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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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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民叹口气:“都不是外人,我说了也无妨。怪还只怪日本人。先是在上海投炸弹,把商务印书馆给炸了,我那些书的版子也都毁了。书不能出,我还有什么进项?再是钱庄老板趁日本人进城时候的混乱,把股东们的资金裹卷一空,逃之夭夭。我的本钱自然也在其中。有什么法子?事情偏都让我碰上了,倒霉呗!” 
  心碧肚里说:恶人有恶报,活该。脸上却做出惋惜不过的样子,拣大面子上的话安慰了几句。 
  心碧回城,头一件要紧的事是把几个孩子送去上学。思玉已经念到高中,再有一年就好毕业。烟工十五,克俭十三,都是念中学的年龄。小玉虽小,却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同样耽误不得。城里不比乡下,事事都得花钱,这四个孩子的学费书费交下来,怎么也要把这个家剥一层皮了! 
  心锦告诉心碧说,原先绮凤娇住的那个小跨院,如今被和平军情报处里的一个科长住着,此人姓高,是青帮头子范宝昆手下的人,而范宝昆如今恰是情报处的处长。青帮的人在海阳城里本就胡作非为无恶不作了,再加投靠了日本人又当了官,你想这气势可怎么得了。姓高的自打住进董家跨院,几年里没收到他一个钱的房租。谁敢去收呀! 
  心碧说:“我试试去。” 
  跨院跟董家的正房这边,是早已经用砖头把六角门堵死了,从院墙上另开一个门通往后巷,原先想的就是便于租房的人家单门独院住着,租金价钱好出得大些。此时心锦带着心碧,从董家大门出去,沿街绕一个大圈,才到了那跨院门口。心碧远远看见那门被漆成了朱红色,亮晃晃泼着一层血似的,心里先就不舒服起来。及至上前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年轻女人咯咯的浪笑。心碧生怕唐突,伸手抓住门环重重拍了两下。笑声止住了,年轻女人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问道:“是谁呀?”心碧在门外答:“是我们,董家的人。”边说,边试探着把门推开了。 
  宽敞的廊沿下,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站着,女的坐着。男的手里拿一把折扇,高挑身材,白净面皮,头发一根根往脑后梳过去。心碧乍看吓一大跳,以为是克勤,细看才见出眉眼间的不同。女的穿翠绿色提花缎子小袄,领口袖口镶黑缎滚边,耳朵上垂两粒滴溜溜的翡翠耳坠,脚上是一双白底绿面的绣花缎鞋。看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想必不是那高姓科长的原配了。 
  心锦抢前一步,对那女人介绍说:“这是我们董家的当家太太,前儿个刚从外头回来。”又对心碧,“这位就是高太太了。” 
  心碧面带笑容,先找把椅子让心锦坐了,自己也坐下来,笑吟吟地开口道:“高太太竟有如此年轻漂亮,真是不见不知道呢!这院子让高太太住着,可不是给我们董家添了光彩?别人要说起高太太怎么怎么,我们听着心里也喜欢哪!” 
  高太太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对那男青年吩咐:“你先进房去坐着,我一会儿就来。”又有意无意地解释说,“我表弟,今日刚从上海来的。” 
  心碧顺势奉承一句:“高太太原来是上海人,怪不得……” 
  高太太脱口说:“董太太也不像本地人呀!” 
  心碧不置可否:“老了,在海阳二十多年了。孩子都生了一大堆,如今有用的不多,倒是一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日子愁死人呢!”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又说,“不瞒高太太,我家老爷过世得早,又没有留下多少田产店铺,好歹有这几间房子,原先也是自家住的,后来缺钱花了,没办法,老老小小挤一挤吧,说是腾些房子租出去,手头也好弄两个活钱花花。你看看,说出来丢人不丢人?唉,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高太太自然是个聪明人,心碧这几句话才一出口,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张白嫩的脸子略略一沉,软中带硬地:“董太太,你刚回海阳,怕是还不晓得我家老爷是做什么事的吧?” 
  心碧忙答:“不用问得,总是在衙门里做着大事情、要紧事情的。” 
  高太太翘起一个兰花指,轻轻弹去衣袖上的一处脏物,曼声曼气地:“你晓得就好。要说,在衙门里办事,薪水拿不到几个,人是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有辰光黑天白夜都不着家,剩我一个孤孤单单的,这碗饭并不好吃。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家高老爷为百姓办事,百姓自然晓得帮衬他,孝敬他。你看看我这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米店老板、裁缝店老板、杂货店老板自动送上门来的,我这里要给钱,人家还不肯要呢!” 
  心碧心里有气,脸上始终忍着不露出来,仍旧是带笑地:“理倒是这么个理,只是我们家跟别人家又不能比,我们家老爷没了。若老爷在,别说借你几间房住,就是送你几间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大姐你说是不是呀?”她把头转向心锦。 
  心锦忙说:“那个自然。海阳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董家老爷在钱财上是最舍得出去的。” 
  心碧叹口气:“男人是裸摇钱的树,树倒了,一家老小只能捡点地上的果子吃吃了。” 
  高太太若无其事地坐着,毫不为她们的话所动,开始研究和欣赏自己的手指甲,把两片手掌翻来覆去,先迎光照照,再远远地伸出去眯缝了眼睛看,明显地表露出她的不耐烦。 
  心碧说:“高太太?” 
  高太太似笑非笑:“我要说你们两个人不识相吧,是我这张嘴太损。实在呢,你们也果真有些拎不清。别的不讲,有我家老爷往这儿一住,譬如替你董家请了尊门神,有那些小小不言想来捞上几把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你门口也就避过去了。如今这世道是什么世道?凭你家几个女人孩子,真要有人动上心思了,你们怕是能招架得住?” 
  心碧气得嘴唇发白,脸上强笑着:“照这么说,倒是我们月月还要奉上几两银子才对?”
  高太太站起来,袅袅地往屋里去,一边说:“看着办吧。” 
  心碧煞白了脸儿,和心锦面面相觑。 
  隔一日,心碧到自家的绸缎店,找王掌柜去。 
  日本人刚占领海阳县城那阵子,城里面大小店铺曾纷纷关门歇业,市面上极是冷落。后来眼看着时局就是这样子了,一年半年的也计较不出个胜负,开店的不做生意,怎么养家糊口?不约而同地,一家一家店铺又慢慢恢复起来。 
  当时海阳县公署的日用开支,除日伪占领区内少得可怜的一点税收而外,大部分是在城里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们摊三成。大商号的老板们花头多,为少摊钱,不惜找把保护伞,认县公署或是和平军里的某个有权势的人做“股东老板”,奉送干股,按时结算利润。于是大商号该摊派的数目就被他们转嫁到小商号头上。小商号本小利微,自然高攀不上有权势的“老板”,又不能做了半天生意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只好心照不宜地抬高物价,把损失尽量转嫁到老百姓身上去。所以当年的沦陷区里,物价飞涨,伪中央政府发行的储备券面额一大再大,人们用着都嫌麻烦,干脆以米代钞。 
  经费摊派还只是明面上的搜刮,暗地里的花头就数不胜数了。日本特务班的翻译、情报员,伪政府的秘书、局长、科长,和平军里的大小军官,有一个孝敬不到,你就别想安安稳稳做生意。这样,董记绸缎店虽然开着,有王掌柜在那儿苦心维持着,架不住月月被这么明里暗里的搜刮,能交到心锦手上的钱实在少得可怜。 
  心碧跨进店堂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正猴儿般攀在货架子上,下面站着的王掌柜耳朵上夹支断铅笔,一手抱着帐簿,一手指挥小伙计往这儿往那儿,还不断嘱咐:“小心,小心。” 
  心碧笑道:“这是在玩的哪一出戏呀?” 
  王掌柜猛回头,见是心碧,愣了一愣,赶忙放下手里的帐簿,亲自到店堂后面去端了椅子,一边让心碧坐,一边说:“听讲太大回来了,这不,想把店里这些存货再盘一盘,好做个明细帐送给太太看去。” 
  心碧走得累了,坐下来以后在膝盖上轻轻捶了几下,说:“大太太看也一样。” 
  “说的是。可大太太一总也没有看过,她说她见了这些数目字就眼晕。” 
  “这是大太太对你信任。”心碧抬了眼皮,意味很重地对王掌柜说。 
  王掌柜额头有点冒汗,勉强笑道:“太太这话,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人若有半点瞒天过海的心思,只怕被太太这句话一说,立马要消得无影无踪呢。” 
  心碧抬了手,微微摆一摆:“你奉承我了。” 
  王掌柜诚心诚意说:“也不是奉承,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往,我还有不知道太太的?太太还有不知道我的?凭太太的聪明,若要是个男人,只怕冒银南的商会会长要让给太太来做才合适。” 
  心碧笑笑:“端日本人的饭碗?”下面的话不再说,立起身来,走进柜台里去,沿货架一排排地细看。 
  董记绸缎店,顾名思义,该是做绸缎生意为主的。从前倒的确如此,从前的有钱人都穿绸缎。近十来年慢慢有了些变化,呢绒布料的花样多了,外国货也开始占领了小小的海阳市场,再加日本人打进中国,自然要全力倾销他国家的商品,所以店里的货架子上,倒有一多半是绸缎之外的货色。有些心碧看着眼熟,能说得出货品名称、特点、用途,有些她根本见都没见过。她指着一块用玻璃纸包得十分精美、浅黄色底子上绣有大朵金黄色菊花的缎料,问王掌柜:“这么漂亮的东西,做什么用的?” 
  王掌柜探头一看,脸上的神气哭笑不得,说:“太太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一块日本女人的和服料子。” 
  心碧觉得好奇,再低头细看,又伸手进去触摸研究,末了才说:“东西是好东西,只伯价钱也不便宜。” 
  王掌柜答:“谁说不是?价钱贵得吓人,据说在日本也是阔太太才能买得起的。” 
  心碧有点不悦:“你怎么就进了货呢?海阳城里能有几个日本女人?就有,也未必会到你店里来买和服料子,你这笔本钱搁十年八年都收不回来。” 
  王掌柜双手一拍:“我的好太太,这可是由不得你的事哟!有个日本小队长拿了这几块料子,出的是天价,硬要我们一家买一块。明摆着是强卖,可你不买能行吗?” 
  心碧就不说话,心里想:照这样子,日后怕是开店非但收不回本,还要倒贴。这世道如今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她叹口气,对王掌柜诉苦道:“我们是老熟人,我也不必瞒你,我们家里的日子……” 
  没等她说完,王掌柜连连摆手:“太大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真是提起来惭愧,当年董先生过世的时候,我在他床前说什么大话来着?如今做生意做成这个样,发财置业不谈,竟是连你们母子几个的日用吃穿都顾不下来……” 
  心碧说:“我没有怪你,我心里都有数。” 
  王掌柜凑近她,轻声问:“要不,董先生那匣子里的东西,你先拿点出来用用?反正也是你们娘儿几个的钱。” 
  心碧脸上骤然变了色:“可千万不能动!那是济仁给我预备的救命钱,他让你收着,不就是怕我零零碎碎花了,用不到真正的刀口上,我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万不敢想那匣子的心思,只当它没有罢了。” 
  “随太太的意思。” 
  “我今儿来,一是到店里看看,二是有件事托你留心。” 
  “太太只管吩咐。” 
  “绮凤娇原先住的那个六角门院子,你总是知道的吧?本想租出去给人住了,月月好收几个租金贴补贴补,谁想到住进去的是个姓高的白眼狼,住上几年,一个钱都不肯出。大太太心慈面软,拿那家人没有法子,如今我回来了,我那一群孩子总要吃饭、总要上学读书吧?我不能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钱还送钱给人用。” 
  “太太是想……” 
  “我既赶他不走,爽性把房子卖了,看他赖得下来赖不下来。” 
  王掌柜不由皱皱眉头:“姓高的既住着,谁又肯买这房子,弄个热汤团在手里攥着呢?” 
  心碧微微一笑:“自然要找个比姓高的来头更大的主儿罗。我托你留心就为这个。大鱼吃小鱼,这是世上人人都懂的理。姓高的拿我们当软柿子捏,总不能拿他上司也不当回事?到时候他不走也得走。” 
  心碧说完这话,吩咐小伙计把留待她看的帐册都包起来,替她送到家里去。王掌柜这时候忽然说:“太太先留一步,我倒想起个合适的人。” 
  心碧忙回身,问他是什么人,王掌柜回答说,钱县长钱少坤。心碧听了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钱少坤如今当着日本人的县长,我是知道的。房子卖给他,我倒也不计较,卖给谁不是个卖呢?再说前后进都拿砖头封死了,两家人要不想见面,那是一辈子见不着都可以。只是钱少坤当了这么多年县长,该买的房子怕是早买够了,他会稀罕那么个小跨院?” 
  王掌柜嘻嘻一笑:“太太,这你就不知情了。钱少坤这些日子搭上了我们店堂隔壁的小寡妇,见天要来一趟。这小寡妇住的是间临街房,进门只一间,吃饭是它,屙屎是它,睡觉也是它。你想想钱少坤好歹是个做县长的,轧姘头也要轧得有点面子才是。前几个小寡妇到店里来剪衣料,顺便说起她想买处僻静点儿、又不要太大的房子,我一听就知道是县长要替她买,否则凭她一个女人哪来的钱?太太你说,你那院子卖给姓钱的金屋藏娇,岂不是正合适?” 
  心碧两手一拍,笑道:“倒真是合适。姓高的是科长,姓钱的是县长,科长总是要买县长的帐吧?走,烦你这就带我见见隔壁那位妙人儿去。” 
  王掌柜听她口中说出“妙人儿”三个字,忍不住莞尔一笑。心碧先不知道他笑什么,待到见了小寡妇的面,才明白他那笑中的意思。原来小寡妇长得高大肥嫩,一张满月般圆圆的面庞红白相杂,嘴巴肥嘟嘟的像朵欲开未开的花骨朵儿,一对大奶子绷在时髦的紧身旗袍里,身子动一动,胸脯那儿就颤巍巍半天都不得平定,极是撩人。她坐在后院很小的天井里嗑葵花子儿,白胖胖的手伸出来,能见到五个圆圆的梅花坑,极像一只放大了的婴儿的手。她拈一颗瓜子放进口中,红艳艳的嘴唇上下一翻,很灵巧地,瓜子仁儿到了她舌尖上,瓜子壳儿被顶出齿外,粘在湿漉漉的唇边,再启齿轻轻一吹,“噗”地一声,壳儿被吹得在空中飘飘扬扬打几个滚,无声无息落在泥地上。她脚边的鸡们便簇拥上来,争先恐后啄那两片瓜子壳儿,抢得脸红脖子粗,拍翅膀打架。她哈哈地笑,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心碧也忍不住要笑,心里说,钱少坤如今倒变了口味,喜欢起这等鲜活肥嫩的女人来了。看她嗑瓜子的生动劲儿,床上功夫一定不赖,瘦瘦筋筋的钱少坤准定已被她梳理得神魂颠倒了。心碧投其所好,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妹子真是好水色!看这脸、这手,白得跟牛奶泡出来的似的,想当年杨贵妃也不过就这样吧?” 
  小寡妇很有几分可爱的天真,当即仰了脸认真地问:“杨贵妃果真像我这么富态?” 
  心碧说:“怎么不是?富态是福相,要不皇帝能喜欢她?” 
  小寡妇开心起来,拿出炒过的葵花子,很殷勤地劝着心碧。 
  说到买房子的事,小寡妇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马上跟了心碧去看,嘴里却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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