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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画像-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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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她极为冷酷,你忘啦。〃
恐怕女人欣赏冷酷,欣赏极度冷酷,胜过一切。她们有一种了不起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而她们依然做着奴仆,照样寻找着主人,喜欢受人支配。可你非常出色。我从来没有见你真的生过那么大气,但我能想象你显得多可爱。前天,你对我说了一番话,当时听来似乎是奇谈怪论,现在我明白,那绝对真实,而且是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
〃什么话呀,哈利?〃
〃你对我说,在你心目中西比尔·文代表一切富有浪漫气质的女主角……一个晚上是台丝德蒙娜,另一个晚上是奥菲利娅;要是她死去时是朱丽叶,那么苏醒过来时是伊摩琴。〃
〃现在她永远不会苏醒了,〃小伙子喃喃地说,把脸埋在手里。
〃是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扮演了最后一个角色。但是你得把她在俗里俗气的更衣室里孤独的死,看做詹姆斯时期某出悲剧中古怪骇人的一个片断,看做韦伯斯特、福特、西里尔·图纳剧本中的一个场景。这位姑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真的死去。对你来说,她至少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一触及现实生活,就把现实生活给毁了。同时现实生活也毁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要是你高兴,你尽可以凭吊奥菲利娅,可以因为考狄利娅被绞杀而把灰撒在头上,因为勃拉班修的女儿之死诅咒上天。但你不要为西比尔·文空洒泪水,她没有她们那么真实。〃
双方沉默了一阵子。房间里暮色渐浓。暗影迈着银色的脚步,从花园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房里的东西都厌厌地褪去了色泽。过了一会儿,道连·格雷抬起头来。〃你剖析了我,给我自己看,哈利。〃他低声说,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所说的我都感觉到了,但不知怎地,我总有些害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害怕。你对我真了解呀!但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谈了。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着同样奇妙的东西。
〃生活为你准备着一切,道连。凭你那非同寻常的漂亮外貌,你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哈利,设想我苍老憔悴、满脸皱纹呢?那又会怎么样?〃〃呵,那么,〃亨利勋爵说着站起来要走……〃那么,亲爱的道连,你得为胜利而奋斗了。事实上,胜利不争而来了。不,你必须保持漂亮的容颜。我们生活的时代,书读得太多了,所以不聪明;思考得太多了所以不漂亮。你也不能幸免。现在你还是换好装,乘车直上俱乐部吧,事实上我们已经晚了。〃
〃我想还是同你们一起去看歌剧吧,哈利,我太累了,什么都不
想吃。你姐姐在几号包厢?〃
〃我想是二十七号。在豪华等级,门上可以看到她的名字。但我很遗憾,你不能同我们一起去吃饭了。〃
〃我不想吃,〃道连懒洋洋地说。〃但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说的这番话。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谁像你那么了解我。〃
〃我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道连,〃亨利勋爵回答,同他握了握手。〃再见。我希望九点半前见到你。记住,帕蒂要演唱。〃
亨利勋爵关门离去,道连·格雷便按了下铃。几分钟后,维克多提着灯来了,拉上了百叶窗。道连等着维克多出去,可是这人干什么都磨磨蹭蹭。
维克多一走,道连便冲向帘子,一把将它拉开。不错,画像没有再出现什么变化。他得到西比尔·文的死讯之前画像就已经知道了。生活中发生的事,画像都心领神会。毫无疑问,那副毁掉嘴角上优美轮廓的可怖凶相,在姑娘喝下毒药什么的那一刻,就出现了。要不,画像对由此产生的后果无动于衷?难道它只注意到灵魂所起的变化?他有些纳闷,希望有一天亲眼看一看它在起变化,尽管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会因此而发抖。
可怜的西比尔!这一切多浪漫呀!她常常在舞台上模仿死亡。然后死亡触摸她,把她带走了。她是怎样扮演那可怖的最后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时候诅咒过他吗?不会的,她为爱他而死去。对他来说,今后爱情永远是圣洁的。她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偿还了一切。他不会再去想那个可怕的晚上她让他经历的事情。他想起她来时,会把她视为一个悲剧人物,被送到世界舞台上来显示爱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一个奇妙的悲剧人物?他一想起她孩子似的外貌,奇特迷人的举止,腼腆羞怯的风度,眼泪便夺眶而出。他匆匆挥去泪水,再看了一眼画像。
他觉得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刻真的到来了。要不,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是的,生活以及他对生活的无限好奇,为他作出了选择。常驻的青春、巨大的热情、微妙而神秘的享受、狂热的欢乐以及更狂热的堕落,是他将要享有的一切。画像将为他承担耻辱的包袱,就是那么回事。
他一想起等待着画布上那张英俊的脸的是玷污,一阵痛楚悄悄袭上心头。有一回,他孩子气地模仿那喀索斯,曾经亲吻了,或是假装亲吻了画像上此刻对他冷笑的嘴唇。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他坐在画像跟前,像他有时感觉到的那样,惊叹它的俊美,几乎为之倾倒。难道画像随着他自己屈服于每一次诱惑而变化?难道它会变成狰狞可怖、令人厌恶的东西,只配藏进上锁的房间,远离曾经那么多次把它神奇的飘发染成金色的阳光?可惜啊,可惜!
一瞬间他想要祈祷,希望自己与画像之间的通感会消失。以前,应他的祷告,画像起了变化。也许应他的另一次祷告,画像会维持原貌不变。然而,凡是懂得一点生活的人,谁会愿意放弃永葆青春的机会呢,且不管这机会如何荒诞不经,或者可能隐伏许多致命的后果?此外,难道这画像真的控制在他手中了吗?是不是祈祷真的产生了所期望的效果?可不可能有什么科学的原因来解释这一切呢?如果一种想法能对一个活体产生影响,它可不可能对死的无机体产生影响呢?不,在没有想法或者欲望的情况下,我们身外的东西会不会同我们的心境和情感产生共鸣,并由于暗中的爱和奇怪的相似,原子和原子之间相互吸引呢?可是原因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再也不会通过祈祷招徕可怕的力量了。大不了画像要变就变吧,何必那么去细究呢?
观看画像确实是一种乐趣。他会跟踪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隐秘处。画像会成为他最神奇的镜子。正如画像已经展示了他的身体一样,它也会向他展示他的灵魂。当冬天光临画像的时候,他本人仍会站立于春天在夏天的边缘颤抖的地方。当血色从画像的脸上悄然褪去,留下白垩画成的苍白假面和木然的眼睛时,他自己会保持少年的魅力。他迷人的青春永远不会褪色,他生命的搏动永远不会削弱。他会像希腊的众神那样强健、敏捷、欢快。画布上的彩色形象发生变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会平安无事,那是最要紧的。
他把帘子拉回画像前面原来的地方,微笑着走进卧室,他的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一小时后,他已在观看歌剧,亨利勋爵正俯身朝他凑过去。
第 九 章
第二天早晨,他正坐着用早餐的时候,巴兹尔·霍尔华德由人领着进了房间。
〃我很高兴总算找到了你,道连,〃他沉重地说。〃昨天晚上我找上门来了,他们说你在看歌剧。我当然知道不会有这回事。但我真希望你会留下话来,说明上哪儿去了。我一夜都没有睡好,担心一个悲剧会造成另一个悲剧。我想你一听到这消息就会打电报给我。我是在俱乐部随便翻翻晚版的《地球报》时偶尔读到的。我立刻赶到这里,没有找到你,心里很着急。我无法向你诉说我为这事有多伤心。我知道你必定很痛苦。可是你昨晚在哪儿呢?你去看望姑娘的母亲了吗?刹那间我曾想跟踪你到那儿。他们在报上公布了她的地址,在休斯顿路的某个地方,是吗?但是我担心自己不能分忧,反而会添乱。可怜的妇人!她一定是很伤心的!何况又是她的独生女!她说什么来着?〃
〃亲爱的巴兹尔,我怎么知道呢?〃道连·格雷低声说,端着一个威尼斯酒杯,喝着带有金珠似的小气泡的淡黄色酒,显得极不耐烦。〃我是在看歌剧,你要在该多好。我碰到了哈利的姐姐格温多林夫人,还是初识。我们坐在她的包厢里。她绝对迷人。帕蒂唱得好极了。别谈论可怕的话题了。你不谈它,那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像哈利说的那样,事物的存在完全是通过表达来实现的。顺便提一句,西比尔并不是那女人的独生女。她还有一个儿子,我想很可爱。不过他不是演员,是个水手什么的。好吧,谈谈你自己吧,你在画什么?〃
〃你看歌剧去了?〃霍尔华德慢吞吞地说,嗓门儿有点生硬,并含着一丝痛苦。〃西比尔的尸体躺在某个肮脏的住所里,而你倒在看歌剧?你心爱的姑娘连个可以安睡的坟墓都没有,你却可以同我谈人家的女人如何可爱,帕蒂唱得如何动人?啊,老兄,等待着这具小小的白色躯体的是恐怖!〃
〃住嘴,巴兹尔!我不要听!〃道连大叫着跳了起来。〃你别教训我啦。做过的事已经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你把昨天说成了过去?〃
〃这同时间的长短有什么关系?只有浅薄的人才需要好几年方能摆脱感情的纠葛。一个独立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了却悲伤,就像他能随意自得其乐一样。我不愿受自己情绪的摆布。我要利用情绪,享受情绪,征服情绪。〃
〃道连,这简直可怕!你被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尽管你看上去依然还是那个奇妙的孩子,曾一天又一天来到我的画室,坐着让我画你。但那时你纯朴、自然、柔情满怀,是世上最纯洁的人。如今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啦,说起话来好像没有良心,没有同情心。这都是因为哈利的影响,我看得很清楚。〃
道连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走到窗前,看了一会洒满阳光、闪闪烁烁的绿色花园。〃我多亏了哈利,巴兹尔,〃他终于说,〃我虽然也得益于你,但得益于他的地方更多。你只不过教会了我爱慕虚荣。〃〃是呀,我为此得到了惩罚,道连……或者有一天会得到惩罚的。〃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巴兹尔,〃他回过头来叫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要我以前画过的道连,〃艺术家伤心地说。
〃巴兹尔,〃道连说着走过去把手搭在巴兹尔肩上,〃你来得太晚了。昨天我听到西比尔·文自杀的消息后一〃
〃她自杀了!天哪!事情确实吗?〃霍尔华德大声说,带着恐怖的表情抬头去看道连。
〃亲爱的巴兹尔呀!你自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普通的事故吧?当然她是自杀的。〃
年长的一位双手捂住脸。〃多可怕呀!〃他喃喃地说,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不,〃道连·格雷说,〃这件事没有什么可的。这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浪漫的悲剧之一。演戏的人总是过着最普通的生活。他们是好丈夫,或是忠贞的妻子,或是非常乏味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中产阶级的德性和一整套诸如此类的东西。西比尔多么与众不同!她上演了自己最出色的悲剧。她永远是位悲剧女主角。她出演的最后一个晚上……你看到的那个晚上……演得很糟,因为她懂得了爱的存在。她知道爱不存在的时候,便死去了,就像朱丽叶会如此死去一样。于是她再次化人艺术之境。在她身上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她的死具有一切殉道那种悲哀的徒劳,一种荒废的美。但是我在说这话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感到痛苦。要是昨天你在那一时刻来……五点半,或是五点三刻……你会看到我在流?目。连当时在场的哈利,虽然是他带来的消息,也弄不清我当时有多难过。我痛苦万分。后来我的痛苦过去了。我无法重复一种情绪,除了感伤主义者,谁都做不到。而你,巴兹尔,很不讲道理。你来安慰我,这很令人感动。你发觉我已经得到了安慰,于是便勃然大怒。这怎么像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呢!你使我想起哈利讲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慈善家,一生中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来解除某种疾苦,或是改变某项不公平的法律,记不准是什么了。最后他终于大功告成,但同时也失望极了。他无所事事,差一点因为厌倦而死,成了一个十足的厌世主义者。此外,亲爱的巴兹尔,要是你真的是来安慰我,那就教会我忘掉已经发生的事儿,或者教我从适当的艺术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戈蒂叶不是一再写到用艺术来安慰吗?我记得一天在你的画室里捡起一本牛皮封面的小书,偶尔看到了那句令人欣慰的话。可是,我不像我们一起在罗马时你告诉我的那个年轻人。那人常说黄缎子可以安慰生活中的任何痛苦。我却喜欢摸得着拿得起的美的东西。古老的锦缎、绿色的青铜、漆器工艺品、象牙雕刻、精美的环境、奢华的陈设,你都可以从中得到启发。但是,这些东西所创造的,或者至少是昭示的艺术气息,对我来说更为重要。正如哈利所说,做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是逃避生活的痛苦。我这么同你说话,你会觉得奇怪。你没有认识到我已经长大了。你我相识时我还是个小学生,现在我是大人了。我有新的情感、新的思想、新的见解。我跟以前不同了,但你得跟以前一样爱我。我变了,但你得永远是我的朋友。当然我很喜欢哈利。可我知道你比他好。你并不比他强……你太害怕生活……但你更好。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愉快!别离开我,巴兹尔,也不要同我争吵。我还是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说了。〃画家奇怪地被打动了。他极其喜欢道连。道连的人格是他艺术的伟大转折点。他不忍心再去责备他。他的冷漠也许毕竟只是一种将会消退的情绪。他身上有那么多善良的德性,那么多高尚的情操。〃好吧,道连,〃他终于苦笑着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谈这件可怕的事情了。我只是相信你的名字不会同这事儿牵连在一起。验尸调查今天下午开始。他们把你叫去了吗?〃
道连摇了摇头,一提〃验尸调查〃几个字,脸上使出现了厌烦的表情。这类事总是隐含着粗野和庸俗。〃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回答。
〃但是她当然知道。〃
〃只晓得我的教名,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有一次她告诉我,他们都想知道我是谁,而她总是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迷人王子。她也真够机灵的。你一定得画一幅西比尔的像,巴兹尔。除了她留给我几个亲吻,几句令人断肠的话,我还想拥有一些她的别的东西。〃
〃我会想法去做的,道连,如果这能使你高兴。但你自己也得过来让我画。没有你,我画不下去。〃
〃我再也不能摆姿势让你画了,巴兹尔。这不可能!〃他大叫,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画家瞪着他。〃亲爱的小家伙,你胡说八道!〃他叫道。〃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不喜欢我画你吗?那幅画呢?你干吗在画像前遮了块帘子?让我看一看吧。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你一定得把帘子拿掉,道连。你的仆人简直丢脸,把我的画这么遮盖起来。怪不得我进来的时候发觉这房间变了。〃
〃我的仆人与这无关,巴兹尔。你不会想象我让他布置我的房间吧?他有时不过弄弄花草而已。不,是我自己的主意。落在画像上的光线太强了。〃
〃太强了!当然不强,我的好家伙,是吗?这地方再好没有了。让我瞧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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