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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画像-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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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画像上的光线太强了。〃
〃太强了!当然不强,我的好家伙,是吗?这地方再好没有了。让我瞧瞧这幅画。〃霍尔华德朝房间的角落走去。
道连格雷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一下子冲到了画家和帘子之间。〃巴兹尔〃他说,脸色非常苍白。〃你一定不能看。我不希望你看。〃
〃不能看我自己的画!你不是当真吧。为什么我不该看?〃霍尔华德大声说,哈哈大笑。
〃要是你想看一眼,巴兹尔,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这辈子我就不跟你说话了。我决不是说着玩的。我不做解释,你也别来问我。但是记住,要是你碰一碰这帘子,我们之间就完了。〃
霍尔华德如五雷轰顶,惊愕地看着道连·格雷。这副样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小伙子气得脸色发白了。他双手攥得紧紧的,眼珠像两个射出蓝色火光的圆盘,浑身在发抖。
〃道连!〃〃别说话!〃〃可是怎么啦?当然,如果你不要我看的话我就不看,〃他冷冷地
说,转身朝窗子先去。〃但是,我连自己的作品都不该看,那实在有些荒唐,尤其是今年秋天我要把画拿到巴黎去展出了。送去之前我可能还要给它上一层油彩,因此我得找个日子来看一看,为什么今天不行呢?〃
〃去展出!你要把它拿去展出?〃道连·格雷大声说,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袭上心头。难道要向世人展示他的秘密?人们会对他的隐私目瞪口呆?那不行。得干点什么……他不知道干什么……一定得干点什么。
〃是要去展出。我想你不会反对的。乔治·佩蒂要收集我最好的画到塞兹街举办专题画展,十月的第一周正式揭幕。画像只拿去用一个月,我想你能很容易地让出那点时间来,事实上你肯定会不在城里。而且要是你老是用帘子遮着,你也不会很在乎这幅画的。〃
道连·格雷用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觉得自己已处在极度危险的边缘。〃一个月之前你告诉我永远不会拿它去展出,〃他叫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你们这些追求前后一致的人,跟其他人一样情绪瞬息万变。惟一的区别是你们的情绪没有什么意义。你没有忘记吧,你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世上没有什么能诱使你送它去展出。你对哈利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突然煞住话头,眼里闪出了光芒。他记得有一次亨利勋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同他说过,〃要是你想度过不可思议的一刻钟,你就让巴兹尔告诉你他为什么不送你的画像去展出。他同我说过为什么不,这对我是一种启示。〃不错,或许巴兹尔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要试着问问他。
〃巴兹尔,〃他说着,过来跟巴兹尔挨得很近,眼睛直盯着他的脸,〃我们各自都有一个秘密,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你拒绝把我的画像送去展出的原因是什么?〃
画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连,要是我告诉你,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你肯定会笑话我。这两种可能性,不管哪一种我都无法忍受。如果你不希望我再看这幅画,那我也知足了。我永远有你可以看。如果你希望我最好的作品秘不见人,那我也满意了。对我来说,你的友谊比名誉和声望更加宝贵。〃
〃不,巴兹尔,你一定得告诉我,〃道连·格雷坚持着。〃我想我有权知道。〃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决心要发现巴兹尔·霍尔华德的秘密。
〃我们坐下来吧,道连,〃画家说,显得有些困惑。〃我们坐下吧。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注意到画像中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吗?……某种东西,开始时也许并没有引起你注意,但突然间却自己展示在你面前了。〃
〃巴兹尔!〃道连叫道,双手颤抖着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两眼急切而惊讶地盯着他。
〃我看出来你注意到了。别开口。等你听了我的话以后再说。道连,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的人格对我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我的灵魂,我的头脑,我的精力都被你所左右。你成了我看不见的理想的可见的化身,那种理想像一个美妙的梦,在我们艺术家的记忆中拂之不去。我崇拜你。于是你同谁说话,我就妒忌谁。我要一个人占有你。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愉快。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依然出现在我的艺术里。。。。。。当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你不会理解。我自己也难以理解。我只知道我面对着完美,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已经变得妙不可言……也许是太美妙了,因为这种疯狂的崇拜存在着失去崇拜对象的危险,它并不亚于保持崇拜对象的危险。。。。。。日子一周一周地过去,我越来越被你所吸引。然后开始了新的变化。我把你画成身穿精致盔甲的帕里斯,画成身披猎人的斗篷,手持雪亮的狩猎梭镖的美少年阿多尼斯。你还头戴沉重的莲花花冠,坐在阿德里安国王的船头,扫视着绿色混浊的尼罗河。你俯视希腊森林一泓平静的池水,在悄然的银白色水中,看到了自己动人的容貌。这些画面都是无意识的、理想的、遥远的,符合艺术的本质。有一天,有时候我想是致命的一天,我决定替你画一幅奇妙的画像,按你的实际情况来画,不穿古代的服装,而是你自己的衣服,生活在你自己的时代。我说不清楚,是现实主义的方法,还是仅仅你人格的魅力,无遮无盖地呈现在我面前。但我明白,作画时每一笔、每一层颜色似乎都流露着我的秘密。我开始担心别人会知道我的偶像崇拜。我觉得,道连,我流露的东西太多了,我在画像里倾注了自己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决定绝不允许把画拿去展出。你有点生气。但那时你不明白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同哈利谈起过这件事,他笑话我。可我毫不在乎。画像完成以后,我独自坐在画像旁边,觉得自己是对的。。。。。。哎,几天以后,画像离开了画室。我一摆脱画像的存在所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我便似乎觉得自己很傻,竟会想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因为把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美丽的妻子海伦引诱走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象我除了看到你很漂亮以及我可以画之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甚至现在,我不禁感到,那种认为创作中所感受到的激情在完成的作品中会真的有所体现的想法,是错误的。艺术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抽象。形状和颜色只告诉我们形状和颜色……如此而已。我常常觉得,艺术更多的是掩盖而不是暴露艺术家。所以我得到巴黎的邀请以后便决定把你的画像作为主要展品。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拒绝。现在我明白你是对的,画像不能展出。你千万别为我告诉你的事生我的气,道连。就像我一次对哈利说的那样,你生来就是让人崇拜的。〃
道连·格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颊恢复了光泽,他的嘴唇绽开了笑容。危险已经过去,眼下他是安全的。可是他禁不住怜悯起这个刚刚向他奇怪地袒露心迹的画家来,心里想自己也会不会如此受制于一个朋友的人格。亨利勋爵因为危险而独具魅力,如此而已。他过于聪颖机敏,过于玩世不恭,不可能真的讨人喜欢。将来会有人使他奇怪地崇拜不已吗?那难道是生活为他准备着的一件事吗?
〃我很感到惊奇,道连,〃霍尔华德说,〃你居然在画像中看到了这一点。你真的看到了吗?〃
〃我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他回答,〃某种我觉得很奇怪的东西。〃
〃好吧,现在我要看画,你总不会在乎了吧?〃
道连摇了摇头。〃你不该问我,巴兹尔。我不可能让你站在画像前面。〃
〃当然有一天你会的。〃〃永远不会。〃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再见了,道连。在我的生活中,你是惟一一个真正影响了我艺术的人。凡是我所做的有益的事情,我都归功于你。啊!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告诉你。〃
〃亲爱的巴兹尔,〃道连说,〃你告诉了我什么啦?无非是你太敬慕我了,那连个恭维都算不上。〃
〃我的本意不是恭维。这是一种表白。现在我表白了以后,我似乎失去了某种东西。也许一个人永远不该把自己的崇拜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是一种很令人失望的表白。〃
〃哎呀,你期望什么呢,道连?你没有在画里看到别的什么吧,是吗?没有别的可看了。〃
〃没有。没有别的可看了。你干吗要问呢。呵是你千万别提崇拜了。那很傻。你我是朋友,巴兹尔,应当永远如此。〃
〃你有哈利在呢,〃画家难过地说。
〃哦,哈利!〃道连叫道,接着是一阵大笑。〃哈利把白天用于说不可信的事情,把夜晚用于做不可能的事情。这正是我想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如果我有了烦恼,我不会去找哈利。我还是会上你去的,巴兹尔。〃
〃你会再坐着让我画吗?〃〃不可能!〃
〃你的拒绝会毁了一个艺术家的生命,道连。谁都不可能碰上两桩理想的事情,碰上一桩的也很少。〃
〃我无法向你解释,巴兹尔。但是我再也不能摆姿势让你作画了。一幅画像有着某种致命的东西,有它自己的生命。我会过来跟你一起喝茶,那一样很愉快。〃
〃恐怕对你来说更愉快,〃画家遗憾地咕哝着。〃那么再见了。很遗憾你不让我看一看这幅画。但那也没有办法,我很理解你对它的感情。〃
巴兹尔离开房间的时候,道连·格雷暗自笑了起来。可怜的巴兹尔!他哪里知道真正的原因!说来也怪,他没有无奈地暴露自己的秘密,却反而几乎在无意中从朋友那里发现了秘密。那奇怪的表白对他有多大的启示呀!画家荒唐的阵发性妒忌、他狂热的虔诚、他的溢美之词、他奇怪的缄默……他现在统统明白了,并感到很难过。他觉得在他们点缀着浪漫的友情中,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揿了一下铃。他得不惜一切代价把画像藏起来,再也不能冒被人发现的危险了。他简直是疯啦,竟会让这幅匦留在一个哪一位朋友都可以进来的房间里,即便是留一小时。
第 十 章
仆人走进房间时,道连紧盯着他,心里想他是不是要偷看帘子后面的东西。但那人很规矩,光等着他的吩咐。道连点燃了一支香烟,走到镜子跟前,往里看了一眼。维克多的面容,镜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这很像是一个温和平静、奴性十足的面具,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他想还是提防着点好。
他慢悠悠地告诉仆人,让他通知管家,他要见她,并要他去一趟画框店,叫他们马上派两个人过来。他似乎觉得仆人离开房间的时候眼睛往帘子的方向转了一下。要不,那不过是他的幻觉?
过了一会儿,利芙太太风风火火地进了书房,她身穿黑色丝绸衣服,起皱的手上戴着老式的线手套。道连向她要读书室的钥匙。老读书室吗,道连先生?〃她大声问道。〃哎呀,里面全是灰尘。
你进去前我得布置一下,把里面都收拾好了。现在可不宜看,先生。实在不行。〃
〃不需要收拾,利芙。我只要钥匙。〃
〃是,先生。你要是进去,身上会粘满蛛网的。哎呀,差不多已经五年没有打开过了,爵爷去世后就没有开过。〃
他一听见提到外祖父便吃了一惊。外祖父给他留下了可憎的记忆。〃那没有关系,〃他答道。〃我不过是要看一看这地方。把钥匙给我吧。〃
〃这是钥匙,先生〃老妇人说,用抖动着没有把握的手把钥匙圈查看了一遍。〃这是钥匙。我马上把它从圈上解下来。可是你不会想要住在那儿吧,先生?你这里多舒服。〃
〃不,不,〃他生气地叫道。〃谢谢,利芙。这就行了。〃
她又逗留了一会儿,唠唠叨叨地说了些家庭琐事。他叹了口气,告诉她,她认为该怎么整理就怎么去整理东西吧。她笑容满面地离开了房间。
关上门以后,道连把钥匙放进口袋,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的目光落在一块很大的紫色缎子盖布上;这块绣满金线的盖布,是一件十七世纪后期威尼斯的不朽之作,是他外祖父在博洛尼亚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里发现的。不错,这块盖布可以用来包裹那件可怕的东西。它也许是一直用作遮盖死者的柩衣,现在要遮盖自身就蕴含着腐败的某件东西……这比死亡本身的腐败还要可怕……某种会引起恐怖却永远不会消亡的东西。蛆之于尸体就是罪孽之于画布上的形象。罪孽会毁掉画像的美,腐蚀掉它的韵致,玷污它,使它蒙羞。但是画像依然会存在下去,永远不灭。
他打了个哆嗦,一时间懊悔没有把自己要藏匿画像的真实原因告诉巴兹尔。否则,巴兹尔会帮助他抵御亨利勋爵的影响,以及来自他自身个性的更严重的毒害。巴兹尔对他的爱……因为这是真正的爱……并不包含不高尚的和非理性的东西。这不仅是对肉体美的爱慕,随感官的亢奋而来,因感官的疲惫而去,而是一种米开朗基罗、蒙田、温克尔曼,还有莎士比亚自己所感受的爱。是呀,巴兹尔本可以救他,但现在已经为时太晚了。往事常常可以抹掉,手段是悔恨、克制或遗忘。但未来却是难以避免的,他的欲望总要找到可怕的宣泄口,他的梦想总会使罪恶的阴影成为现实。
他取下了盖在床榻上的一大块紫金色织物,拿着它走到屏风背后。画布上的那张脸比以前更可恶了吗?他似乎觉得它没有变,但自己的厌恶之情加剧了。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红红的玫瑰色嘴唇,全在那儿。只不过表情变了,残忍得可怕。同他从画像中看到的呵斥和责难的表情相比较,巴兹尔因西比尔·文而对他的责备要轻得多……那么轻描淡写,那么微不足道!他自己的灵魂从画布上直视着他,召唤他接受审判。他脸上掠过一个痛苦的表情。他把那块华丽的柩衣扔到了画像上。这时敲门声响了,仆人走进门来,他走了出去。
〃那些人到了,先生。〃
他觉得必须立即摆脱掉这个仆人,绝不能让他知道画像要搬到哪里去。他身上有_二种狡猾,还有一双深沉阴险的眼睛。道连在写字台旁坐下,给亨利勋爵草草写了一个条子,请他送些书来,还提醒他晚上八点一刻碰头。
〃等候回复,〃他说着把条子交给仆人,〃把那些人带进来。〃
大约两三分钟后,敲门声又响了。南奥德莱街有名的画框匠哈伯德先生亲自上门来了,还带了一个有些粗里粗气的年轻人。哈伯德先生是个小个子男人,脸色红润、长着红色络腮胡子。他老是跟大多一向穷愁潦倒的艺术家打交道,这大大培养了他对艺术的爱好。他一般从不离店,只是等着别人上门来。但他总是偏爱道连,把他当作例外。道连身上有一种使谁都着迷的东西,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是一种享受。
〃我能帮什么忙吗,格雷先生?〃他说,一面搓着长满黑斑的肥胖的双手。〃我想还是有幸亲自上门来好。我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画框,先生。是一次大减价时买到的。属于古佛罗伦萨画派。我想是从凡特黑尔街弄来的货。非常适合宗教题材的画,格雷先生。〃
〃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让你亲自过来了,哈伯德先生。尽管我现在并不热衷于宗教艺术,我一定会来看看这画框……但今天只要你们替我把一幅画搬到顶楼上去就行了。画相当重,所以我想问你要两个人来帮忙。〃
〃一点都不麻烦,格雷先生。我很高兴能为你效劳。是哪一件艺术品,先生?〃
〃这件,〃道连回答,一面把屏风移开。〃你们能把盖布和别的统统原封不动地搬走吗?我不想在上楼的时候让它给划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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