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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中)-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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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听。最后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从瑞金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陕西省的延安一带。
于是我又往北方赶。我一向就会说安徽话和河南话,一路上不仅靠说书为生,还攒
了一些钱。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年落冻雨时来天门口的邓巡视员你还记得
吗?听说杭九枫在四川万源碰见他时还是威风八面。邓巡视员后来的结局只有我清
楚,很惨!“
董重里将抱在胸口上的双脚放在大腿上,换了一种手法,用弯曲的中指关节缓
缓地往那脚掌上顶。
“过黄河的第三天晚上,碰到一个说罗田话的女人。她从我说的陕西话里听出
老家一带的口音,马上缠着我,要我扮作她的丈夫,回头往武汉走。说罗田话的女
人刚从我想去的地方逃出来,按照已被枪毙的丈夫的罪名,她还应该被枪毙一回。
我虽然答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将她送到信阳为止。也怪我,没有去想,她既然逃出
来了,还有什么好慌张的。说罗田话的女人让我叫她于小华。她没有对我说实话,
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追杀她。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我们挤在一床被子里睡觉,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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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后我正想给于小华讲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夫妻的事,于小华自己先说起来,这是
她最后一次与人假扮夫妻,此前这样的任务,她替组织完成了多少次,都记不清了。
第一次是在武昌,前后有半年时间。第二次在汉口,组织上要她做好两到三年的长
期准备,实际上才三个星期,那个男人就被关进了监狱。这之后就乱套了,常常十
来天就会换一个假丈夫。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假戏真做,偏偏是最乱的那一阵,
于小华怀孕了,组织上认为这是好事,与别人在一起时更像夫妻了。十个月后,于
小华生了一个男孩。洗完三朝,孩子就被送到汉阳乡下一个姓华的人家。为了将来
好找,于小华给那孩子取名华小于,临走时,还在那细细的手腕上咬了四个牙印。
我们说好天亮就出发。
没想到半夜里有两个人闯进屋里,一枪将于小华的脑门打出一个大窟窿。于小
华睡觉时没有脱衣服,那些人从她身上搜出一件东西就走了。后来,我从于小华临
睡时藏起来的包袱里找出一本日记本。上面写的姓名的确是于小华。于小华死后我
病了一场,趁着养病我将那本日记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说来简直不敢相信,于小
华在延安所嫁的丈夫,就是曾经来过天门口,并由阿彩假扮妻子送回江西的邓巡视
员。读完于小华的日记,我心里的想法又和从前不同了。你想看这日记吗?不想说
话点点头也行。“
杨桃脸上泪水干了不少,但她还是不作任何表示。董重里轻轻地掰开面前细嫩
的脚趾,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在趾缝间一轻一重地掐着。
“前年过年时,我就到了武汉,想试着学戏,在春满园碰上一个与天门口有着
千丝万缕关系的富家男人。你还是不想猜?他住在循礼门,有自己的花园。我明说
他姓柳就没意思了。好吧,既说了姓柳,为什么不说他就是柳先生的哥哥哩!也不
知道柳子文当年被杭家绑票时,怎么能看见我,并且在事隔多年后还没忘。那天晚
上,他要人去后台为自己捧的角儿递口信,将我当成了跟班的。认识之后,柳子文
非要我跟着他做些杂事。天门口电话架通不久,有一天柳子文往这儿打电话,非要
同雪家屋里所有的人说说话,其实那是他在想办法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柳子文问你
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头痛发烧,是否碰到故意刁难的人和事,夜里睡觉做噩梦没有,
这些都是我的意思。我将耳朵贴在话筒上,想多听你说说话,你却说,雪家好你也
好,雪家没事你也没事。那一阵柳子文为何不再劝柳先生带着梅外婆和雪柠回武汉?
就是因为我在他面前说,天门口最少不得的人就是梅外婆和雪柠。没有她们,所谓
山美水美就成了没有灵魂的死货。梅外婆和雪柠能在那些人的眼前摆着,就是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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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因为她们会悄悄地深入到每个人梦想里。柳子文听了我的话,
为了让柳先生和雪柠有个依靠,便开始为县长的事张罗。能回天门El我当然高兴,
当县长又让我扫兴。之所以接受这县长一职,是我听信了于小华日记中所说的不管
什么官僚总得有人当,与其让别人当,不如自己来当,那样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难受
为民众换取尽可能多的舒适。”
热水已经换过三遍,董重里毫不犹豫地捧起杨桃的脚,正要将那脚趾放进嘴里,
杨桃哆嗦起来,使劲地将自己的脚往回缩。常娘娘在一旁小声教他,真要咬就得用
干净手绢将杨桃的前脚掌包起来。常娘娘让董重里拿出自己的手绢,亲自动手往杨
桃脚上包了一遍。刚包好就被董重里解开了:“是不是因为脚趾有十个,就嫌弃,
就不珍惜?像|乳头,人人只有两个,早就成了宝贝。杨桃身上没有不好的东西,隔
着东西咬怎么行!”
董重里终于从杨桃的十个脚趾中选出一个放进自己嘴里,用心地吮吸一阵,再
轻轻咬一咬,直到脚趾上渗出一股清甜,再换下一个脚趾。他周期性地张大嘴,将
杨桃的整只脚完全含住,分出三分力量来咬,其余七分用在吮吸上。有时候,他还
会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着杨桃的脚掌心。杨桃的身子一直在轻轻颤动,可她还
是不说话。
后来她睡着了,才张开嘴说:“董先生,你在哪里?”
梦想之言既出,董重里立刻泪流满面。
下半夜,山上的雪果然停了。天门口位置要低许多,按道理最不应该落雪了。
喝过芒硝水的梅外婆还没醒,忽的一下就将床弄脏了。董重里临时出来,坐在房门
槛上,fl,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轻轻地捏着自己的手。他以为是躺在地
铺上的那个缫丝人家的女子,就没睁眼,装着痒痒将手挪到一边。一会儿,那只巧
巧的手又悄悄地伸过来。以往说书时,散场后站在门口送客,时常有女人趁着夜色
这样做。那时候,女人的手像凉风一样清爽,相隔四年有余,再来这高山之上的樟
树凹,女人的手在董重里心里已变成一块失去温暖的冰块。那只没有受到阻碍的手
流水一样爬上手背、越过手腕,一点点地往衣袖深处游走。董重里不知想到什么了,
心里生出一丝烦躁,他强忍着没有将抽回手臂的动作做得太猛。
阿彩忽然在耳边问:“董先生做噩梦了?”董重里睁开眼睛见是阿彩,只好掩
饰地附和她的说法。
“你也不要太担心,一个做丫鬟的女子能有董先生心疼,哪怕只有一夜姻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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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心满意足。想当初,雪大奶没死时,天天夜里要杨桃咬脚。那时候我没有觉悟,
出于好奇,也曾让杨桃咬过一次。
说实话,因为经历过,我才懂得你在人多广众的场合给杨桃咬脚,是何等的幸
福。我想问问,离开独立大队后你生活得到底如何?
有时候我也觉得,一个女人,丢了家,丢了孩子,成天想着打仗杀人,这种日
子真是很乏味。你能不能说说心里话,当时天门口一带都是独立大队的势力范围,
你就不怕被我们捉住,像肃反一样杀死你吗?”
“两相比较取其轻,我更怕继续同那些人呆在一起。”
“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你和傅朗西发动起来的,按道理,你不府该这样想。”
“我的想法还没变,所以才将两支队伍调得远远的。”
趁着黑暗,阿彩再次捉住董重里的手:“我也学紫玉提出离婚。
你会做出同样的裁决吗?“
“这不可能,你们俩不只是夫妻,还是秤杆和秤砣。”
“你和梅外婆,还有王参议,都喜欢有梦想的人,可你们并不了解,我也有梦
想,并且一直没有破灭。,‘
“你还在爱着雪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才是噩梦。”
“反正我是不会爱杭九枫的。”
“听话听音,你想离开独立大队了?”
“现在的形势如此之好,为什么要离开?日本人虽然坏,但也帮了我们的大忙。
半年前马鹞子还有消灭我们的可能,再过半年,马鹞子就要时刻想着会不会被我们
消灭了。”董重里正要表明自己没有策反的意思,阿彩松开他的手继续说,“我晓
得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同你说说话。你不在意,我再多嘴
说一句,你要防着点,杨桃可能要出大事。说到底我还是个女人我的话不会错。你
也用不着学我,非得过二婚这道门槛。”
蓦然问,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阿彩爬起来就向外跑,丢下董重里在门前
的山嘴上站着。
一群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爬向山顶,发出阵阵惊呼:“天门口烧起来了!”山
上起一阵风,山下的火光就耀眼许多。从天门口来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山顶上涌,最
先上去的人还跟独立大队的人说,闻到日本人的肥肉香了,随着更多人的到达,痛
失家园的哭泣响彻高山之巅。山下的火焰越来越猛,站在垸边的山嘴上就能看见映
红天空的火光。
房里又有响动。梅外婆身上又脏了,自己还是一概不知。
“梅外婆肯定不行了,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又红又绿。”
出来掇热水的紫玉很伤心,董重里突然雷霆大发:“都死了,将天门口留给你
一个人!”
紫玉当时没做声,掇好热水返回来才回答:“这话可没说对,我早就在傅朗西
面前表明了心迹,除了他,哪怕有人用金箔贴墙,将绸缎包瓦,我也不会将天门口
当宝贝。我再说句让人生气的实话,傅朗西先前就说过,当司令容易当县长难,董
先生当县长就更难,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就会有新县长来。”
一番戗人的话反让董重里踏实起来:“卵子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将脑子
里所想的事情全部丢在一边,寻了一堆稻草倒下来,一觉睡到将近正午。穷凶极恶
的日本人已经顺着西河退回到白莲河一带,梅外婆和杨桃还是老样子。在他熟睡之
际,王参议派人送来通知,逃难的人可以返回天门口。阿彩带来八个独立大队的人,
将四根竹杠绑在两张翻过来放着的竹床上,每打一个绳结,当班长的那人都要亲自
试试是否扎实,稍有不如意便从头再来。就这样阿彩还要他们悠着点,莫着急,路
上有雪,万一滑倒了,也不能让竹床散架:“一个是王参议的恋人,一个是董县长
的夫人,好好将她们抬下山去,就等于捆住马鹞子的两只手,让他没办法下套子暗
算我们。”“哪来的恋人和夫人?我只看到的是被日本人轮奸的一个老寡妇和一个
小丫鬟。”当班长的那人耍了几句贫嘴,冷不防阿彩一脚踢过来:“被日本人糟蹋
的事你也拿出来说笑,上政治课时你是在用狗耳朵听吗?”当班长的那人捂着小腹
半天直不起腰来,阿彩那一脚越界了,踢中屁股隔壁的软裆。
董重里拒绝其他人的帮助,自己抱起杨桃放进捆绑得无比结实的竹床,忽然听
到一声:“董先生!”董重里赶紧贴上杨桃的脸,杨桃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鼻尖,又
说了一声:“谢谢你给我咬脚!”杨桃的嘴唇既白又凉,董重里将自己的嘴唇轻柔
地叠在上面,直到抬着梅外婆的竹床启程了才分开。
云层很厚,怀抱雪蓝的柳子墨坚持说不会落雪。无人相信这话,对大雪封山的
恐惧让所有人脚底生风。
在接下来的几个瞬间里,董重里不止一次地想起阿彩所说的话,每逢这时,他
就会惶恐不安地让抬竹床的人停下来,看看杨桃怎么样了。董重里觉察到有某种危
险迫在眉睫,他也明白必须用一万种努力才能控制住一千种潜在的可能。董重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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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信任内心深处沸腾的爱情,忽视了那些在悬崖间飘荡的云朵。穿过几处山坳,翻
过几座山头,羊肠小路绕到一处悬崖上,董重里正在提醒抬竹床的人注意脚下,躺
在竹床上的杨桃突然抬起头。“动不得!不能动!”抬竹床的人叫声未落,杨桃已
纵身跳下竹床,追随那些上下翻飞的云朵,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九 十
迟缓的大钟到底响了。
钟楼上,王参议拿着木锤,一下一下地敲落许多斑斑铁锈。王参议要敲钟,重
回到小教堂的马鹞子自然无力阻挡。王参议心里最先颤动,大钟也因此颤动不已,
然后是远山远水回应的悠长共鸣。躲过劫难的家畜们在短暂惊慌之后,同那些心存
侥幸地在废墟中扒来扒去的人一道,透过满是焦煳气味的北风寂静地仰望和倾听。
柳子墨站在紫阳阁外,悲喜交加地叫着王参议。第一声钟响时,梅外婆还没醒,可
脸上绽开了笑容。如同一声声长叹,每响一下钟,梅外婆黑黑的睫毛就轻轻往上扬,
一丝一丝地露出婴儿般清澈的眼睛,醒来的梅外婆启开嘎白的嘴唇,轻轻地数到九
后,让人去对王参议说,莫担心她醒不过来,她只想再睡一会儿。钟楼上的王参议
老泪纵横。他用记忆中武汉三镇里教堂钟声的节奏,一遍遍地敲着,他的确怕梅外
婆不再醒来。
雨夹雪,半个月。钟声一响,天门口的至理名言也不灵验了。
一如柳子墨所说,太阳在大雾散去之后明媚地照耀进紫阳阁,同时进屋的还有
董重里。一向不爱咳嗽的董重里被山谷里的寒风吹得透心凉,肺里面就像结了许多
冰吊儿,每断一只,每掉下一只,就会狠狠地咳嗽一阵。梅外婆在自己的睡房里再
次醒来,她很惊讶这样的咳嗽声来自董重里。
“杨桃呢?董先生咳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见她的人影!”
在凄苦的情爱结局面前,董重里终于泪流满面。
雪柠告诉梅外婆:“杨桃随白云走了,回不来了!”
梅外婆不相信:“她又没有七十二般变化,找找就是。”
董重里哪能不去找哩!那座悬崖下面有一片很白很软的沙滩,他在沙滩上高声
说书:“天堂岭上一片棉,水车车水种三年,一不靠它做棉絮,二不靠它缝衣穿,
相陪小妹玩一玩。”也许是山水的与众不同,从来只在水中游弋的鸳鸯一反常态,
同别的鸟雀一起成双成对地在细沙上撒欢,胆子极小的麂子都敢旁若无人地饮水洗
浴。董重里说书的声音变得很伤感:“西河边上一块田,郎半边来妹半边,郎半边
来栽甘草,妹半边来栽黄连,苦的苦来甜的甜。”还有一群大小不同的猴子,吱吱
呀呀地穿行在高大的乔木与矮小的灌木之间,悠闲地寻觅各种野果,一点也不担心
斑狗来吃它们的脑髓。那种安宁,一看就是从没有被人打扰过的。“上街落雨下街
流,小妹膀子做枕头,情哥说是压麻了,小妹说是还没有,一年枕得几回头。”董
重里的说书在悬崖上下引出一派漠然。心情悲壮的董重里一点也不怀疑杨桃没有到
此。一蓬蓬的燕子红同白云一起开在悬崖的正中问,杨桃一定是将那里作为自己的
归宿。
“日本人走了吗?”沉默之后的梅外婆突然问。
得知日本人被火烧走后,梅外婆挣扎着爬起来,借着雪柠和董重里的扶助走到
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街上。从街两头烧起来的那场大火没能合到一起就熄了,街
这边的紫阳阁和白雀园没有被烧,对面的小教堂也幸存下来。修在屋脊上的防火墙
恰到好处地阻隔了那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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