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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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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到现在,在六十多年的漫长的时期内,时移世迁,沧海桑田,各方面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在国外呆了将近十一年,回国后,在北京呆了也有五十多年了。中国已非复昔日之中国,上海亦非复昔日之上海。当年的画报早已销声匿迹,郎静山这个名字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原以为他早已成为古人——不,我连“以为”也没有“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郎静山。对我来说,他早已成为博物馆中的人物,早已不存在了。
然而,正像《天方夜谭》中那个渔父从海中捞出来了一个瓶子那样,瓶口一打开,里面蓦地钻出来了一个神怪。我现在见到的不是一个神怪,而是一个活人:郎静山蓦地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一位一百零四岁的老人:他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没有掉多少;腰板挺直,步履稳健;没有助听器,说明他耳聪;双目炯炯有神,说明他目明。有一个女士陪着他——是他的曾孙女吧——,他起坐走路,极其麻利,她好像成了沈有鼎教授的双拐,总是被提着走,不是教授拄它,而是它拄教授。最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他的衣着,他仍然穿着长衫。那天晚上穿的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黑色上面闪着小小的金星。在解放前,长衫是流行的,它几乎成了知识分子的象征,孔乙己先生身上穿的就是代表他的身份的长衫。我看了长衫,心中大感欣慰。我身上这一套中山装,久为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们所讽刺。我表面上置若罔闻,由于某种心理作用,我死不改悔,但心中未免也有点嘀咕。中山装同长衫比起来,还是超前一代的,如果真进博物馆的话,它还要排在长衫的后面。然而久已绝迹于大陆的长衫,不意竟在曼谷见到。我身上这一套老古董似乎也并不那么陈腐落后了。这一种意外的简直像天外飞来的支援,使我衷心狂喜。
第二次同郎静山先生见面是在第二天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因为国王御驾莅临,所以仪式特别庄严隆重。从下午两点钟起,校园里就挤满了市民和军警。成千的小学生坐在绿草地上。能容千人的大礼堂也坐满了泰外绅士和淑女,驻泰外交使节全部被邀观礼。当然是由于年纪大,我同郎静山先生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坐的位子是第一号,我是第二号。我们俩紧挨着,坐在那里,从两点一直坐到四点半。要想谈话,是有充分的时间的,然而却无从谈起。我们来自两个世界,出自两个世纪。在一般情况下,我本来已经有资格来倚老卖老了。然而在郎老面前,他大我二十一岁,是我的父辈,我怎么还敢倚敢卖呢?他坐在那里,精神矍铄,却是一言不发。我感到尴尬,想搭讪着说两句话,然而又没有词儿。“今天天气哈哈哈”,这里完全用不上。没有法子,只好呆坐在那里。幸亏陈贞煜博士给我介绍了德国驻泰国大使,用茄门话寒暄了一番。他又介绍了印度驻泰国大使,用英文聊了一阵。两位大使归座以后,我仍然枯坐在那里。郎老今天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仍然是长衫。他神清气爽,陪我——或者我陪他呆坐那里。最后,我们俩被请到了一座大厅门口,排队站在那里,等候郑午楼博士把我们俩介绍给国王陛下。此时,陪他的那一位女士早已不见。郎老一个人,没有手杖,没有人搀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恭候圣驾。站的时间并不太短。只见他安然,怡然,泰然,坦然,没有一点疲倦的神色。
我最后一次见到郎静山先生,是在郑午楼博士创办的国际贸易中心中。这里同时举办了四五个展览会。我到每一个展览厅都浏览了一遍,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文物展览厅中的中国古代绘画和瓷器中,都有精品,在中国国内也是拔尖的。我最后到了摄影展览厅,规模不大,但极精彩。有几幅作品十分突出,看了让人惊心动魄。我对这些摄影艺术家着实羡慕了一番。旁边站着一位香港的摄影家,我对他表白了我的赞叹的心情。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郎老。他来这里是必然的。一个老一代蜚声海内外的摄影大家,焉能不到摄影展览厅里来呢?郎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彩色摄影,郎老的杰作都是黑白的。这次他带来了自己当年的杰作“百鹤图”的翻印本,令我回忆起当年欣赏这一幅杰作的情景。应该感谢老人的细心安排。
他一个人孑然站在那里,没有手杖,没有人陪伴,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安然,怡然,泰然,坦然,仿佛是遗世而独立。这一次,我们除了打个招呼以外,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就同他告别。从此再没有在曼谷见到他。
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现在是:“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像在曼谷这一次会面这样的奇迹,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这样的奇迹再也不会出现了。云天渺茫,人事无常,一面之缘,实已难忘。我祝他健康长寿,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年。
1994年5月3日
华侨崇圣大学开学典礼(1)
我仿佛是走进了“天方夜谭”,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或神话的世界。
在辨认方向方面我的能力本来就不强,何况现在来到的是一个异国的陌生的大城市,而且只呆了一天,曼谷对我还是一团谜。现在一下子来到了华侨崇圣大学新建的校舍中,参加十分隆重的开学大典。我懵懵懂懂,不辨东西南北,被人扶下了汽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的校门,等到我抬眼观望时,已经快走到了大礼堂了。
我现在眼花缭乱,只见马路上站满了男女警察,一律黑色制服,个个威武雄壮。大概是因为国王要御驾亲临,为了安全,为了维持秩序,不得不尔。马路两旁的空地上和草地上,则挤满了男女老幼。穿着整齐的制服的中小学生则坐在草地上。搭了不少的布棚,棚下坐着许多成年人。虽然没有像一些国家那样到处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但是在一派喧腾热烈的气氛中,我眼前也闪耀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影子,大概也是彩旗一类的东西吧。国王陛下预定下午四时半驾到,此时才不过二时多,辽阔的校园里已经是万众欢腾,一片祥和、喜庆,而又肃穆矜持的气象,上凌斗牛。这让我立刻想到印度古代佛典中描绘的如来佛到什么地方去受到热烈欢迎的场面,一切天、龙、紧那罗、阿修罗等等,无不在天空中凝神下视,对如来佛合十致敬;连印度教的天老爷天帝释或因陀罗,也伫立于随侍的群神中,真正做到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我们被请进了新落成的富丽堂皇的大礼堂。屋内是另外一番景象。首先让我再明确不过地感觉到的是,室外骄阳如火,室内则因为有空调设备,冷冽如春。几百个座位上坐满了衣着整洁的绅士淑女,有泰国人,也有外国人,人人威仪俨然,说话低声细气,与室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因为是中国来的贵宾,被引到最高排紧靠主席台就座。我又因为在中国学者中年龄最大,就被安排坐在右边是人行道的第二个座位上。第一个座位看来是贵宾席的首席座位,被邀请坐在那里的是从中国台湾来的年已届一百〇四岁的蜚声宇内的摄影大师郎静山先生。看来序齿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不管怎样,经过了一阵紧张迷乱,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可以休息沉思一会儿了。宇宙宁静,天下太平。
我们在肃穆中恭候国王陛下的御驾。但是距国王驾到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时间是太多太多了。西谚说:“你如果不能杀掉时间,时间就会杀掉你。”我现在怎样杀掉时间呢?最轻而易举的办法是同临座的人侃大山。我的邻座是郎静山老先生,他慈眉善目,蔼然可亲,本来是可以侃一气的。但是,他不大说话,我也无话可说。我明显地感觉到,在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深深的“代沟”。我行年已经八十有三。如果说什么“代沟”的话,那一定会是我同比我年轻一些人之间的“代沟”。然而今天的“代沟”却是我同我年长二十一岁的老人之间的“代沟”。看来这个“代沟”更厉害,我实在无法逾越。我只好沉默不语,任凭时间在杀掉自己。幸亏陈贞煜博士是识时务的俊杰,他介绍给我了德国驻泰国大使和印度驻泰国大使,说了一阵洋话,减少时间宰杀的威力。此后,我们仍然是静静地坐着,恭候着。
有人来请我们中间比较年轻的几位学者到大礼堂外面什么地方去恭迎泰国僧王和国王的圣驾。我同郎老由于年老体弱,被豁免了这一项光荣的任务。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恭候着。到了下午四点三刻,台上有点骚动。我从台下看上去,那一群身着黑色礼服的绅士都站了起来。因为人太多,包围圈挡住了我的目光,我并没有看清国王。他的宝座大概就设在主席台的正中。只见这些绅士们——后来听说,都是华人企业家——一个一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国王宝座前,双膝下跪,双手举着什么,呈递给国王。国王接了以后,他就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下一位照此行动,一直到大约有四五十位绅士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华侨崇圣大学开学典礼(2)
呈递的是什么东西呢?我打听了泰国的华人朋友,他们答复说是:呈递捐款。原来华侨崇圣大学,虽然是郑午楼博士带头创办的,他自己已经捐了一亿铢,以为首倡,但他也罗致华人中有识有力之士,共襄盛举。大家举起响应,捐款者前赴后继。所谓“崇圣”,“圣”指的就是国王,他们要“崇圣报德”,报答国王陛下使他们安居乐业之恩,所以就把捐款呈献给国王本人。那一天呈递的就是这样的捐款。据说捐一千万铢以上者才有资格坐在台上,亲自跪献。其余捐款少于一千万者,就用另外的方式了。
泰国朋友说,捐款完全是自觉自愿的。为了其他的用途,泰国国王也接受捐献。所有这些捐献,国王及其他王室成员都用之于民。国王和王后陛下和其他一些王族,常常深入民众,访贫问苦,救济灾民,布施食品、衣服、医药等等,用中国的话说就是“广行善事”。因此,国王王后以及王室成员,在人民群众中有极高的威信,真正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在这一点上,泰国王室同当今世界上还保留下来的一些大大小小国家的王室,确实有所不同。对于这样的国王,华裔人士要“崇圣报德”,完全是应该的,是值得赞扬的。
这话说远了,现在再回到我们的礼堂里来。在主席台上,捐献的仪式结束了,只见国王走下了宝座,轻步走到主席台左侧一个用黄布幔子遮住的佛龛似的地方,屈膝一跪。我大吃一惊:万民给他下跪的人现在居然给别的什么神或人下跪了。一打听才知道,幔子里坐的人正是泰国僧王。泰国是佛教国家,同缅甸和斯里兰卡一样,崇奉佛教小乘,中国所谓“南传佛教”。佛教的信条本来就是“沙门不拜王者”,王者反而要拜沙门。作为虔诚佛徒的国王,当然甘愿信守这个律条,所以就有这一跪了。
肃穆隆重的开学大典到这里就算结束了。郑午楼博士恭陪国王到主席台后面的一个大厅里去接见参加大会的显要人物。我们中国的学者们被告知,到大厅的入口处排队迎驾;当国王走到这里时,午楼博士将把我们中最年长的两位介绍给国王陛下:一位当然就是郎静山先生,一位就是我。我们谨遵指教,站在那里。只见大厅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深色的服装。因为人太多,我并看不清国王是怎样活动的。我们的任务是站在那里等。我虽然已经年届耄耋,但毕竟比郎老还年轻二十多岁。可是站久了,也觉得有点疲倦。身旁的郎老却仍然神采奕奕,毫无倦容。我心里暗暗地佩服。然而,国王已经走到我们眼前。郑午楼博士看样子是做了较详细的介绍,因为说的是泰语,我听不懂。国王点头微笑,然后走出大厅。觐见的一幕也就结束了。
我们跟着国王和一群绅士们后面,走到了一个距大厅不远的新建成的博物馆中,门楣上悬挂着泰国诗琳通公主亲笔书写的“崇圣报德”四个大汉字,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华侨崇圣大学办学的最高方针,言简意赅,涵义无穷。博物馆里收藏品极多,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国王的兴致看来是非常高的,他仔细看了每一个展览厅里几乎是每一件展品,在里面呆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走出博物馆,启驾回宫。他在崇圣大学里呆了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此时暮霭四合,黄昏已经降临到崇圣大学校园中,连在那巍峨的建筑的最高顶上,太阳的余晖也已消逝不见。韩愈的诗说“黄昏到寺蝙蝠飞”,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异域,我确实没有期望能看到蝙蝠。我看到的仅仅是仍然静静地坐在道路两旁的地上的男女中小学生,他们在这里坐了已经有五六个小时了。此时他们大概是盼着老师们下命令,集合整队回家了。
我们这一群从中国来的客人,随着人流,向外慢慢地走。在我眼前,在我心中,开学大典的盛况,仍然像过电影似的闪动着。这种“天方夜谭”似的印象,将会永远永远地留在我的心中。
1994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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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湖(1)
人是不应该没有一点幻想的,即使是胡思乱想,甚至想入非非,也无大碍,总比没有要强。
要举例子嘛,那真是俯拾即是。古代的英雄们看到了皇帝老子的荣华富贵,口出大言“彼可取而代也”,或者“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认为,这就是幻想。牛顿看到苹果落地而悟出了地心吸力,最初难道也不就是幻想吗?有幻想的英雄们,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这叫做天命,新名词叫机遇。有幻想的科学家们则在人类科学史上占了光辉的位置。科学不能靠天命,靠的是人工。
我说这些空话,是想引出一个真人来,引出一件实事来。这个人就是泰国北榄鳄鱼湖动物园的园主杨海泉先生。
鳄鱼这玩意儿,凶狠丑陋,残忍狞恶,从内容到形式,从内心到外表,简直找不出一点美好的东西。除了皮可以为贵夫人、贵小姐制造小手提包,增加她们的娇媚和骄纵外,浑身上下简直一无可取。当年韩文公驱逐鳄鱼的时候,就称它们为“丑类”,说它们“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到了今天,鳄鱼本性难移,毫无改悔之意,谁见了谁怕,谁见了谁厌;然而又无可奈何,只有怕而远之了。
然而唯独一个人不怕不厌,这个人就是杨海泉先生。他有幻想,有远见。幻想与远见相隔一毫米,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码事。他独具慧眼,竟然在这个“丑类”身上看出了门道。他开始饲养起鳄鱼来。他的事业发展的过程,我并不清楚。大概也必然是经过了千辛万苦,三灾八难,他终于成功了。他成了蜚声寰宇的也许是唯一的一个鳄鱼大王,被授予了名誉科学博士学位。关于他的故事在世界上纷纷扬扬,流传不已。鳄鱼,还有人妖,成了泰国旅游的热点,大有“不看鳄鱼非好汉”之概了。
今天我来到了鳄鱼湖。天气晴朗,热浪不兴,是十分理想的旅游天气。我可决没有想到,杨先生竟在百忙中亲自出来接待我们。我同他一见面,心里就吃了一惊:站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杨海泉先生本人吗?这样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即使不是三头六臂,硃齿獠牙,至少也应该有些特点。干脆说白了吧,我心中想象的杨先生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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