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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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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碧其实好几年没穿过绣花鞋了。济仁一死,心碧难得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平常在家里也是锅上灶下的帮桂子忙,好东西穿着是糟蹋。前儿个翻箱子收夹衣拿单衣,不知怎么翻到一块黑绒料子,一时兴起,想做双绣花鞋。是烟玉给她描的花样:中间一朵深紫色盛开的玫瑰,两片墨绿色叶片成一字状左右平铺,既对称又有立体感,配色也配得好看,端庄雍容,不俗不艳。当时桂子看得惊羡不已,央烟玉也给她描这么一对。烟玉却不肯,说世上好东西只能是独一无二的,人无你有是宝贝,你有人也有,这便成烂狗屎了。烟玉就给桂子另描了一对菊花,金黄色细长如流苏的花丝,半边伸开了,半边蜡缩着,伸开的花丝横贯整幅鞋面,比那对玫瑰又自有一番明媚娇羞的美。桂子直说这鞋面绣出来她是不敢穿的,要拿出去卖钱。又说烟玉有这手画工,将来必是衣食不愁了。连一旁的心碧也感到惊讶,不知烟玉什么时候练出了这身本事。她想她这几个儿女中,早死的润玉是不说了,绮玉和思玉活泼有余,沉稳不足,耐不下性子学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克俭自小顽劣,好本事难学,坏事情倒是一沾就会,将来怕也难成大才;小玉心善面软,虽跟娘贴心贴肺,却又过分懦弱,吃亏遭罪的日子还在后头。这么说起来,倒还是烟玉方方面面略胜一筹,虽说看着不声不响,肚子里有货色,说话做事总透着那么点与众不同。心碧想,无论如何她要把烟玉看得紧些,这个女孩子稍不留神是会做出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来的。 
  心碧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才绣了半片花瓣,只觉眼皮发粘,困倦万分。她把头仰在椅背上,想着稍稍闭一闭眼睛吧,才这么想着,人已经迷糊了过去。 
  朦胧中觉得旁边有人影晃动,挣扎着把涩涩的眼皮睁开,却是薛暮紫。心碧心里就一惊,慌慌地抬了头,坐直身子。 
  “该死,说是趁空闲做点针线活儿,怎么就至于睡了过去。”心碧脸红红的,举手抿抿略显蓬乱的头发。不经意间被外人窥见了自己的睡相,心碧怎么说也是有点别扭。 
  薛暮紫似笑非笑看着她:“大门也没有关上,当心盗贼趁你睡着了行窃!” 
  心碧说:“真是盗贼倒又用不着怕,我这家里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好让他偷了。” 
  薛暮紫反问:“那么董太太又是怕谁?莫非怕我?” 
  心碧细一品味,觉得这话似乎说得突兀了一些,话中还藏了话似的。她笑笑,故意轻描淡写:“你有什么好怕?多少年的老熟人,还在前后院住着。” 
  薛暮紫本意是还要再说点什么,想想怕心碧见怪,遂改口道:“我今天来,是想求董太太一件事。”说着把腋下夹的那个包袱打开,露出里面一块白底红点的绉纱料子。“求你替绯云裁两件过夏的衣服。就是小玉身上穿的那种,绯云说好看,死活央我来找你。” 
  心碧接过料子,在手里摸摸,笑着:“我不过瞎比划着做罢了,哪里有裁缝铺子里做的活儿地道?” 
  薛暮紫也跟着笑:“裁缝铺里的式样老一套,不是旗袍就是褂子。女孩子都爱新鲜,穿衣服总想穿出点不同凡俗,这就非你董太太不可了。” 

  心碧抖开衣料,把中指和食指作着大致量了一量,略加沉吟,像是对薛暮紫,又像是自言自语:“比烟玉的尺寸小些?比小玉的又大些?” 
  薛暮紫回答说:“差不多吧?” 
  心碧扑哧一笑:“我又没问你。男人家的懂个什么?” 
  薛暮紫得了这句骂,笑嘻嘻地,干脆在心碧刚刚坐过的藤椅上坐下来,一心一意欣赏起了心碧做活儿时的神情姿态。 
  心碧用一块薄板在两张椅子之间搭出一个简单的铺面,转身到里面房间里拿出划粉、尺子、剪刀、浆水碗和针线笸箩。工具齐全之后,她将布料在铺板上摊开、抹平,缝缝相对地叠出四层,随后侧了脑袋左看右看,在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动手。 
  薛暮紫说:“我从前看金花裁衣服,都要有件旧的比着做样子,怎么你竟不用?” 
  心碧眼睛仍旧盯住布料,反问他:“你刚才把我夸到天上,现在又不放心?” 
  薛暮紫嘬一下嘴唇:“哪里,我这个人臭脾气,凡事都喜欢问。问来问去的,无意当中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听说医家讲究问、闻、望、切,你怕是行医久了,习惯上拿个个人都当病人待了。” 
  薛暮紫在椅背上轻轻一击:“你这话有道理!下回若有人再讨厌我问,竟拿这话回复她就可以了!” 
  心碧恍然大悟,抬头盯住薛暮紫:“你绕这么个弯子,原来是为了对付我?” 
  薛暮紫迎住她的目光:“只为博你一笑!” 
  心碧眉毛不为人注意地耸了一耸:“我又不是从前皇帝跟前的贵妃公主,哪里就值得这样。” 
  薛暮紫站起来,伸手扳过心碧的肩膀,很冲动地:“心碧,你真的不知道吗?” 
  心碧凝视他片刻,垂下眼皮,慢慢拂去她肩上那两只男人的手,退后一步,轻声说:“我不知道。” 
  薛暮紫跟了一步:“心碧!” 
  心碧用眼睛逼视住他:“薛先生喊我什么?” 
  薛暮紫一时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坐回到椅子上,说:“董太太是个聪明人,说不知道,那是假的,起码哄不过我这颗心,我这双眼睛。你可知道我在心里喊了你几年的‘心碧’?在上埝镇的时候,是因为我有绯云的娘,你接着又有了沈沉……如今他们都去了,单剩下我们两个了,这是天意。” 
  心碧摆摆手,沉声道:“薛先生,这话到此为止,我只当你没有说过。从前济仁在世,我这一颗心全是他的;等他撒手走了,我就把心分作了六瓣,给了我的六个儿女。如今我这腔子里是间空荡荡的屋子,走进来什么也没有,四壁白灰。薛先生你误闯了空房,白耽搁你了!” 
  薛暮紫不屈不挠,一字一句:“空房才好,空房才容得下人,多大的人都可以。” 
  “既是空房,进来又有什么意思?” 
  薛暮紫探身向前:“心碧我只问你,在上埝的时候,你把心给过沈沉不曾?” 
  心碧低头默想一刻,轻声说:“你都知道,还用再问。” 
  薛暮紫把身子接着往后一收:“可见事情是可以变的!你既能把一颗心分作六瓣,就可以重新分成七瓣、八瓣。” 
  心碧猛抬头,冷笑道:“何苦要这么想呢?沈沉没来得及拉我进洞房,就横遭惨祸,这不也是天意吗?上天不让我董心碧再嫁,这我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事情可一不可再,天不能容,人岂能自容?薛先生你就请罢了手吧!” 
  心碧说完这话,决意不再理他,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咔咔地裁剪起来。一时碎布片在她剪下旋成一个个涡状的花朵,又纷纷四散,掉落在地上。薛暮紫无聊地弯腰捡起一片,放在嘴边用劲一吹,竟吹出很远,飘到了廊下天井里。薛暮紫发现他这个动作活像个无奈的孩子,不觉摇头一笑。 
  此后的几天,薛暮紫果真罢了手,见了心碧依旧喊她董太太,言语和眉团司均没有唐突和冒犯之处。穿着新衣服的绯云也照旧到后院里董家来玩,跟烟玉习画练字,有时还陪克俭下几盘五子棋什么的。克俭向例是一下就输,一输就要赖。绯云脾气好,一笑了之,从不跟他认真计较。心锦看在眼里,对心碧说:“将来若真能得了绯云做媳妇,是董家的福气。”心碧叹口气说:“从前薛先生倒是跟济仁提过,济仁嫌薛家只是个行医的,又在乡下住着,把这话岔过去了。谁知道人家心里恼没恼着呢?再说现在又不比从前,董家是败了,薛家倒是凭本事吃饭的,他要倒过来嫌着我们也是说不定的呢。”心锦说:“要不哪天我跟薛先生提提,试试他的口气?”心碧摇头:“算了,天天在一块儿住着,说得不好倒别扭。他两个若是有缘分,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才叫靠得住。” 
  心碧自打克俭被人绑架过之后,无形中添了个心病:每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人开始惶惶不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数次地往大门口跑了张望。望见日头还高,自言自语道:“早呢早呢。”隔不几分钟,忍不住又去望上一望。直到孩子们陆续下学回来,她一个一个亲自点了人头,这才放心:一天总算平平安安过去了,合家大小没病没灾,万事大吉。 
  一天晚上思玉没有回家。 
  心碧先在大门日站着等,眼看天快擦黑,心慌慌地派了家里唯一的男孩克俭去学校里找。克俭跑着去又跑着回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心碧说学校里已经没人。心碧又派桂子去城里的亲戚朋友家挨家地找,也没有。薛暮紫听说这事,摸黑往大街小巷各处走一大圈,同样不见思玉的踪影。天黑成这样,大大小小店铺寺庙公园早已闭门落锁,那么大一个女孩子,能藏到哪里? 
  思玉又跟克俭不同,十七八岁的姑娘,花朵儿一般的人才,平常走到街上都是世人瞩目的对象,她若是失踪,结局可想而知,这就不是用钱来赎人的问题了。 
  心碧这一急,满头满脸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只觉眼前猛地一黑,身子轻飘飘地半空里一坠,人就没了知觉。心锦和桂子吓得半死,一面急呼小玉去前头诊所里找薛先生,一面搬头托腿地把她弄上床去。那里薛暮紫什么也没来得及拿,几步冲进房里,左手掐住她的虎口,右手掐住她的人中,两下一齐用劲。听见心碧鼻子里“哼”地一声,知道人是醒过来了,一屋子人才松下口气。 
  心碧人虽醒了,却是拒绝睁开眼睛,一张脸死白死白,身子纹丝不动,只鼻子里游丝般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还能思想和感觉。薛暮紫此时再顾不上别的,侧身坐在她床边,用一只手替她按揉胸口,顺着血液行走的脉胳,一圈一圈,试图把她郁积在心里的秽气揉得化散开去。隔了薄薄的衣衫,心碧清清楚楚感觉到薛暮紫那只手掌带给她的细微而真挚的关切,但是她不想睁眼,她的灵魂在身外飘忽不定,肉体成为一具不能自主的木偶,在薛暮紫掌心的牵引下勉强维系住生命的行状。 
  就在此时,房门口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娘,我能猜出思玉去了哪儿。” 
  话音刚落,心碧的眼睛一下子就睁了开来。 
  只见烟玉背倚住门框,一只腿跨在门里,一只腿跨在门外,目光挨个儿扫视屋里几个大人,带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冰冷冷的寒意。 
  心锦一屁股跌坐下去,说:“烟玉你也忒狠心了点,知道都不早说?就看着你娘急得差点死?” 
  烟玉反驳她:“不是有薛先生一直忙着吗?何况我没说知道,我只是猜。” 
  心碧用劲把脑袋抬了抬,要想挣着坐起来。薛暮紫自然而然伸手欲托她一把,忽然间感觉背后烟玉的目光毛刺刺的,立刻缩回了手,起身让到旁边,由桂子来接手帮忙。 
  心碧倚住床栏,对烟玉说:“你猜给娘听听。” 
  原来下午烟五曾看见冒家的车夫老高到学校来找思玉。他把思玉叫到墙根下,先跟她说了几句话,又交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老高走后,思玉独自站在原地把那纸条看了又看,还自顾自地笑,又抱着胳膊望天出神。烟玉装作上厕所从旁边路过,问思玉是谁写的纸条,思玉竟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之诚的部队今晚驻十里屯。”烟玉说到这里,反问心碧:“十里屯离城不过十里,娘你说思玉会不会去找之诚了?” 
  心碧再一次闭上眼睛。她知道烟玉的猜测一点没错,思玉此时毫无疑问已经出城到了十里屯。打从上埝镇回来,思玉是常常瞒着她往冒家跑的,一方面去打探之诚有没有托人夹带什么信给她,一方面也时常写了信托冒家的人偷带出城,送到之诚手上。心碧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只是母女两人都不说穿罢了。心碧自己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她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是把心给了别人,那便针刺火烧都收不回来。既然在上埝她没能防止和阻拦绮玉的私奔,她现在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思玉和之诚好下去呢? 
  心碧想到这里,眼皮子颤了几颤,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屋里别的人,疲倦地说了一句:“儿大不由娘。”就挥挥手,让大家散了。 
  第二天思玉回来,心碧脸上不冷不热,如同没有这回事发生,该吃饭时吃饭,该做事时做事。倒是心锦看不下去,把思玉叫到房里说了一顿,又立逼着她去找娘告罪。 
  思玉说:“娘,我不是存心吓你,我怕说给你听,你不让我去。” 
  心碧冷冷地:“你今天说了,我一样不让你去。” 
  思玉噘了嘴:“可我们好些时候没见面了呀!” 
  心碧答得干干脆脆:“他没长腿,不会来看你?” 
  思玉本来还要说点什么,望望心碧的脸色,没敢再开口。 
  过了两天,思玉觉得娘像是不再生气了,遂鼓足勇气对娘提出,她想到之诚的部队当女兵去。心碧想也没想就问:是不是之诚出的主意?思玉解释说,她年轻轻的不想窝在城里当亡国奴,要到部队上真刀真枪打日本。心碧问思玉,之诚那个部队总共打死过几个日本人?思玉嗫嚅着,脸就有些红。心碧似笑非笑说,要谈打日本,城里比乡下更好打,日本人都在城里住着呢。思玉说她中学快毕业了,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她不愿留在城里替日本人做事。母女俩谈到这里,心碧已经白了脸色,一连声地说:“好好,走吧,翅膀硬了都走吧,走光了,娘干脆拿根绳子往梁上一吊,大家省事!娘这条命反正值不了什么。” 
  心碧这一说,思玉只得闭了嘴,不敢再提此话。 
  暑天里,心碧发现自己经期变得不正常起来。先是经水时有时无,漓漓沥沥,且色质淡红,仿佛往里掺了许多的水。再后来干脆没有了。心碧心想没有也好,落得省事,也就不把这事太往心上去。 
  慢慢地身子却变得懈怠和虚弱了。人站着或者坐着,无缘无故便手脚冰冷,胸前胸后冒出涔涔的冷汗,头就跟着发晕,胃里一个劲地犯恶心,直想呕吐。有时候正相反,突然地面孔潮红,口干舌燥,心里火烧火燎的,血胀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非要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半桶冰凉的井水才稍好过点。 
  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睡不着就七想八想,一会儿济仁,一会儿润玉,一会儿老太太。死去的亲人走马灯似地轮番在她房里出现,缠得她心跳如擂鼓,胸口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半夜爬起来,在廊下独自一坐几个时辰。 
  她想,人都说频繁地看见死人是因为自己大限也快到了,已经走到了离阴间不远的路上,相互之间已经能遥遥相望。她不服气,自己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死?她的孩子还没有个个成年,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们先走。 
  心锦对她说:“你这病,根子怕还是在经水上。论你的年纪,不该这么早就绝了经的。你看前街的王太太,今年小五十岁了,还生下个白胖白胖的大儿子。你还是找薛先生帮你看看病吧。” 
  心碧为难道:“这样的病,跟个男人可怎么开口?” 
  心锦劝说她:“有什么不好开口?他是医家,你是病家,再说又是熟人。” 
  心碧说:“就是熟人才那个……”余下的话,她关在口中没说。她不想让心锦知道薛暮紫对她的意思。 
  心锦坚持要她去看病,说着说着竟站起身,要亲自陪她到诊所。心锦真的以为心碧仅仅是女人家的害羞。心碧只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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