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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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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也曾碰到过不顺利的事情。有一天,我们在最高层的甲板上观望海景。一位英国船员忽然走向我们,告诉我们说,只有头等舱的旅客才能走上最高层。我们大吃一惊,仿佛当头挨了一棒:“驻马赛的中国总领事亲口答应我们买头等舱的船票的!”因为当时战争才结束不久,一切都未就绪,这一条船又是运兵的船,从船票上看不出等次。我们自认为是头等舱乘客,实际上并不是。马赛斗争我们自认为是胜利者,焉知那一位总领事是老狐狸,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这些“胜利者”蒙骗了。我们又气又笑,笑自己的幼稚,吃一堑,长一智,我们又增加了一番阅历。但是,为了中国人的面子,最高层我们决不能不上。我们自己要掏钱改为头等舱,目的就为了争这一口气,我们到船长办公室去交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那位船长一笑,不要我们补钱,特批准我们能上最高层甲板,皆大欢喜。从此顺顺利利地在船上过了将近一个月。
但是,在顺利中也不会没有小小的麻烦。英国人是一个诚实严肃的民族,有过多的保守性,讲究礼节。到船上餐厅里去吃饭,特别是晚饭,必须穿上燕尾服。我们是一群穷学生,衣足蔽体而已,哪里来的什么这尾那尾的服装。但是规定又必须遵守,我们没有办法,又跑了去找船长。他允许我们,只需穿着整洁,打好领带,穿好皮鞋,就可以进餐厅了。我们感激他这一番盛情,“舍命陪君子”,尽上最大的努力打扮自己。最初,因为天气还不太热,穿上笔挺的西装,把天花板上的通气孔尽量转向自己,笔直地坐在餐桌前,喝汤不出声,刀叉不碰响,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吃完一顿饭,已经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了,回到房间,连忙洗澡。这样忍耐了一些时候,船一进入红海,天气热得无法形容,穿着衬衫,不走不动,还是大汗直流,再想“舍命”也似乎无命可舍了。我们简直视餐厅为畏途,不敢进去吃饭。我们于是同餐厅交涉,改在房中用餐,这个小小的磨难才算克服。
船上当然不全是磨难,令人愉快的事情还是很多很多的。首先是冷眼旁观船上的法国兵。船上究竟有多少法国兵,我并不清楚,大概总有几千人,而且男女都有,当然女兵在数目上远远少于男兵。法国人是一个愉快喜欢交际的民族。有人说,他们把心托在自己手上,随时随地交给对方。同他们打交道不像德国人和英国人那样难。一见面,说不上三句话,似乎就成了老朋友,船上年轻的男女法国兵都是这样。他们和她们都热情活泼,逗人喜爱。他们之间,搂搂抱抱,打打闹闹,没有人觉得奇怪。只有在晚上,我们有时候会感到有点不方便。我们在甲板上散步,想让海风吹上一吹,饱览大海的夜景,这无疑也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可是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有时候不小心会踩上躺在甲板上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当然是一男一女。此时,我们实在觉得非常抱歉,非常尴尬。而被踩者却大方得很,他们毫不在意,照躺不误。我们只好加速迈步,逃回自己的房间。房间内灯火通明,外面在甲板上黑暗中的遭遇,好像一下子消逝,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回忆的片断了。
船上生活(2)
我认识了一位法国青年军官,不知道他的军阶。瘦癯的身材,清瘦的面孔,一副和气的模样。他能说英语,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我们经常在甲板上碰头,交谈,一起散步,谈到各式各样的问题,彼此没有戒心,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他常常用轻蔑的口吻讽刺法国军队,说官比兵多,大官比小官多。对晚上我们碰到的情况,他并不隐讳,但也并不赞成。就这样,我们在二十多天内,仿佛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真仿佛把托在手掌上的心交给我了,我感到非常愉快。
至于法国兵同英国船员之间的关系,我看是非常融洽的。他们怎样接触,我没有看到,不敢瞎说。我亲眼看到的事情也有一些,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法国兵与英国管理人员之间的拳击比赛。这种比赛几乎都放在晚上,在晚饭后,在轮船最前端的甲板上,摆下了战场,离船舷只有一两米远。船舷下面几十米的深处,浪花翻腾,汹涌澎湃之声洋洋乎盈耳。海水深碧,浩渺难测,里面鱼龙水怪正在潜伏,它们听到了船上的人声,看到了反映在海面上的灯影,大惊失色,愈潜愈深了。船上则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英法两国的棒小伙子正在挥拳对击,龙腾虎跃,各不示弱。此时轮船仍然破浪前进,片刻不停。我们离开大陆百里千里,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似乎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或神话中,恍惚间又仿佛是在梦中,此情此景,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在人间了。
我们的船还在红海里行驶。为什么叫“红海”呢?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没有得到答案。这一次的航行却于无意中把答案送给了我。2月19日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天天气真热,汗流不止。吃过午饭,想休息一会儿,但热得躺不下。到最高层甲板上去看,远处一片红浪,像一条血线。海水本来是黑绿的,只有这一条特别红,浪冲也冲不破。大概这就是“红海”名字的来源。我们今天也看到飞鱼。
我想,能亲眼看到这一条红线,是并不容易的。千里航程中只有几米宽不知有多长的一条红线,看到它是要有一点运气的。如果我不适逢此时走上最高层甲板,是不会看到的。我自认为是一个极有运气的人,简直有点飘飘然了。
另外一件事证明我们全船的人都是有运气的。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海上的水雷还没有来得及清除多少,从地中海经过红海到印度洋,到处都是这样。我们这一艘船又是最早从欧洲开往亚洲的极少数的船之一。在我们这一条船之前,已经有几条船触雷沉没了。这情况我们最初虽然并不完全知道,但也有所感觉。为什么一开船我们就被集合到甲板上,戴上救生圈,排班演习呢?为什么我的日记中记载着天天要到甲板上去“站班”呢?其中必有原因。过马六甲海峡以后,一天早晨,船长告诉大家,夜里他一夜没有合眼,这里是水雷危险区,他生怕出什么问题。现在好了,最危险的地区已经抛在后面了。从此以后,他可以安心睡觉了。我们听了,都有点后怕。但是,后怕是幸福的;危险过了以后,才能有后怕,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
我们感到很幸福。
在洋溢着幸福感时,我们到了目的地:西贡。
。。
西贡二月(1)
我们于1946年3月7日抵达西贡,在船上过了将近一个月。
西贡并不直接濒海,轮船转入一条大河,要走很长一段路,才来到。大河虽然仍然极宽阔,虽然仍然让人想到庄子的话:“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但它毕竟已经不是大海了。我们过了那样多天的海上生活,不见大陆,船仿佛漂浮在天上。现在又在大河两岸看到了芦苇,蒹葭苍苍,一片青翠,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人间,感觉到非常温暖,心里热热乎乎的。
但是,登上大陆,也并非事事温暖。下了船,在摩肩接踵人声喧闹的码头上,热闹过了一阵之后,我还没有忘记在船上结识的那一位法国青年军官朋友,我还想同他告别一声。我好不容易在万头攒动的法国官兵中发现了他,怀着一颗热烈的心,简直是跑上前去的,想同他握手。然而他却别转了头,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根本没有看我。我大吃一惊,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又像给人泼了一头凉水。我最初是愕然,继而又坦然,认为这是当然:现在到了他们的殖民地,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必须摆出殖*义者的架势,才算够谱儿。在轮船上一度托在手掌上的心,现在又收回,装到腔子里去了。我并不生气,只觉得非常有趣而已。
西贡地处热带。我从来还没有在热带呆过,熟悉热带风光这是第一次。我们来到的时候在当地算是春末夏初了,骄阳似火,椰树如林,到处蓊郁繁茂,浓翠扑人眉宇。仿佛有一股从地中心爆发出来的生命力,使这里的植物和动物都饱含着无量生机。说到动物,最使我这个北方人吃惊的是蝎虎子(壁虎)之多,墙上爬的到处都是这玩意儿。这种情景我以后只在西双版纳看到过。还有一种大蜥蜴,在不知名的树上爬上爬下,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用小树枝打它,它立即变了颜色,从又灰又黄变得碧绿闪光,难道这就是所谓变色龙吗?
此时正是一年雨季开始的时候。据本地人说,每到雨季,每天必定下雨,多半是在下午。雨什么时候开始下,决定于雨季来临时第一天下雨的时间。如果这一天是下午两点开始下雨,则以后每天都是此时开始。暴雨降临前,丽日当空,阳光普照大地,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但是,说时迟,那时快,一转瞬间,彤云密布,天昏地暗,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似的泻下来了。其声势之浩大,简直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大马路上到处溅起了珍珠似的水花,椰子树也都被水冲洗。然而,时隔不久,大雨会蓦地停下,黑云退席,蓝天出台,又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大地了。
热带的天气必有与之相适应的热带的衣着,这在妇女衣装上更为明显。越南妇女的穿着非常有特点,有点类似中国的旗袍,但都是用白绸子缝制的。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开衩极大,几乎一直到腋下。裤子都是用黑绸子缝制的,上白下黑,或者里黑外白,又由于开衩大,所以容易飘动。年轻倩女,迎着热带的微风,款款走来,白色的旗袍和黑色的绸裤,飘动招展,仿佛是黑白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不是兀立不动,而是满世界游动,真是奇妙的情景!她们身上散布出青春的活力,使整个街道都显得生气勃勃。这是一种东方美,西欧国家是找不到的,越南以外的东方国家也是找不到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西贡二月(2)
在这样的热带,稻米一年可以收获三四次,因此大米极为便宜。据说这里没有乞丐,米便宜到每个人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饱的程度。谋生既然这样容易,在大街上看到的人们都颇为闲散,一点急迫的样子都没有。除了下雨以外,人们的活动都在户外。椰子树下,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树下,人们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吸烟、吃茶,聊天,悠然自得。西方什么人有几句话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害怕时间,时间唯独害怕东方人。”我一看到这些人,就想到这几句话,心中不禁暗暗叫绝。
在本地居民中,华人占了不少的比例。特别是在离西贡市中心不太远的堤岸,居民几乎全是华人。在这里的大街上和市场上,来往行走的人是中国人,商店的主人是中国人,挂在外面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买东西的主顾当然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在这里开办了许多小型的工厂,其中碾米厂占大多数。还有一些别的工厂,比如砖瓦厂之类。吃的东西自然是中国风味。有极大的酒楼,也有摆在集市上的小摊,一律广东菜肴。广东腊肉、腊肠等等,挂满了架子。名贵的烤乳猪更是到处都有。从前有人说,食在广州。我看,改为“食在西贡”,也符合实际情况。
这里有几所华人中学,至于小学则数目更多。有华人报纸,华人办的书店,当然也有华人作家,华人文化人。还有华人医院,医生和病人全是中国人。大概因为我们也属于文化人之列,所以来到不久,就同这里的文化人有了接触。他们非常尊敬我们这一批镀过金的留学生,请我们讲演,请我们给报纸写文章,当然也无数次地请我们吃饭,热情令人感动。
他们尊敬我们,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南京政府派来了一位总领事,下面还有一些领事和副领事,建立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总领事馆,管理越南华侨事宜。这实际上成了一个大衙门,继承了过去衙门的几乎所有的弊病。过去中国老百姓有两句话:“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实在是非常精彩的总结。西贡总领事馆的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是,住的日子一久,也就颇有所闻。有些华侨吃了亏,投诉无门,“天高皇帝远”,南京相距万里,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我们这一批留学生一到,大概总领事馆的华侨都认为,我们说不定有什么势力强大的后台,我们“有根”,否则怎能留洋镀金呢?于是颇有一些人把我们看成是“青天大老爷”,托我们到领馆里去说这说那。我们本无根、无权,也不想干涉此地的内政。有时候见到领馆的官员,有意无意之间,说上一点,居然也见了效。西贡华侨信任我们,把友谊送给我们,个别的有求于我们,愿意同我们来往,结果是我们旅店门庭若市,宴会无虚日了。
总领事馆招待我们颇为周到。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中间也经过了一场斗争。我们总结了在瑞士同使馆斗争的经验,并且加以利用,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在瑞士是如此,在马赛是如此,我们相信,在西贡也将是如此。所以,我们一住进旅馆,就给了领馆一点颜色看。第一次吃饭,看到餐桌上摆的是竹筷。我们说:“这不行,必须换象牙筷子!”这有点近于无理取闹,但是,第二次吃饭时,就一律是象牙筷子,在餐桌上闪闪射出白光了。我在这里引两段当时记的日记原文,证明我不是事后吹牛,瞎说一通。1946年3月13日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十点同他们到领事馆去见尹凤藻(总领事)。一直等到十一点,他才回去。一见面,态度非常不客气。我心里大火,向他顶了几句,他反而和气了。这种官僚真没有办法!
挨了一个月,在4月13日,日记中又有这样一段话:
早晨六点起来,吃过早点,同虎文、士心、萧到领事馆去,交涉订大中华的舱位。老尹又想狡赖。看我们来势不善,终于答应了。
这两段日记可以具体地说明当时的真实情况。从中我们能够得到很多启发,学习很多东西。
从空间距离上来看,祖国离开我们已经比在万里外的欧洲近得多了,我们也确实感到了祖国的气息。这里的华侨十分关心祖国的抗战,同世界其他各地的华侨一样,他们热爱祖国,与祖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此时抗战虽然已经胜利,但是在长达八年的浴血抗战中出现的许多新鲜事物,仍然在此地保留着。比如《义勇军进行曲》我就是第一次在西贡听到的。它振奋了我这个远方归来的游子的心,让我感到鼓舞,感到光荣,感到兴奋,感到骄傲,觉得从此可以挺起腰板来做人了。有一次,我在一个中学里讲演,偶尔提到了蒋介石的名字,全场忽地一声,全体起立。我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所措。后来才知道,当时都是如此,也许是从国内传过来的。但是,后来我回到国内,并没有碰到这种情况,这对我至今还是一个谜。此外,从当地华侨嘴里说的普通话中,我还听到了一些新词儿,比如“伤脑筋”、“搞”等等,都是我离开祖国时还没有出现过的。语言是随时变动的,这些词儿都是变动的产物。
这一些大大小小的新鲜事物,都明确无误地告诉我说,我离开祖国不远了,祖国就在我的身边了,我心里感到异常的前所未有的温暖。
从西贡到香港
我们于1946年4月19日离开西贡,登上了一艘开往香港的船。
这一条船相当小,不过一千多吨,还不到Nea Hellas的十分之一。设备也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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