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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画像-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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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偶尔一两次,他朦胧地觉得自己曾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悲剧,不过这悲剧虚无飘渺,似梦似幻。
他穿好衣服便进了书房,在靠近开着的窗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吃简便的法国早餐。天气很好,暖和的空气里似乎芳香四溢。一只蜜蜂飞了进来,嗡嗡地围着他面前插满黄色玫瑰的青龙瓷碗打转。他愉快极了。
蓦地他的目光落在遮盖画像的帘子上,不由得吃了一惊。
〃太冷吗,先生?〃侍者把煎蛋卷放在桌子上说。〃要不要我把窗关上?〃
道连摇了摇头。〃我不冷,〃他低声说。
这一切是真的吗?难道画像真的变了?要不,这不过是他自己把喜色想象成了凶相?自然,画了像的画布是不可能改变的?这事儿很荒唐,有一天可以充作自己与巴兹尔的谈资,他会觉得好笑。然而,他对整件事情的记忆是何等清晰!他亲眼看到过扭曲的嘴唇边的凶相,起初是在灰暗的黄昏,后来是在明亮的早晨。他几乎害怕侍者离开这问房子了。他知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细看这幅画像。但他害怕作出定论。咖啡和香烟送上来后侍者转身离去时,他极想叫他留下。侍者正关上门要走,他把他叫了回来。这人站着等候吩咐。道连看了他一会儿。〃维克多,不管谁来访,就说我不在家,〃他叹了一气说。侍者鞠躬退出房间。
随后,他从桌边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腾地躺倒在正对帘子的铺着豪华坐垫的床榻上。帘子十分古,是烫金的西班牙皮革做的,印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花哨的图案。他好奇地扫了一眼,心里想,不知道这块帘子以前是否掩盖过一个男人的秘密。
究竟要不要把帘子拉开呢?干吗要去动它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要是真有这么回事,那太可怕了。要是没有,又何必去找麻烦呢?可是,如果鬼使神差,其他人的眼睛暗中窥视,看到了可怕的变化该怎么办呢?如果巴兹尔·霍尔华德上门要看看自己的画,他又该怎么办呢?巴兹尔肯定会这样做。不行,这画得仔细看看,马上得看。什么都比这么疑神疑鬼的可怕心境要好。
他站起来,把两扇门都锁上了。这样,至少他看见自己耻辱的假面时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帘子,面对面看见了他自己。千真万确,画像已经变了。
如他后来常记得并为之惊奇的那样,他开始几乎是带着一种科学研究的兴趣凝视这幅画像的。他难以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然而这又是事实。难道在画布上构成形象和颜色的化学分子,同他躯体内的灵魂有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关系?难道心灵中想的,那些化学分子会付诸实践?难道它们会使心灵的梦想成真?或者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原因?他打了个寒噤,不觉害怕起来,回到床榻,躺在那里,厌恶而恐惧地盯着画像。
然而,他觉得有一件事情,画像是为他做了。那就是使他意识到自己对西比尔·文多么不公平,多么冷酷。现在要补救还为时不晚。她仍然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虚假、自私的爱,会让位给某种更崇高的影响,会化成某种更高尚的激情。霍尔华德为他所作的画像会成为他生活的向导,会像圣灵对于一些人,良心对于另一些人,惧怕上帝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那样对他起作用。后悔总有后悔药,那就是使道德感麻木的药品。可是眼前是一个看得见的道德堕落的象征;是人给自己灵魂带来毁灭的永恒的标记。
钟敲了三点、四点和四点半,道连·格雷依然没有动弹。他竭力想收集生活的红色丝线,编织成一个图案;想找到一条通向乐观情绪的迷宫之路,因为他在那儿已经徘徊很久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想。最后,他走到桌旁,给他心爱的姑娘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请求宽恕并责备自己愚蠢。他写了一页又一页表示伤心的狂热的话,以及表示痛苦的更为狂热的话。他慷慨地自责。我们自责的时候总觉得别人无权责备我们。使我们得到赦免的是忏悔,而不是牧师。道连写完这封信以后便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突然敲门声响了,他听见了外面亨利勋爵的声音。〃小伙子,我一定得见你。赶快让我进来。我不忍心你这样把自己关着。〃
开始他没有回答,依旧端坐不动。敲门声继续响着,越来越响。是呀,还是让亨利勋爵进来吧,向他解释自己要过新生活了,必要的话可以跟他争吵,如果分手不可避免的话就分手。他跳将起来,急急忙忙拉好帘子遮住画像,用钥匙把门打开。
〃这件事实在很遗憾,道连,〃亨利勋爵进门时说。〃可是你也不必为此想得太多。〃
〃你说的是西比尔·文?〃小伙子问道。
〃是呀,当然,〃亨利勋爵回答,在一条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拉下黄,色的手套。〃从某一点上看,这件事很糟糕,但不是你的过错。告诉我,戏演完后你到后台去看过她吗?〃
〃去过。〃
〃我敢肯定你去过。你跟她吵了?〃
〃我很粗暴,亨利……非常粗暴。可是现在好了。我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它使我更了解自己。〃
〃啊,道连,我很高兴你采取这样的态度!我曾担心你会一味地懊悔,撕自己漂亮的鬈发呢。〃
〃这一切我都经受住了,〃道连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现在我非常愉快。首先,我明白了良心是什么。良心并不像你告诉我的那样。在我们心目中,良心是最神圣的东西。别再讥笑我了,哈利,至少在我面前别这样。我要做好人,我不能忍受自己的灵魂变得丑恶。〃
〃这是伦理学迷人的艺术基础,道连。我要为此而祝贺你。可是你怎样开始呢?〃
〃跟西比尔·文结婚。〃
〃跟西比尔.文结婚!〃亨利勋爵大叫道,站了起来,惊愕不解地瞧着他。〃但是,亲爱的道连……〃
〃是的,哈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关于婚姻的可怕。别说了。再也不要跟我说这类东西了。两天之前,我请求西比尔嫁给我。我不想食言,我要让西比尔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连!。。。。。。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我今天早上写给你的,由我的人亲手送来的。〃
〃你的信?呵,不错,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看呢,哈利。我担心里面会有些我不喜欢的话。你用你的警句把生活切得粉碎。〃
〃那你一点都不知道了?〃〃你说什么呀?〃
亨利勋爵穿过房间,在道连·格雷的身边坐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得紧紧的。〃道连,〃他说,〃我的信……别害怕……是要告诉你西比尔死了。〃
小伙子嘴里响起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惊跳起来,从亨利勋爵的紧握中抽出了手。〃死了!西比尔死了!这不是真的!是个可怕的谎言!你怎么敢这样说?〃
〃完全是事实,道连,〃亨利勋爵神情严肃地说。〃所有的早报都登了。我写信给你是叫你别见任何人,一直等到我来。当然会进行验尸调查,你可一定不能卷进去。这类事在巴黎能使人深受欢迎,可是在伦敦大家都那么怀有偏见。这儿,你绝不能在丑闻中出头露面。你应该把这份兴趣保留给老年。我猜想,在剧院里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他们不知道,那就没事儿了。有没有人看见你到她的房间去?这一点很重要。〃
道连好久没有说话。他吓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他结结巴巴,哽咽着说,〃哈利,你说要验尸是什么意思?难道西比尔……?啊,哈利,我受不了啦!可是,你快一点呀,马上统统都告诉我吧。〃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意外事故,尽管对公众一定得这么说。她同她母亲一起离开剧院的时候,好像是十二点半左右,她说把什么东西忘在楼上了。他们等了她一会儿,但她再也没有下来。最后他们发现她躺在化妆室的地上,死了。她误吞了剧院常用的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不是氢氰酸就是白铅。我猜想是氢氰酸,因为她似乎很快就死了。〃
〃哈利,哈利,这太可怕了!〃小伙子叫道。
〃是呀,这当然很悲惨,但你千万别卷进去。我从《标准报》上知道,她今年十七岁。但我以为她比这还要年轻。她看上去像个孩子,似乎不懂什么表演。道连,你可不能让这事刺激你的神经。你得过来和我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去看歌剧。晚上由帕蒂主演,人人都会到场。你可以上我姐姐的包厢,她有几个漂亮的女人跟她在一起。〃
〃那么我谋杀了西比尔·文啦,〃道连·格雷半是对着自己说的。〃就仿佛跟用刀子割断她细细的喉咙那样,肯定是谋杀。可是玫瑰并不因为这样而减少它的魅力,鸟儿依然愉快地在我花园里歌唱。今晚我同你一起吃饭,然后去看歌剧,再后我猜想是在什么地方吃夜宵。生活是多么戏剧化呀!要是我在书本中读到这一切,哈利,我想 我会抱头痛哭的。不知怎地,现在事情实际发生了。对我来说这事太奇妙了,使我无法落泪。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充满激情的情书。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封热烈的情书是写给一个死去的姑娘的。我在想,那些被我们称之为白色沉默者的死人有感觉吗?西比尔!她能感觉,或者知道,或是倾听吗?啊,哈利,我曾经多么爱她呀!现在,对我来说那似乎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曾是我的一切。后来便是那个可怕的晚上……其实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吗?……她演得那么糟,我的心几乎碎了。她统统都向我解释了,非常凄切。但我无动于衷,反认为她浅薄。突然问一件使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但的确很可怕。我说我要回到她身边。我觉得我作了恶,现在她死了。天啊!天啊!哈利,我该怎么办呢?你不明白我处境的危险,而谁都无法使我摆脱。西比尔本该可以帮我她无权自杀,她很自私。〃
〃亲爱的道连,〃亨利勋爵回答,从烟盒里拿了一支香烟,同时取出一个镀金的火柴盒来。〃女人改造男人的惟一方法是让他彻底感到厌倦,这样他会对生活了无兴趣。要是你跟这个姑娘结婚,那你就惨啦。当然你会待她好,人总会待那些自己毫不在乎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会发觉你对她非常冷淡。而女人一旦发现丈夫的这一态度,要么变得邋遢成性,要么开始戴时髦的帽子,不过出钱的是别的女人的丈夫。我姑且不说社会地位不当的问题,那很可悲,当然我也是无法容忍的。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整桩婚姻会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我想也是这样,〃小伙子低声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色苍白得可怕。〃可是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这个可怕的悲剧使我无法做我该做的事情,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记得你曾说过,正当的决心都是不幸的……也就是说往往下得太晚了。我的决心就是这样。〃〃正当的决心都意在对抗科学法则,是徒劳的。其根源是十足的虚荣心,其结果是一无所获。时而留给我们的是能够迷惑弱者的慷慨而空泛的感情,如此而已。完全是一张空头支票。〃
〃哈利,〃道连·格雷叫道,走过去坐在亨利勋爵旁边。〃为什么我对这个悲剧的感受不像我想要感受的那么深呢?我想并不是因为我狠心,是不是?〃
〃上两个星期你干的傻事太多了,所以够不上'狠心'两个字,道连,〃亨利勋爵带着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
小伙子皱起眉头。〃我不喜欢那样的解释,哈利,〃他回答,〃但我很高兴你不认为我狠心。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不是。可我得承认,这件已经发生的事并没有对我产生应有的影响。对我来说,它就像一场绝妙的戏的绝妙结局。它具有希腊悲剧动人的美,我参与了这场悲剧,但并没有受到伤害。〃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亨利勋爵说,津津乐道于玩弄小伙子无意识的自私心……〃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我想真正的答案在这里: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非艺术的形式发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绝对的混乱、可笑的无意义和彻底的无定式,来伤害我们。悲剧会像粗俗不堪的行为一样对我们产生危害,给我们留下一个使用暴力的印象,我们因此而感到厌恶。然而,有时生活中出现的悲剧会拥有艺术美的成分。如果这些美的成分是真实的,那就会对我们产生具有戏剧性效果的吸引力。突然我们发现自己不再是演员,而是这个剧的观众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们观看自己的表演,这神奇的印象本身让我们着迷。眼下,实际是怎么回事呢?有人因为爱你而自杀了。要是我有这样的经历该多好,那会使我这辈子对爱富有真情。那些爱我的人……尽管不多,但还是有一些……总是一个劲儿地要活下去,虽然我对她们早已没有兴趣,或者她们早就感到我索然无味。她们变得肥胖而乏味,一碰上她们,这些人就立刻忆起旧来。女人的记忆多糟糕!又多可怕!完全暴露了智力的停滞!人应当吸收生活的色彩,而忘掉它的细节。细节永远是庸俗的。〃
〃那我得在花园里种上罂粟花,〃道连叹息道。
〃没有必要,〃他的伙伴回答。〃生活的手中始终掌握着罂粟花。当然,有时事情也很难忘却。曾经有一度,我整个季节只戴紫罗兰,以艺术的形式悼念一段不肯逝去的罗曼史。然而它最后终于消逝了。我忘了是什么使它烟消云散的。我想是她提出要为我而牺牲整个世界的那会儿。那往往是一个可怕的时刻,让人充满了对永恒的恐惧。是呀……你会相信吗?……一个星期之前,在汉普夏夫人那儿,我发觉自己就坐在提到的那个女人旁边。她执意要重温旧事,翻出陈年老账,并搜索未来。我已经把罗曼史埋葬在长春花花里。而她又将它拖了出来,说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得声明,晚宴上她吃得很多,所以我不必为她担。可是她那么不得体!往事的魅力在于其已成往事。而女人们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帷幕已经降落,往往还想要第六幕。戏剧的矛盾已经全部解决,她们却要求继续演下去。要是随了女人们的心,一切喜剧都会出现悲剧性结尾,一切悲剧都会以闹剧的形式告终,虽有几分吸引力,却虚假做作,毫无艺术性可言。你要比我幸运。告诉你吧,道连,我所遇到的女人,没有一个会为我做出西比尔为你所做的一切。普通的女人常常会自我安慰,有些会求助于感情色彩来抚慰自己。穿紫红色衣服的女人,不管年龄大小,可千万不要相信。你也千万别相信过了三十五岁却仍然喜欢粉红色缎带的女人。这往往意味着她们有过一段历史。有的女人以突然发现丈夫的美德而得到极大的安慰。她们当着别人的面炫耀婚姻的美满,仿佛它是最诱人的罪孽。有些人则从宗教中得到安慰。一个女人曾告诉我,宗教的神秘有着跟调情一样的魅力,我对此能够充分理解。此外,没有比被人说成罪人更使人得意了。良心把我们大家都变成了利己主义者。是的,女人们在现代生活中所找到的安慰始终是无穷无尽的。说真的,我还没有提到最重要的安慰呢。〃〃什么安慰,哈利?〃小伙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哦,最明白不过的安慰。那就是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便把别人的拿过来。在上流社会,那常常会美化一个女人。但是,道连,西比尔.文同常见的女人真是天差地别!我觉得她的死有一种美。我很高兴,在我生活的时代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它使人相信我们所玩弄的一切是真实的,比如罗曼史、激情和爱情。〃
〃我对她极为冷酷,你忘啦。〃
恐怕女人欣赏冷酷,欣赏极度冷酷,胜过一切。她们有一种了不起的原始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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