻儿子娶了个妓女做老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在账单上冒签了朋友的名字,难道我是他的保护人,要为此负责?我知道在英国是怎样议论别人的。中产阶级在粗俗的饭桌上发表自己的道德偏见,对那些比他们优越的人的所谓奢靡生活,窃窃私语,为的是要装作自己也属于上流社会,跟他们所毁谤的人关系很密切。在这个国家,只要名声响,有头脑,就够让普通人对你说三道四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老兄,你忘了我们生活在伪君子的故乡。〃
〃道连,〃霍尔华德叫道,〃那不是问题所在。我知道英国是够糟糕的,英国社会全乱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你洁身自好,可是你没有。我们有理由以对朋友的影响来判断一个人。你的朋友似乎对名誉、德性和清白都毫不在乎。你使他们疯狂追求享乐,他们已经陷得很深,而你是领头羊。不错,是你把他们带到那儿的,你自己却一笑了之,就像你现在的表情一样,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知道你同哈里形影相随,不为别的原因,就为这个,你不应当让他姐姐的名字传为笑柄。〃
〃当心,巴兹尔。你太过分啦。〃
〃我一定要说,你一定得听。你给我听着。你初识格温多林夫人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流言上身。可是现在,哪一个正派女人还愿意在海德公园里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嗨,连她的孩子也不允许跟她一起生活了。还有其他的传言……说看见你天亮时溜出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还乔装打扮,鬼鬼祟祟钻进伦敦最肮脏的贼窝。那是事实吗?有可能是事实吗?我初次听说的时候,大笑不已。现在我又听到了,不禁为之震颤。你的乡下别墅和你在那儿过的生活怎么样?道连,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你些什么。我不会讲不想对你说教。我记得哈里有一次说过,每个把自己变成临时说教牧师的人,都以这句话开头的,然后就食言了。我就是要对你说教。我要你过一种受世人尊敬的生活。我要你名声清白,历史干净。我要你断绝跟那些坏家伙往来。别那样耸肩,别那么冷漠。你的影响很大,让它成为好的影响,而不是坏的影响。他们说谁同你接近,谁就会被你所败坏。你一走进一家,就足以使某种耻辱接踵而至。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我怎么能知道呢?但人家是这么说你的。他们告诉我的事,似乎是无可怀疑的。格洛斯特勋爵是我牛津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临死前独个儿在门通的别墅写给他的。这封我所看过的最可怕的忏悔信,涉及到你的名字。我告诉他这很荒谬,还说我对你非常了解,你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解你吗?我很纳闷,难道我真的了解你?在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看一看你的灵魂。〃
〃看我的灵魂!〃道连·格雷咕哝道,一下子从沙发上惊跳起来,吓得脸色几乎发白了。
〃是的,〃霍尔华德严肃地回答,话音里带着深沉的悲哀,〃看看你的灵魂。但只有上帝做得到。〃
一阵嘲弄的苦笑从年少的那位嘴边传来。〃你要亲眼看一看,就在今天晚上!〃道连叫道,从桌上端起一盏灯来。〃来吧,这是你亲手制作的。干吗不看看?然后要是你高兴,你可以把这告诉全世界,但没有人会相信你。要是他们真的相信了,就会因此更加喜欢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尽管你会唠唠叨叨,叫人乏味。来吧。你谈堕落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就让你面对面看看吧。〃
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包含着失去理智的傲慢。他带着孩子气的无礼把脚步踩得噔噔作响。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这幅他耻辱之源的画像的创作者,在有生之年将因为自己的可怕行为而寝食不安,他感到了极度愉快。
〃不错,〃他继续说,一面靠近霍尔华德,目光直逼他严厉的眼睛。〃我要把我的灵魂给你看。你会看到你想象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东西。〃
霍尔华德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亵渎,道连!〃他叫道。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那很可怕,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这样想吗?〃道连再次大笑起来。
〃我知道是的。我今晚对你说的,是为了你好。你明白我一向是忠实的朋友。〃
〃别碰我,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吧。〃
画家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有一会儿他没有开口,心头起了强烈的同情。说到底,他有什么权利去探究道连·格雷的隐?要是他干了一点点人家谣传的事情,他自己也该有多大的痛苦!自后他直起腰来,走到壁炉边,站在那儿,看着燃烧的木柴霜一般的叵烬和闪动着的火焰。
〃我等着呢,巴兹尔,〃年轻人说,口吻生硬而毫不含糊。
霍尔华德转过身来。〃我要说的是,〃他叫道。〃人家对你的这些可怕指控,你得给我一个回答。要是你告诉我,这些指控根本就是假|勺,我会相信你的。否认吧,道连,快否认呀!你没有看见我受着怎羊的煎熬?天哪!别告诉我你很坏,你堕落了,你很可耻。〃
道连格雷微微一笑。他不屑地噘起了嘴。〃上楼吧,巴兹尔,〃也平静地说。〃我每天都记生活日记,这部日记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写日记的房间。你跟我来,我就把日记给你看。〃
〃我会跟你的,道连,要是你希望的话。我知道我已经误了火车。哪没关系,明天也可以走。但是别叫我今天晚上读什么东西。我所要的,是对我的问题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到楼上才能回答你,现在可不行。你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读的。〃
第十三章
他走出房间,开始登楼,巴兹尔·霍尔华德紧随其后。他们把脚步放得很轻,夜间行走的人不知不觉都会这样。灯光在墙上和楼梯上投下了奇怪的阴影,越来越大的风吹得几扇窗户吱咯直响。
到了顶端的平台,道连把灯放在地板上,取出钥匙开起门来。〃你一定要知道吗,巴兹尔?〃他轻声问。
〃是的。〃
〃我很高兴,〃他微笑着回答。随后又补充说,口气有些严厉。〃你是天底下惟一有资格了解我底细的人。你跟我的生活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密切。〃他从地板上拿起灯,开了门,进了房间。一股寒气直逼过来,一时间灯火直往上蹿,火焰转成了昏黄色。他打了个寒噤。〃快关门,〃他悄声说,一面把灯放在桌子上。
霍尔华德带着困惑的表情把周围打量了一下。这里看上去好像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一块褪了色的壁毯、一幅用帘子盖着的画、一个陈旧的意大利柜子和一个几乎空着的书架,似乎便是这个房间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之外的全部物品。道连·格雷正点着壁炉架上半支蜡烛时,霍尔华德发现到处布满了灰尘,地毯已是千疮百孔。护墙板后面,一只老鼠在逃窜,房问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因此你认为只有上帝才能看到我的灵魂了,巴兹尔?把这块帘子拉开吧,你会看到我的灵魂的。〃道连说话的口气非常冷酷。
〃你疯啦,道连,要不也差不多了,〃霍尔华德皱起眉头低声说。〃你不愿意?那我得自己拉了,〃年轻人说着从杆子上一把扯下帘子,扔到了地上。
画家的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在昏暗的灯光下,画布上一张狰狞的脸正朝着他笑。表情里有一种东西使他感到厌恶。天哪!他看的正是道连·格雷自己的脸!那表情虽然可怖,却并没有完全破坏出奇的美。在越来越稀少的头发上,残留着某种金子般的颜色,肉感的嘴巴上有一抹猩红,麻木的眼睛依然保留着一丝可爱的天蓝色,高贵的曲线并没有完全从轮廓分明的鼻孔和柔软的喉部消失。不错,画的正是道连他自己。可是谁把它弄成了这副样子呢?他似乎认得出自己的笔法,画框的设计也出自他之手。这念头很荒谬,但他觉得可怕。他紧紧抓住点着的蜡烛,凑近了画像。左下角签着他的名字,用的是朱红色的瘦长的字体。
这是某种低级的仿作,卑鄙无耻的嘲弄。他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东西。可是,那是他自己的画。这,他明白,而且觉得仿佛身上的血,一下子从熊熊之火变成了结块的冰。居然是他的画!究竟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种病人的目光瞧着道连·格雷。他的嘴巴痉挛着,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全都是汗。
年轻人倚在壁炉架上,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霍尔华德。你只有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观看某个伟大艺术家演戏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得到这种目光,内中既没有动情的哀伤,也没有发自心底的喜悦。纯粹是一个旁观者的心情,也许眸子里还含着一丝得意。他已经从外套上把花取下,正在闻着,或者假装在闻。
〃这是怎么回事?〃霍尔华德终于叫了起来。在他的耳朵里,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又尖又怪。
〃好多年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道连·格雷说,把手里的花捻碎了,〃你碰到了我,恭维我,教导我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虚荣。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你的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美的魅力。因为一时的糊涂,至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我许了一个愿,也许你会称其为祈祷。。。。。。〃
〃我记起来了!啊,我记得太清楚了!不,这不可能。房间很潮湿,霉菌进了画布,但我在颜料里拌了大量矿物质毒药。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嗳,什么不可能呀?〃年轻人轻声说,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冷冰冰雾气弥漫的玻璃上。
〃你告诉我你已经把它毁了。〃〃我错了。是它把我毁了。〃〃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画。〃〃难道你看不到这画里有你的理想吗?〃道连刻薄地说。
〃我的理想,像你说的那样。。。。。。〃〃像你过去说的那样。〃
〃画里没有坏的东西,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对我来说,你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理想。可这是一张色情狂的脸。〃
〃这是我灵魂的面容。〃
〃上帝呀!我崇拜的是个什么东西!它有一双魔鬼的眼睛。〃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狱,巴兹尔,〃道连道,使劲做了一个绝望的动作。
霍尔华德又转向画像,盯着它看了起来。〃我的天哪!要是这是真的,〃他大声说,〃要是你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你一定比那些议论你的人所想象的要坏得多!〃他又举起灯凑近画布,仔细端详起来。画像的表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他脱手时的老样子。显然,其恶浊来自内部。某种罪恶的病菌侵入了内在生命,奇怪地加剧了它的活动,渐渐地把画像蚕食掉了,比潮湿的坟墓里尸体的腐烂还要可怕。
霍尔华德的手颤抖着,蜡烛掉进了烛台孔,落到了地板上,火焰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一脚把它踩灭了。随后他一屁股坐进桌旁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把头埋在手里。
〃老天呀,道连,多大的教训!多么可怕的教训!〃道连没有回答,但他听得见这年轻人在窗前哭泣。〃祈祷吧,道连,快祈祷吧,〃他喃喃地说。〃小时候大人是怎么教我们说的?别把我们引向诱惑。宽恕我们的罪孽。洗涤我们的邪恶。让我们一起说吧。你高傲自负的祈祷已经应验,你悔过自新的祈祷也会得到应验的。我太崇拜你了,为此而受到了惩罚。你太崇拜自己了,我们都受到了惩罚。〃
道连·格雷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嚎咙的泪眼看着霍尔华德。〃太晚了,巴兹尔,〃他支吾着。
〃永远不晚,道连。让我们跪下吧,看我们是否还记得该祈祷的话来。不是有这样一首诗吗,'尽管你的罪恶是猩红的,我会把它变得像雪一样洁白'?〃
〃这种话现在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嘘!别这么说。你这辈子作的恶已经够多了。我的天哪!你没有看到那该死的东西斜眼看我们吗?〃
道连·格雷朝画像瞥了,突然冲着霍尔华德泛起了一种难以控制的仇恨,似乎画布上的形象向他提醒了这种仇恨,并通过狞笑着的嘴,轻声地注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内心涌动着困兽般的疯狂,厌恶那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超过了平生所厌恶的一切。他狂乱地朝四周看了看。正对面的漆柜上有一样东西在闪光。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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