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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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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的对坐,静默悄息的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给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浑身都随着这颤抖,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自己的嘴唇。用自己指甲掐着*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院外的街上,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有男女青年的野唱。他往死里地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城市,这个女人,这个家,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决不再低头向她求出半句言语。汽车的声音由近至远,青年的野唱,也渐渐消失。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门外飘过来。
  “郁林其。”她叫。
  他不理她,依旧掐着自己的*。
  她又说:“郁林其,你是下死心离婚了?”
  他理她了:“不是都给你说过了。”
  “你过来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干啥儿。”
  他被她一言猜中,忽然生了满身羞愧,骤然间,浑身无力了,软得如一堆烂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挨了她的身子,而自己却满身汗水,那腿如洗过一般。
  他说:“我不去,我郁林其不是贱骨头。”
  她坐了起来,说你过来吧郁林其,我已经给办事处的人说好了,离婚手续,随到随办,也不要开单位证明。我想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早有这种想法,咱们好合好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在这个月内,就去一趟办事处。说着,她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又说你过来吧郁林其,结婚六年我没有顺从过你,这是你我结婚六年的最后一夜,你愿怎样就怎样,让我死了我也不拒绝你。但过了今夜,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又坐了起来,两个人各拥一端黑的床头。忽然的,郁林其极想告诉她说,吴萍,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我爷我爹都死在胃癌上,现在轮到我了。可他坐起来,却望着黑黝黝的那端说:“吴萍,为什么夫妻六年,你没顺过我一次?” 。。

和平战(9)
“你让我说实话吗?”
  “你说吧。”
  “说了你别生气啊。”
  “气都生尽了,没气可生了。”
  “郁林其,”她说,“我实说吧,结婚到现在,整整六年,我没有瞧起过你一次,每一次*时,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个农民,我都觉得我吴萍窝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黄土,想到你家村头饭场上的牛粪猪粪,那时候,我连半点*也没了。恨不得把你从我身上推下床。”
  郁林其觉到喉咙堵一下,从喉咙升起一股血腥气。他伸长一下脖子,把那股腥气咽下去,软软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林其,她说你过来吧,今夜我由你,我知道我一辈子爱不了你,也知道我一辈子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丈夫。我就是这个德行。过来吧,今夜我由你。
  你睡吧,郁林其身上软成棉花,泪哗哗啦啦流下来,他说这个星期咱们就去办事处,女儿的照片我一张也不要,你有办法让她忘掉我,你就尽力让她忘掉我。
  就都不作声了,死静死静。整夜的死静。
  九
  郁林其万也没有料到,李妮子已经不是了李妮子。在以后几日里,每每想到李妮子对他的那副模样,他的胸口就生出一丝血红的隐痛。
  他去见李妮子,是在星期天。星期六的夜晚,在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的家里,躺了这辈子最后一夜的夫妻床,郁林其在天亮时间,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原还想着同吴萍有六年的夫妻,那情感多少也拴着系着,原来竟都是旅店或火车上,无聊时结识的朋友,说分手也就分手了,到了各自家里,谁也不会想起了谁。甚或分手时,从火车的窗口,紧握双手,泪水涟涟,彼此留下了对方地址,车上的说,给我写信。车下的说,一定写信。可最终说写信给我的,从没有等到过来信;说一定写信的,也没顾上写信。你与吴萍,就是这等关系。郁林其起床时候,日光已映在窗上。他怀着极深懊悔,想你六年夫妻,如上了一次贼船。他想利利落落骂她几句祖宗八辈。想这六年来,你若打过她一个耳光,也不枉了六年夫妻生活。可惜这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你连骂她一句也没有。穿完衣服,立在床边,他的十指热麻,想如果这是乱世年代,满地战争,我就给她一枪,然后扬长而去,走进枪林弹雨,那该是怎样的轻快。立在床边,他搓捏着聚满了力气的十指,咬了嘴唇,去看她细长的脖子。她睡得平平静静,脸上苍黄着泥色,脖子又细又长。他想你城市的女人,如何的瞧不起我是农民,脖子总还顶不住我一个农民的一掐吧,我现在只要将双手卡在你的脖上,些微使点力气,你吴萍就得同我一道,走进另一方天地。这样想了,他就觉到十根手指的奇痒,眼盯着老婆的脖子不动了,身上的血,河样向着十指涌。
  他看见老婆露在被外肩头上的睡衣,有一个老化的洞。再看那个肩头,天蓝的睡衣,却被洗白得如云如棉。如云如棉的那个肩头的睡衣上,补了一个深绿的补丁,针脚粗大如扭扭歪歪的一条蚯蚓。他想起新婚第一夜,她就是穿的这套睡衣。她竟穿了六年,还依旧穿它睡着。他于是放下了捏作拳头的双手,最后移着目光,审看了老婆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从口袋取出这个月一百八十七元的工资,放在她的枕边,轻着手脚,走出了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
  太阳高悬,胡同口卖油条和豆浆的人正在收摊。立在二十三号院门口,他想你和这个院子,和这座城市,再也瓜葛不出一丝关系了。我是我,你是你,只等拿到那离婚证书的一页方纸,也就两清了。
  他顺着胡同往街上走。
  大街上已经开始涌动上班的人流,铃声潮潮的响。走在这古城的古槐下,看着那奔命似的市民们,清静和悠闲,在他的身上爽朗朗的骚动。前面的路口,抢着上班的两个工人,砰啪撞了车子,两个人都摔在地上,起来一阵争吵,要打时,有人唤说,八点十分了,还不上班!两个人各自看了手表,彼此横了一眼,慌忙骑车走了。郁林其看了这一幕,如同看了一场滑稽戏,身上越*动爽爽朗朗的清静悠闲。就这个当儿,在这古城的一桩古楼下,他想到了李妮子,想到了他和李妮子,才不是这座七朝古都的人。老婆从认识那天起,从没有瞧起过他,李妮子却从认识那天起,都把他看得了不起。
  他去找了李妮子。
  第一次见到李妮子,是在媒人的家。媒人是李妮子的表姨,是他的远门婶子。李妮子齐整了一身衣裳,走了四里路坐在她姨家的正房,脸上满是春嫩的气息,头发壮得如河边的水草。他跟在他婶子的身后,穿着新兵的棉衣棉裤,到那三间瓦房门口,看了她一眼,立下不动了。
  他婶子没说她长得有多好,只说她能剪能做,踏起缝纫机和骑自行车一样快,说她们村支书家去向她求过婚,然她不同意。他竖在门口,婶子说林其,你进去嘛,反正你们都同意了,在我家吃顿饭,说说话,我就不再牵扯你们了。说完,婶子就进了三间厢房烧饭了。
  那个冬天的乡下太阳,和眼下古都这个太阳一样好,明明净净,晒一地光色。婶子家的大门掩着,有村里的孩娃趴在门缝上偷笑,咯咯声和院落母鸡的咕咕,跳跳荡荡响起来。李妮子看他一眼,说你进来嘛,又不是没有凳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大门。
  李妮子过去把孩娃们哄赶走,闩死门,回时从他身边擦过,拽了他的袄边,说你读过高中,还这样不见出息,他便过去坐在她对面,看她脚上的三接头条绒黑棉鞋。
  她说:“你看啥?”
  他说:“这棉鞋是你自己做的?”
  她说:“买着多贵啊。”

和平战(10)
他就再也没话了。
  她问他:“我姨说你对我没意见?”
  他说:“没意见。”
  她说:“丑话搁前,我压根儿不识字。”
  他说:“这我知道。”
  她说:“我家境也不好,还住草房子。”
  他说:“我又不嫁到你家去,是你嫁过来。”
  她说:“你要对我不满意,你就早脱口。”
  他说:“我没说不满意。”
  她说:“我最怕满天下人知了我是你媳妇,你又嫌了我。”
  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她说:“万一你提干呢?”
  他说:“我会提干吗?”
  她说:“你高中毕业,你去当兵就蓄了这份心。”
  他说:“提干我也不变心。”
  她说:“凭啥?”
  他说:“你长得好。”
  她说:“世界外好看女人多得很。”
  他说那是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一辈子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在县高中读书时,受够了城里人的冷眼,说宁死也不会去找外面的人。他说时她盯着他的脸,看见他一脸诚厚,就站起来,向后退去一步,避开入门的日光,说你过来吧。他抬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木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热情。他问她干啥?她说你一走三年,我姨不会来,你要想摸我你就来摸摸我。
  他被她吓得头也不敢抬,身上热热辣辣渗出一层汗,只敢看自己脚前一方小地场。
  她等他一会,见他不过去,她说不过来算了,迟早我是你的人,结了婚无论白天黑夜你怎样我都行,只要你高兴,我万事都由着你。不过到部队给我写信,你不能胡说八道,我要请人念信的。过了一朝半年,你真想我了,我就到外面看你,那时候我由了你,愿如何你就如何我。
  十
  古城北道门附近有条小巷,在后周周世宗年间,武清节度使赵弘殷,住在这条巷内。赵的二儿子赵匡胤任殿前都点检,统帅守卫京城禁军;三儿赵光义也同是手握重兵之将。一家三人,俱为名将,美谈于天下,百姓就称此巷为将军巷。赵匡胤登基十七年,仙逝后其弟赵光义即位,巷内有歌说,“哥皇帝,弟朝廷,兄弟俱是人中龙”,由此这巷就改名为双龙巷了。
  由于一巷出双龙,这巷口便是世代的热闹去处。李妮子就在这巷口卖凉皮。郁林其来到巷口时,太阳已经越过城墙,升至城空,城里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潺,响动着温暖的日光。双龙巷的口对面,是一座带电梯的人民大楼,经营日用百货。他先从百货大楼绕了一圈,出来竖在大楼门口,穿过公路上的人流车堆,看见李妮子系一条护身白色卫生腰布,不时地拿碗拿勺,把切好的凉皮抓出一碗,浇上汁水佐料,透过手推车的小窗,递给她的市民顾客,动作竟很麻利,做派也很像这城里的人。手推车上镶了玻璃方框,在日光中灼灼发光。一路之隔,郁林其看得清清亮亮,见她人显老了,胖了许多,脸上没有当年的水气,乌黑的漆发,也不知去了哪儿。看着她的脸,郁林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扎手。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瞅瞅左右,找见一家芳芳发屋,又懒得进去,只在门中遛了几步,便横过马路到了李妮子的车前。
  吃凉皮的人很多,都自觉依照顺序,排成一队。在这队列里,郁林其心里有些扑突突地跳,生怕李妮子一眼认出他来,又怕她竟真的认他不出。一九八四年郁林其领着老婆回家,在镇上赶集的人群里,曾看见李妮子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她是赶集卖鸡蛋,可他那时,却身子一转,走进厕所,躲她过去了。那时候,她也许已经出嫁,然身子还依旧细苗,脸上也满是水色,绝不是眼下光景,一副做做吃吃的模样。队伍往前移得很快,人都手里准备一块整钱,到车前小站一会,递了钱,接一碗凉皮,端到一棵槐树下品尝。郁林其一步一移,到手推车的窗口下,李妮子将头勾在车内,用刀切着凉皮。凉皮又圆又大,如一轮早日,薄薄亮亮,被她切成一条一条,堆在一块板上。堆满了,她拿起一碗,有斤有两地抓了一把,没有抬头,问说:
  “要几碗?”
  他说:“我是林其。”
  她抬头瞟他一眼,平平淡淡,如看一般顾客,然后一勺勺往碗里舀着蒜汁、姜水、香醋和芝麻酱,又说:
  “你要几碗?”
  他想抬高嗓子,说妮子,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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