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熊庆来-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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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对于自然数的n次方组成的数列，经过n次数列演变，就可以得到一个以n的阶乘为常数的数列。
　　爷爷把这个贵州数学爱好者写的文章给了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人，让他们去处理。但是他仍然不放心，害怕处理不好会误了这个年轻人，又将这篇文章介绍给我，叮嘱我时时不要忘记，看看有无机会应用这个规律。后来我在法国做博士论文时，终于有时间仔细推敲，并将这个规律用字母代替，写成一个方程。研究了这个方程的结果，发现如果继续推下去，就可以得到牛顿二项式定理的另一种形式。
　　但是这些有趣的数字关系能不能用在计算机上作为简化的计算，我还不知道，所以特别记在这里，以便今后的人来找到。
　　爷爷就这样尊重年轻人的想法和研究成果。几年后，我来到法国，发现这里的老师和同事也是这样，只要你法文好，数学好，工作有成绩，不论你是男是女，不论你是哪个国家的人，不论你的年龄大小，他们都会尊敬你，承认你的能力，向你请教。所以爷爷的这种思想多半是受法国人的影响，礼贤下士，尊敬有学问的人，尊敬超过自己的年轻人。他喜欢和学生交谈，发现他们的长处，而且不耻下问，向他们请教各种问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生命不休　奋斗不止（2）
爷爷经常向小叔叔请教各种政治问题，和小叔叔谈许多尖端的科学问题。爷爷为了了解苏联的数学发展，开始自学俄语，常常问我一些问题，使我很尴尬，因为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才开始学习俄语，怎么能给爷爷这么大的科学家当老师？而爷爷反而批评我，不好好“教”他。
　　爷爷说：“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一个人如果认为自己什么都懂了，那么说明他什么也不懂。世界之大，人类知道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点。知识就像大海，我们一生能学到的只是一滴水。有多少问题需要我们去探索，去学习，去向有知识的人请教。”他也说：“古人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知道什么东西已经被人类发现，什么东西还没有完全被人类发现，说明你的知识水平已经上升到一个很高的高度。对自己的评价也是一样，要正确看待自己，明白自己懂什么，不懂什么，这才是真懂。”是啊，有些人不懂装懂，有些人假谦虚，懂了也说不懂，实际上都没有真正懂。
　　爷爷还常常对我说：“年轻人因为脑子里没有框框，因此他最初的看法说不定是最有用的新发现。许多著名的物理学家，常常是在年轻时发现了重要的定理，后来年纪大了，框框多了，摆脱不了现有的公式、定理，反而一事无成。”所以与年轻人交谈成了爷爷一项重要的日程，哪怕他再忙，也从来不拒绝年轻人的来访。
　　谈到爷爷和韩复榘的孙子的关系，更可以写一个故事。
　　一天，爷爷神秘地问我：“你知道今天谁来我们家？”“不知道。”我摇摇头。
　　爷爷回答说：“是韩复榘的孙子。”
　　“韩复榘是谁？”我不解地问。
　　爷爷告诉我，韩复榘是山东有名的大军阀。关于他的不学无术却又要不懂装懂的丑闻很多。有一次，他看京戏，看到周瑜骂曹操一段，当时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他却一下子大怒起来，让手下人把周瑜抓起来。他手下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连忙问他，是谁得罪了他。他说：“你看周瑜背着我骂曹操，那么他到了曹操面前就会骂我。周瑜挑拨是非，让我与曹操闹是非，你说该不该抓这个小人？”他这一番话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那么他的孙子又来做什么？”我知道爷爷最不喜欢这些军界和政界的无用人物。
　　爷爷说：“没想到这样笨的军阀还有这样聪明的孙子。”他告诉我，据说美国的卫星有可能掉在中国海面，天文台的领导让韩复榘的孙子计算如果卫星有可能掉在中国海面，那么可能在什么地方。当时美国还没有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需要预先了解情况，以便用天文望远镜来追踪。于是韩复榘的孙子来请教爷爷。爷爷说：“韩复榘的孙子韩念国很聪明，听说他计算得不错。”最后美国的卫星也没有掉在中国海面，所以结果也没有用上。
　　不过这件事让爷爷认识了这个在天文台工作的年轻人。他不时地会来拜访爷爷，和爷爷谈数学。爷爷的文章也不时地寄给他，他有什么文章也会寄给爷爷。这种友谊一直延续了很久。据说他后来去北京大学读研究生，“*”以后又去美国留学，不幸遇到车祸，脑子受到损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研究数学了，实在是遗憾。
　　爷爷从一开始当教授，就始终把培养学生当成自己的任务，把学生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教育。他“桃李满天下”，但始终是年轻学生的老师，也是他们忠实的朋友。

生命不休　奋斗不止（3）
物理学家严济慈先生是爷爷在东南大学的学生。严济慈先生大学毕业后，爷爷把他介绍到法国留学，并介绍给居里夫人的女儿和女婿当学生。严济慈先生学习非常好。在留学期间，他经济上发生了困难，爷爷知道后，把自己的皮袄交给奶奶去当铺里当了，以求换点钱给严济慈先生寄去。事后他还不让家里人提起这件事。
　　严济慈先生对爷爷奶奶也像对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爷爷第三次出国，严先生托人给爸爸带了钱给奶奶用，小叔叔考上北京邮电学院，他也要小叔叔周末去他家，照顾小叔叔。
　　爷爷回国以后，他更是关心爷爷。每次爷爷奶奶进北京城，只要有空，严济慈先生总会亲自把爷爷奶奶送回家。
　　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两口子吵架，严济慈的夫人就回“娘家”——躲到奶奶这里，不肯回自己家。这时爷爷和奶奶就像他们的父母，为他们“评理”，劝两口子和好。然后爷爷打电话给严济慈先生让他来接夫人回家。
　　后来爷爷去世了，严济慈先生照样关心着奶奶，也关心着他的孩子们和孙子们。在爷爷去世以前，我和严济慈先生的接触不多，只是从爷爷、奶奶和小叔叔那里知道一些情况。“*”以后，我去了法国，每次回来，我都要去看看这位尊敬的前辈和他的一家。他也总是问起奶奶的生活，只要有可能，他都会想法接济奶奶。他的孩子们也像自己家人一样帮助我们。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二叔秉明在和我谈起爷爷和华罗庚先生的关系时，问我：“有人问起你祖父和华罗庚先生的关系时，问：华罗庚先生又不是研究‘复变函数论’的，为什么他偏偏说自己是熊庆来的学生，而且那么尊敬他？”我想这个问题也只有华罗庚先生才能回答，可惜他已经不能和我们讨论这件事了。我知道的只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写在这里提供给历史学家去考证。
　　新中国成立之初，毛泽东主席亲自接见了出身贫苦、自学成才的数学家华罗庚，各大报刊也纷纷介绍了华罗庚先生的生平。华罗庚先生没有忘记爷爷，每次介绍都要提到爷爷是怎么样发现他的，又怎么样提拔他、培养他的。那时爷爷还在国外，只有奶奶和家人在国内。
　　大约是1953年，华罗庚先生去云南出差，这是建国后他第一次重返云南。到了云南昆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奶奶。华罗庚先生知道父亲是在云南担任个旧马拉格锡矿的矿长，于是托人找到父亲，要了奶奶在昆明的地址。当时奶奶住在昆明市敬吉唐巷9号。这是一条小小的街道，也没有路灯，不易找到。那时没有地图，全凭问人，但有谁知道这位当年有名的熊庆来的夫人呢？奶奶已经完全和大家一样，成为一个极普通的家庭妇女。一直到天黑他还没有找到，他和随行人员只好用手电筒一个一个门牌地去找，并逐门逐户地去询问。
　　多年后，华罗庚先生回忆起来对我说：“我们到昆明的一个小巷里去找你奶奶，当时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难道当年誉满天下的熊庆来的夫人会住在那么偏僻的小巷里？正当我和同来的人寻找这条无人知道的小巷时，发现后面有几个黑影跟着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人。那时云南刚刚解放，土匪还不少，不要是碰见什么土匪了吧？同来的人立刻把我推在后面，转身向那些人走去，后来才发现那些人也打着手电筒在找什么。再一问，他们是云南省人民政府派来的保卫人员，他们也在帮助我们寻找这条偏僻的小巷。”

生命不休　奋斗不止（4）
当时奶奶因爷爷家里祖产的问题，土改时被送回乡下接受教育，刚刚回到昆明，和五叔秉衡住在一起。她自认为她的成分是地主，因在爷爷的老家曾有许多亩田地的祖产租给别人种，并因此低人一等。
　　这一年，在一次居民会上，派出所让大家填成分，她为了表示自己老实的态度，在本人成分一栏填了“地主”。而派出所的民警一口否定说：“我们从来没有给你定过地主成分，你自己不要乱填。记住你的成分是家庭妇女。”
　　派出所民警的讲话是否与华罗庚先生来昆明有关，是否与华罗庚先生来昆明时谈起了和爷爷的关系，并讲了爷爷终生从事教学，以教学养家，与祖产无关等等有关，我问过奶奶和华罗庚先生，但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我和杨振宁先生的弟弟杨振汉谈起此事，他倒认为完全有可能，因为他们家有过类似的情况。
　　奶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当了几天“地主”，又莫名其妙地被取消了。
　　华罗庚先生从云南回到北京，就和科学院及中央的领导同志谈起他当年的恩师、著名的数学家熊庆来还在法国，应当请他回国参加祖国建设。1954年，他出国去瑞士。他专门拜访了爷爷，并转告了祖国在召唤爷爷，望爷爷早日回国。后来爷爷回来时，他还亲自去机场迎接。
　　爷爷在世时，我和华罗庚先生很少交谈，他常常来看爷爷，爷爷也让我陪他去看华罗庚先生。他们交谈着对数学的一些看法，华罗庚先生也向爷爷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要了解他们所谈的问题，我还显得太年轻。许多学术方面的事我不懂，许多人世间的生死恩怨、文人之间的纠纷，我更是不懂。
　　我只记得爷爷到了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后，单位从清华大学搬到中关村。不知道为什么，华罗庚先生坚持不搬家，先留在清华，后来搬家到北太平庄国务院宿舍，最后干脆不去单位上班，只在单位挂了一个名誉所长的名。单位的领导深知爷爷和华罗庚先生的关系，也知道华罗庚先生只听爷爷的话，于是请爷爷去劝解。
　　一天，我陪同爷爷和奶奶去北太平庄国务院宿舍华罗庚先生的家。他们刚刚搬家，家里还没有收拾好。华罗庚先生将爷爷请进客厅。寒暄了几句，爷爷就把单位的意思转达给华罗庚先生，说：“单位希望华先生回来主持工作。”
　　华罗庚先生说：“我是不会回去的。有人要整我，想把我整成‘右派’。”他停了一下，看爷爷没有吱声，又接着说：“听到流言，我开始也不相信，但是我有防备，将办公室的抽屉锁上，故意又把一把门钥匙留在抽屉的钥匙孔里，等我外出回来一看，留在抽屉上的门钥匙已经被扭弯了。我知道有人要找我的麻烦，第二天我就离开单位，再不回单位。”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看着专心致志听他讲话的我。爷爷明白他的意思，就让我出客厅，在其他房间等候……
　　爷爷的此次访问，没有达到单位要求的目的。因为我的同学们告诉我，华罗庚先生始终没有回原单位上班。
　　后来爷爷再不提要我陪同访友之事，我知道那是怕我听了出去乱讲，惹是生非。于是我也乐得在爷爷外出时留在家里。
　　听说成立科技大学以后，华罗庚先生就去了科技大学。
　　关于华罗庚先生为什么不愿回原单位，我没有问过爷爷。我知道即使我问他，他也不会说的。他一向不喜欢在后面议论别人的事，说别人的短处和隐私。爷爷很尊敬别人，常常对我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最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就是在“*”期间，在困难处境中，他也没有说过任何人的不是，在后面议论别人的事。

生命不休　奋斗不止（5）
奶奶对我说：“大概华先生有点骄傲，与人难处，才离开单位的。”奶奶还讲起在清华大学时，华罗庚先生与爷爷的另一个研究生矛盾相当大，最后发展到不能在一个学校工作，结果那个研究生走了。据说在数学所他也和一些人有矛盾，这些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爷爷不去所里上班。
　　多年后，从华罗庚先生的谈话中，我间接知道了他的一些不满是和在反右斗争中发生的事有关。据传，有人想把他打成“右派”，也有人说华罗庚先生和一些教授一同写了一封“反党”的信，信里说共产党不能领导高等院校，要党退出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以后所有写信的人都当上了“右派”，其中还有清华大学校长钱伟长。只有华罗庚先生被“通知”去度假，躲过了反右斗争，有人说这是为了保护华罗庚先生过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去问别人的痛处。
　　后来华罗庚先生参加了广昆铁路建设的组织工作。他用统筹方法，为施工的组织工作做了周密的、有成效的计算，使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从那里回来，他特地给爷爷带来了云南的特产——米线。
　　“*”期间，“造反派”把矛头指向了华罗庚先生。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从街上回来，给了我一本“造反派”编写的有关“华罗庚的罪状”的小册子。里面写道，华罗庚并无真才实学，他完全是靠偷窃来取得自己的名声，他的书是别人写的，然后华罗庚写上自己的名字。我回家问爷爷，爷爷说：“怎么可能呢？华先生已经有名气了，他早就不需要靠偷窃别人的著作来出名。”其他多余的话，他就不肯说了。
　　当时，从小道消息知道，科技大学的“红卫兵”是“保华”的。华罗庚先生和我有一次的谈话证实了这一点。他对我说，有一回，数学所的“造反派”来科技大学抓他去揪斗，是科技大学的学生把他悄悄从后门送走的。
　　这些政治是非，爷爷是不愿意介入的。但是不管爷爷是否愿意，不久他就被推到了前台。
　　爷爷单位里的“造反派”最后还是把华罗庚从科技大学“揪”回来。他们批斗了华罗庚，还通知爷爷“陪斗”。爷爷的一个学生是“造反派”小分队队长。奶奶陪爷爷去参加批斗会，会场上的标语是批判“华熊黑线”。当人们喊“揪出反动权威华罗庚”时，华罗庚先生站了起来。开始时爷爷坐着听人们斗华罗庚，后来他们高喊着“把熊庆来揪上来”，爷爷就自己颤颤抖抖地上去，站不稳，有好心人给他搬了一把椅子，他没坐。华先生就过来扶着他，但他自己也站不稳，还是奶奶上去扶着爷爷。忽然，一个“造反派”上来摘掉了爷爷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爷爷看着周围似熟悉又不熟悉的脸，感到一阵隐痛，难道当年他不顾一切回到祖国就是为了这个？
　　奶奶给我讲了这个经过，她也没有讲是谁这样恩将仇报，只不过告诉我：“所有人都喊打倒你爷爷，只有杨乐躲在后面一声不吭，还是杨乐有良心。”爷爷更是一句话不说，他听奶奶这样述说经过，只是谅解地说：“学生有错，先生有责。”
　　我当时不平地想：为什么华罗庚先生的错误，都推到爷爷的身上？华罗庚先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