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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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Я艘桓鲅冢屠肟苏辍T僖淮渭嬉丫嵌嗄暌院蟮氖虑榱恕1947年暑假,我从北京回到了济南。到母校正谊去探望。万没有想到竟见到了郑老师。我经过了三年高中,四年清华,十年德国,已经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一个小伙子,而郑老师则已垂垂老矣。他住在靠大明湖的那座楼上中间一间屋子里,两旁以及楼下全是教室,南望千佛山,北倚大明湖,景色十分宜人。师徒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其喜悦可知。我曾改写杜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明湖光。”他大概对我这个徒弟很感到骄傲,曾在教课的班上,手持我的名片,激动地向同学介绍了一番。从那以后,“世事两茫茫”,再没有见到郑老师,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直到今天,我对他仍然是忆念难忘。

回忆正谊中学(3)
徐金台老师
  徐老师大概是正谊的资深的教员,很受到师生的尊敬。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但是,他在课外办了一个古文补习班。愿意学习的学生,只需每月交上几块大洋,就能够随班上课了。上课时间是下午放学以后,地点是阎公祠大楼的一间教室里,念的书是《左传》、《史记》一类的古籍,讲授者当然就是徐金台老师了。叔父听到我谈这一件事,很高兴,立即让我报了名。具体的时间忘记了,反正是在那三年中。记得办班的时间并不长,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结束了。大概读了几篇《左传》和《史记》。对我究竟有多大影响,很难说清楚。反正读了几篇古文,总比不读要好吧。
  叔父对我的古文学习,还是非常重视的。就在我在正谊读书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亲自选编,亲自手抄了一本厚厚的《课侄选文》,并亲自给我讲解。选的文章都是理学方面的,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一篇也没有选。说句老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类的文章。好在他只讲解过几次之后就置诸脑后,再也不提了。这对我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我仿佛得到了解放。
  鞠思敏先生
  要谈正谊中学,必不能忘掉她的创办人和校长鞠思敏(承颖)先生。由于我同他年龄差距过大,他大概大我五十岁,我对他早年的活动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民国初年山东教育界的领袖人物之一,当过什么长。后来自己创办了正谊中学,一直担任校长。我十二岁入正谊,他大概已经有六十来岁了,当然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没有谈过话。我每次见到他,就油然起敬仰之情。他个子颇高,身材魁梧,走路极慢,威仪俨然。穿着极为朴素,夏天布大褂,冬天布棉袄,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袜子是布做的。现在机器织成的袜子,当时叫做洋袜子,已经颇为流行了。可鞠先生的脚上却仍然是布袜子,可见他俭朴之一斑。
  鞠先生每天必到学校里来,好像并不担任什么课程,只是来办公。我还是一个孩子,不了解办学的困难。在军阀的统治之下,军用票满天飞,时局板荡,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维持一所有几十名教员、有上千名学生的私立中学,谈何容易。鞠先生身上的担子重到什么程度,我简直无法想象了。然而,他仍然极端关心青年学生们的成长,特别是在道德素质方面,他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想把学生培养成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每周的星期一上午八时至九时,全校学生都必须集合在操场上。他站在台阶上对全校学生讲话,内容无非是怎样做人,怎样爱国,怎样讲公德、守纪律,怎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怎样孝顺父母,怎样尊敬师长,怎样与同学和睦相处,总之,不外是一些在家庭中也常能听到的道德教条,没有什么新东西。他简直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而且每次讲话内容都差不多。事实上,内容就只有这些,他根本不可能花样翻新。当时还没有什么扩音器等洋玩意儿。他的嗓子并不洪亮,站的地方也不高。我不知道,全体学生是否都能够听到?听到后的感觉如何?我在正谊三年,听了三年。有时候确也感到絮叨。但是,自认是有收获的。他讲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我也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在正谊待了三年以后,1926年,我十五岁,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鞠思敏先生应聘担任了这里的教员,教的是伦理学,课本用的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衣着朴素如故,威仪俨然如故,讲课慢条斯理,但是句句真诚动听。他这样一个人本身简直就是伦理的化身。其效果当时是不可能立竿见影的,但是,我相信,它将影响我们的终身。

回忆正谊中学(4)
我在山大附中待了两年,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当了一年亡国奴,九死一生,躲过了那一场灾难。从1929年起,我在省立济南高中读了一年书,在清华读了四年,又回高中教了一年书,然后到德国去待了十年,于1947年才再回到济南。沧海桑田,鞠老师早已不在人间。但是,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他在日寇占领期间,大义凛然,不畏日寇的威胁利诱,誓死不出任伪职,穷到每天只能用盐水泡煎饼果腹,终至贫困而死,为中华民族留正气,为后世子孙树楷模。我听了这些话,不禁肃然起敬,较之朱自清先生,鞠老师似尤过之。为了纪念这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教育家,人民政府把正谊中学前面的一条马路改称鞠思敏街,这实在是令人敬佩之举。但是,不幸的是,正谊中学已经改了校名。又听说,鞠思敏街也已换了街名。我个人认为,这都是十分不妥的。后者,如果是真的话,尤其令人不解。难道是有关当局通过内查外调,发现了鞠思敏先生有什么对不起中国人民的行动吗?我希望,山东省的有关当局能够恢复正谊中学的建制,而且——如果真正去掉的话——能够恢复鞠思敏街的名称。现在,我国人民生活大大地提高,国势日隆,真正是换了人间。但是,外敌环伺,他们不愿意看到我们中华民族的崛起。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中央发布的公民道德建设的简短的条文中,第一就是爱国,这实在是切中要害的英明之举。在山东宣传一下鞠思敏,用身边的例子来教育人民,必然是事半而功倍。为山东人,为中国人,留下这一股爱国主义的浩然正气,是会有悠久而深远的意义的。
  鞠思敏先生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尚实英文学社
  写完了正谊中学,必须写一写与正谊同时的尚实英文学社。
  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里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记得学生每月是交三块大洋。教员只有三位:冯鹏展先生、钮威如先生、陈鹤巢先生,他们都各有工作,晚上教英文算是副业,但是,他们教书都相当卖力气。学子趋之若鹜,总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人。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我在正谊之所以能在英文方面居全班之首,同尚实是分不开的。在中小学里,课程与课程在得分方面是很不相同的。历史、地理等课程,考试前只需临时抱佛脚死背一气,就必能得高分。而英文和国文则必须有根底才能得高分,而根底却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办不到的。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其他杂课他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的教育和徐金台先生是分不开的。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我的压力真够大的。每天(星期天当然除外)早上从南关穿过全城走到大明湖,晚上五点再走回南关。吃完晚饭,立刻就又进城走到尚实英文学社,晚九点回家,真可谓马不停蹄了。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没有。每天晚上,尚实下课后,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是一个人沿着院东大街向西走,挨个儿看马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有的还在营业。当时电灯并不明亮。大铺子,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橘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徒饱眼福。然而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一直磨蹭到十点多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当时我十二岁到十五岁。
  (2002年2月1日写完)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1)
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入正谊时占了半年的便宜,结果形同泡影,一扫而光了。
  山大高中坐落在济南北园白鹤庄。泉城济南的地势,南高北低。常言道“水往低处流”。泉城七十二名泉的水,流出地面以后,一股脑儿都向北流来。连泰山北麓的泉水也通过黑虎泉、龙洞等处,注入护城河,最终流向北园,一部分注入小清河,向大海流去。因此,北园成了水乡,到处荷塘密布,碧波潋滟。风乍起,吹皱一塘清水。无风时则如一片明镜,可以看到二十里外的千佛山的倒影。有人怀疑这种说法,最初我也是怀疑派。后来我亲眼看到了,始知此语非虚。塘边绿柳成行。在夏天,绿叶葳蕤,铺天盖地,都是绿雾,仿佛把宇宙也染成了绿色的。虽然不能“烟笼十里堤”,也自风光旖旎,悦人心目。记得叔父有一首七绝:
  杨花流尽菜花香,
  弱柳扶疏傍寒塘。
  蛙鼓声声向人语,
  此间即是避秦乡。
  虽然写的是春天的景色,完全可以举一反三,看看北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白鹤庄就是处在绿杨深处,荷塘环绕的一个小村庄。高中所在地是村中的一处大宅院。当年初建时,据说是一个什么医学专科学校,后来关门了,山大高中初建就选定了这一座宅院作校址。这真是一个念书的绝妙的好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三年级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我们一年级共分四个班,总共六个班,学生二百余人。
  教员队伍
  高中是公立的学校,经费不发生问题。因此,师资队伍可谓极一时之选,远非正谊中学所可比。在下面,我先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位老师简要地介绍一下:
  鞠思敏先生
  在回忆正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写到了鞠思敏先生,有比较详细的介绍,我在这里不再重复。
  在正谊中学,鞠思敏先生是校长,不教书。在北园高中,他是教员,讲授伦理学,仍然兼任正谊校长。他仍然穿着一身布衣,朴素庄重。他仍然是不苟言笑。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所有的教员对他都十分尊敬。从辈分上来讲,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其他教员都可能是他的学生一辈。作为讲课的教员,鞠先生可能不是最优秀的。他没有自己的讲义,使用的课本是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他只是加以阐发。讲话的声调,同在正谊每周一训话时一模一样,不像是悬河泻水,滔滔不绝,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但是我们都听得清,听得进。我们当时年龄虽小,但是信息还是灵通的。每一位教员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德行,我们还是一清二楚的。鞠先生的过去,以及他在山东教育界的地位,我们心中都有数。所以学生们都对他表示出极高的敬意。
  祁蕴璞先生
  在山东中学教育界,祁蕴璞先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他大概毕生都是著名的一中的教员,讲授历史和地理。在历史和地理的教学中,他是状元,无人能出其右者。
  在课堂上,祁老师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说话还有点磕巴。他的讲义每年都根据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考古发掘的最新结果以及学术界的最新学说加以补充修改。所以他教给学生的知识都是最新的知识。这种做法,不但在中学是绝无仅有,即使在大学中也十分少见。原因就是祁老师精通日文。自从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最积极地,最热情地,最及时地吸收欧美的新知识。而祁先生则订有多种日文杂志,还随时购买日本新书。有时候他把新书拿到课堂上给我们看。他怕沾有粉笔末的手弄脏了新书,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托着书。这种细微的动作并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他对书籍是怎样地爱护。如果是在今天的话,他早已成了什么特级教师,并会有许多论文发表,还结成了多少集子。他的大名会出现在什么《剑桥名人录》上,还有花钱买来的《名人录》上,堂而皇之地印在名片上,成为“名人”。然而祁先生对这种事情他决不会干。他读新书是为了教好学生,没有今天学术界这种浮躁的学风。同今天比起来,那时候的人实在是淳朴到可爱的程度了。

回忆北园山大附中(2)
上面曾说到,祁先生不是一个口才很好的人,还有点磕巴。他讲课时,声调高扬,语音铿锵,但为了避免磕巴,他自己发明了一个办法,不时垫上三个字shi lin la,有音无字,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乍听时,确实觉得有点怪,但听惯了,只需在我们耳朵中把这三个音删掉,就一切正常了。
  祁老师教的是历史和地理。他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大事。眼前的世界形势随时变动,没有法子在正课中讲。他于是另在课外举办世界新形势讲座。学生中愿意听者可以自由去听,不算正课,不考试,没有分数。先生讲演,只有提纲,没有写成文章。讲演时指定两个被认为文笔比较好的学生做记录,然后整理成文,交先生改正后,再油印成讲义,发给全体学生。我是被指定的两个学生之一。当时不记得有什么报纸,反正在北园两年,没看过报。国内大事都极模糊,何况世界大事!祁老师的讲演开阔了我们的视野,增加了我们的知识,对我们的学习有极大的帮助。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学校停办。从那以后,再没有见到祁蕴璞老师。但是他却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到现在。
  王崑玉先生
  王老师是国文教员,是山东莱阳人,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文士,也写古文。所以王先生家学渊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古文写作方面更为突出。他为文遵桐城派义法,结构谨严,惜墨如金,逻辑性很强。我不研究中国文学史,但有一些胡思乱想的看法。我认为,桐城派古文同八股文有紧密的联系。其区别只在于,八股文必须代圣人立言,《四书》以朱子注为标准,不容改变。桐城派古文,虽然也是“文以载道”,但允许抒发个人感情。二者的差别,实在是微乎其微。王老师有自己的文集,都是自己手抄的,从来没有出版过,也根本没有出版的可能。他曾把文集拿给我看过。几十年的写作,只有薄薄一小本。现在这文集不知到哪里去了。惜哉!
  王老师上课,课本就使用现成的《古文观止》。不是每篇都讲,而是由他自己挑选出来若干篇,加以讲解。文中的典故,当然在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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