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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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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玉说:“我娘怎么没出来?”
王千帆笑道:“你娘为什么就一定会出来?”
绮玉满面怅然地说:“我看见冒家太太和薛先生都出来了。”
王千帆猛地将她一拉,避过身去,因为又有一把纸屑劈头盖脸地洒了过来。人群中扬起一片欢笑声。
绮玉心里小小的遗憾很快就被巨大的欢乐冲淡了。毕竟这是他们胜利的日子,娘在不在场无关紧要,娘只是海阳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
心锦吃力地拐着一双小脚,扶了墙壁从大门外回来。她满头白发,腰背佝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因为虚胖,她走路总是喘气,细细的腿脚更是与她沉重的身躯不相配套,令人时时为她捏着一把汗,总好像她随时随地会因头重脚轻而栽倒下来似的。
她在天井里就站着喊起来:“心碧!心碧!”
心碧拿着抹布出现在敞厅门口。她问心锦:“大姐,出什么事了吗?”
心锦说:“街坊邻居都上街迎新四军去了,你不去怕是不好吧?”
心碧淡淡一笑:“女儿女婿都是新四军的人,我做娘的难不成还要跟他们讲客气?”
心锦点头道:“话倒也是。”
她放下心来,颤颤巍巍地踏上台阶。心碧伸手拉了她一把,埋怨说:“叫你少走动。你这么丁点大的脚,跌个跟斗可怎么得了?”
心锦喘着气答:“一个跟斗跌死了是福气啊!无病无痛地去了,你说这有多好?我吃斋念佛就是求这么一天呢。”
心碧把手里抹布抖一抖:“大姐你别说了,听着心里酸酸的。”
心锦笑着摆一摆手,坐下来拆一个旧棉花套子。自从桂子告老回家,少了个帮忙的人手,心碧家里家外担子更重,心锦从心里舍不得她,总是摸摸索索地想替她多做点儿杂务。
海阳这地方虽是产棉区,差不多的人家过日子还是不敢糟蹋,棉花被子盖旧了,胎絮不免发硬,盖在身上冰冰的僵僵的,这就要剥去网胎絮的棉线,将老棉花撕成一片一片,送到弹花店里重新加工。董家在过去,这样没面子的事情是不肯去做的,新棉花被子盖上几年,自然淘汰了做垫被,或者赏给下人们盖去。如今穷到了骨头里,也就顾不得面子里子,该做的事情一样一样做起来,总是实惠要紧。
心锦嗤啦嗤啦地撕着粘牢在胎絮上的棉线,一面随口对心碧说:“共产党的江山,这回该是坐稳了吧?”
心碧正在用抹布擦拭香案上的几件瓷器,闻言回头:“大姐几时关心起政局来了?”
心锦说:“你又笑话我!我一个快入士的老婆子,哪里懂外头那些大事情?我是想,假如共产党能坐稳江山,绮玉这一趟进城就该不走了,要替她收拾一间房子出来。她早先的那一床铺盖已经给了小玉用,不如把烟玉的那一床拿了给绮玉,你说呢?”
心锦这话说罢,有半天不见回答。心锦以为心碧在思量什么,抬头看,却见心碧手里拿了香案上供着的那只烟玉的采访包,两眼发直,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心锦慌忙喊她一声:“心碧!”
心碧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地叹一口气,说:“共产党怎么就没有早几个月打进城来呢?”
心锦盯住她的眼睛:“你是说,日本人早一脚败走了,烟玉她就不会死?”
心碧两手抓紧了那只包,不说话。
心碧心里却在想:要是当初思玉和之诚没有回家疗伤,她做娘的没有冷脸将烟玉骂出门去,烟玉哪里就会走这条绝路呢?烟玉她真是狠心的人,自己一死了之,却把做娘的天天放在了烈火焰上烤啊!
心碧把采访包放回香案,特地燃了一炷香插上,对着那包拜了几拜。香案上同时供着老太太、济仁和润玉,他们几个都是有照片留下来的,独独烟玉没有。这个生性古怪的女孩子,当记者时不知替多少人照了照片,就是自己不肯留个影儿下来。心碧只觉得这也是烟玉冥冥中对自己家人的惩罚。
新四军进城后,第一个急着要找县政委王千帆的就是他的爹王掌柜。
王掌柜找儿子的目的非常简单:要钱。钱的数目不小,是黄金一百两。这钱自然不是王掌柜自己的,凭他一个绸缎店掌柜,这辈子要想攒下黄金百两,怕是极不容易。钱该归属于老东家董济仁,济仁临死前对王掌柜托孤,把这百两黄金亲手交到他手里,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董家太太心碧经历了多少坷坷坎坎啊,王掌柜几次以为她该朝他要这匣金子了,却不料要强的心碧又硬是挺过去了。王掌柜心里由衷地佩服着这个柔弱又刚强的女人,他决意要替她守好这最后一份家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幼饱读过四书五经的王掌柜懂得这个古理,他要帮同董家大太将这钱用在最最紧要的坎上。
这么一笔救命的钱,如何又到了新四军政委王千帆手上的呢?说起来也是话长。
抗战进入持久阶段的时候,也是驻扎在江边芦苇荡里的新四军部队弹尽粮绝最最困难的时候。有段时间他们连洗伤口的盐都没有。战士一旦受伤,眼睁睁看着那伤口由小变大,由红变白,腐烂发臭,最后脓水流尽疼极而死。吃的方面,米面是谈不上,连糠菜也不能管饱,弄得大家有空就跑到江边挖芦根填肚子。寒冬腊月,个个一身单衣,冻得脸发青嘴发紫,恨不得从早到晚钻进芦柴堆里不出来。有一回天降寒流,两个躲在芦柴堆里过夜的小战士睡梦中竟被活活冻死。埋尸体的时候绮玉流了泪,说她再不能看大家这样熬下去了,她告诉千帆说,她娘有一笔钱,就存在王掌柜手里,她请千帆去要过来用。千帆觉得不妥,平白无故怎好要人家的钱用?这不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吗?绮玉振振有词说,董家的钱她不该有一份儿吗?再说可以算借用,将来革命成功了如数还到王掌柜的手上,于董家是分毫无损的事。
王千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保存革命实力要紧,将来革命胜利了,江山都是他们的,有多少个一百两黄金拿不出来?
王千帆冒险潜回海阳,找他的父亲王掌柜要钱。
岂能岂能!作孽啊!这是东家孤儿寡母的命根子啊!王掌柜当即变了脸色,嘴皮子颤颤地嘟哝出了这几句话。
王千帆一笑说:“爹,你要识大局。多少人家为革命连亲人的命都献出去了,你难道真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王掌柜回答:“这不是一码子事。命是自己的,死也好活也好是自己的事。钱是人家的,我不能拿人家的钱给你做人情。”
王千帆拿出在队伍上做宣传工作的本事,拐弯抹角、绞尽脑汁做着他爹的说服工作。无奈王掌柜不是那些振臂一呼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任凭王千帆磨破了嘴皮子,他咬住牙关坚不松口。
门外鸡开始叫了,熬了一夜的灯油只剩浅浅一层油脚子,灯芯儿被烧得吱吱作响。王掌柜的脸藏在油灯的阴影里,涩涩的,皱巴巴的。这一刻王千帆忽然地没了耐心,他觉得他爹这副老牛筋样的脾性令人恼火,他已经不下十遍地申明过这只是“借”,不是“拿”,爹怎么就一点儿不识大体呢?
王千帆不能不对爹耍了点小小的赖皮,他极了脸说:“爹我要告诉你,我这趟出来,身上是肩了全团战士的希望的,大家眼巴巴等着这钱买粮买药,我无论如何不能空手回去。你要是再不拿出来,我自己也能找得到。家里不就是这么大个地方吗?”
王掌柜以为儿子真要动蛮的,慌忙从油灯的阴影里窜上前,一屁股坐在了床边一张古旧的太师椅上。王子帆马上明白了这正是老爹的藏钱之处,心里暗暗一笑。他跟了过去,半是哄骗半是强迫地架起王掌柜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拖移到旁边。被无数只屁股年深日久磨得光亮的椅板露了出来,王千帆抓住板面猛然一抽,随着王掌柜啊地一声惊叫,椅板滑落了,椅肚里赫然有一只深棕色的雕花木匣。
王千帆伸手去抱木匣的时候,王掌柜已经老泪纵横地扑通跪倒在儿子面前,求他放过这只匣子,求他不要让自己的爹背上“不仁不义不忠”的骂名。王千帆哭笑不得,心想上年纪的人莫非都有点糊涂?钱是要用在抗战打鬼子的正义事业上的,这能说是“不仁不义不忠”吗?若是董济仁先生还活着,只怕拿这道理一说,董先生会高高兴兴把钱捐出来呢!
王千帆不理会老爹的哭求、哀告和威吓,随手从桌上的帐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来,拿毛笔饱蘸了墨,刷刷刷写下一张借条:
今借到董济仁先生家黄金百两,待抗战胜利、人
民当家做主后一定归还。
下面的落款是:新四军江海纵队五支队政委王千帆。
年老而又胆小的王掌柜就这样眼巴巴看着儿子把一匣黄金拿走了。在他当时的意识里,一半抗拒着儿子的行动,一半又心疼着儿子,相信着儿子的诺言。但是他从那以后不敢再见心碧,他连听到她的名字都会心慌,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惶然。他无数次在家中上香祈祷,求董家不要出事。不出事就不至用大钱,不用大钱就不会想到那只藏金的匣子。他又求抗日的军队快快打败小鬼子,求共产党新四军快快地坐了江山,那时候他才能指望儿子还钱。他想一旦千帆将这笔钱还回来,他立时三刻就送还给董太太心碧。这样担惊受怕的事情他再不做了,打死他也不做了。
王千帆带着队伍威风凛凛进了城,没有人比王掌柜更加高兴。几年来他是替儿子背着一笔沉重的债务,他原本衰老的躯体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了,他走在街上习惯了贴着墙根,习惯了躲着眼神不去看人,习惯了天天用萝卜干下饭,省下每一个铜子儿攒积起来,以备儿子万一不能还钱……儿子真好啊!他的队伍终于把江山打下来了,他眼见得就能解救他的爹,还给爹堂堂正正做人的自由了!王掌柜只要一想到这里,独个儿就能嗬嗬地笑出声来。
巴巴地在家中等了几天,王掌柜没有能见到儿子的踪影。他想这完全是他的糊涂,儿子如今是一县的政委,掌管了全海阳的军政大事,从早到晚有多少心要操?他怎么能指望儿子放了大事不做,单单地回家见爹?他就抖抖颤颤地从太师椅的椅肚里摸出儿子的亲笔借条,捏在手心里准备进县衙找儿子去。
县衙门口一左一右有两个站岗的战士,王掌柜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在同时举枪一拦。王掌柜生性胆小,眼面前冷不防地伸出两根锃亮的枪管,吓得他一个激凌,面色灰白,哆嗦着嘴皮子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站岗的战士见王掌柜神色可疑,越发缠住不放,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人是王政委的父亲。
纠缠间,新上任的妇女主任绮玉拎两个热水瓶出门到老虎灶上打水,王掌柜如见救星,忙忙地把绮玉喊住。
绮玉笑笑地走过来,先喊他一声“爹”,又说:“你怎么来了?”
王掌柜受这一番惊吓,心里颇不高兴,说:“儿子不回家看爹,爹还不能来看儿子?”
绮玉连忙招呼两个战士,让他们放老人进去,又扬扬手里的热水瓶:“爹你先去,我打了水就给你泡茶。”
王掌柜这才觉得有了面子,心里舒贴了许多,对绮玉摆摆手,意思让她忙自己的事去,不必管他。
县衙里王掌柜不是头一次来,那年日本人要选商会会长,钱少坤曾经把他们吆喝了来听佐久间训话。那回多亏冒银南冒先生仗义救人,否则他这条老命兴许死在日本狼狗的爪子底下了。王掌柜记得训话地点就在脚下这片操场上,操场边上还堆着装子弹的空箱子,遮盖火炮的帆布炮衣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所有的东西上都印着醒目的太阳旗的标志。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见了,有青青的小草从地缝里冒出来,探头探脑显出那种心有余悸的模样。
王掌柜在心里哑然失笑:草儿花儿哪里会心有余悸呢?心有余悸的是他自己呀!他走在从前的县衙里触景生情呢!
他按照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的指点,绕过从前县官老爷坐堂审案的大厅,转过回廊,从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进去,找到了儿子千帆。
干帆弯着腰,趴在窗前的公事桌上打电话。因为线路不好的原因,电话打得很费劲,千帆几乎是对着话筒大声喊叫,王掌柜在踏进月亮门的同时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这使他在进门时没有丝毫犹豫。有一丛绿生生的芭蕉挡住了儿子的半个面孔,王掌柜看不见儿子此刻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声音里听得出来是很着急的。好像说的是调拨一批大米的事情,海阳城里有奸商囤积米面,市面上物价飞涨,谣言四起,颇有点人心惶惶。千帆要接电话的人紧急从四乡八镇调拨一批大米进城,平价出售,用以安抚民心。
放下电话,千帆这才看见了垂手恭立在窗外的王掌柜。他一时有些意外,赶忙出门把王掌柜让进屋去,又解释忙到今日都没空回家看看的原因。王掌柜说:“我不是来怪你的,也不多耽搁你的工夫,你只要把董家的那匣金子还我就是。”
王千帆一时三刻没有反应过来,不免就有些惊愕。王掌柜把手里一直捏着那张借条展开,给千帆看了,说:“你自己写下来的字据,可不能赖帐。”
千帆笑起来:“这事我当然记得,人民政府还会赖你的帐?”
王掌柜心中一喜:“不赖就好。你今天把东西还了我吧。还金货也行,折算银洋也行,总之一笔头还清了最好。父子是父子,债归债,你还了我,我才好对董太太交待。”
王千帆摇摇头,把王掌柜按坐在一张椅子上:“爹,逼债也没有这么个逼法,立时三刻的,叫我从哪儿变出这一百两黄金?”
王掌柜听儿子的口气不对,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千帆,你这借条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人民当家做主后一定归还。现在你们不是坐了江山吗?这么大个海阳城不都归到你们手里了吗?”
千帆解释说:“人民政府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我们去做,哪儿都少不了用钱,可我们穷得连草纸也买不起!爹你能不能缓一缓,让我们喘过一口气来?”
王掌柜急道:“不是我催得紧,这事我还一直瞒着董太太呢!百十两黄金放在政府身上也算不得什么,放在一个人家可就是天大的数目,千帆你万不能再难为我了。”
千帆抱住王掌柜的肩,轻轻拍了拍:“爹,你是不放心我?”
王掌柜语塞,定定地望着千帆的眼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千帆轻言软语说:“好了,你先回去吧,借条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一旦政局平稳,我们要着手抓经济抓建设,那时有了钱,我们加上利息还你,可以了吧?”
王掌柜嗫嚅道:“钱不是我的……”
千帆就有点不耐烦:“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共产党?”
王掌柜不敢再说下去。儿子虽是自己生的,可他眼下当上了县政府的大官,说话做事都带了一种做报告下命令的口吻,让王掌柜感觉着陌生了。王掌柜就体贴地想:或许儿子真是有难处,改朝换代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呢!儿子要办的事情千头万绪呢!那就缓一缓再提吧。董太太那里,万一实在瞒不过去,拼上自己的老脸认个错也就罢了,说起来千帆不还是董家的女婿吗?
王掌柜快快地走出这个带芭蕉丛和月亮门的雅致的小院子。像来时一样,他除了捏在手心里的一张借条外,其余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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