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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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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产后虚弱,坐着坐着只觉心慌气短,头晕目眩,胸口泛泛的,直想呕吐。她生怕自己会栽倒下来,只得又让之贤扶她回床上躺下。因为这一阵折腾,她疲倦得很了,不多会儿竟迷迷糊糊睡熟过去。
到天亮醒来,第一个念头仍旧是解手。坐上马桶,又仍旧是滴尿未下。之贤心想怕是不对,润玉从前天夜里到今天,已经是两夜一天没尿出来了。之贤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尿滞留在体内会使人中毒的道理,就丢下润玉,慌慌张张去找他娘独妍。
独妍说;“这倒真是怪,孩子都平安无事生出来了,怎么尿尿会尿不出来?”跟着之贤就往后院来看。
此时的润玉,面色苍白,满脸冷汗,肚子胀得在床上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竟是难受得不行的样子。见独妍进来,她气息微弱地喊一声娘,眼睛里就涌出泪来。独妍见这情景,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她三步两步走到床边,弯下腰,柔声说:“你旦别急,娘替你想办法。你先让娘看看。”
润玉双手将被子撑开一些,独妍小心伸进去一只胳膊。手掌触到小腹处,只觉皮肤紧绷如鼓,比怀孕足月的时候更加邦硬。独妍手里稍稍用劲一按,润玉“啊”地一声大叫,双手下意识地护了过去,满脸汗出如水,身子弯折成虾的模样。之贤在一旁心疼地大叫:“娘你弄疼她了!”
独妍退下来,对之贤使个眼色。之贤会意,跟她出了房门。独妍抬起头,忧心忡忡望着儿子:“怕是不好呢!”
之贤一把抓住独妍的手:“娘你要想办法救她!”说着竟咚地一声在独妍面前跪下来。
独妍吓一跳,忙拉起之贤:“你这是干什么?娘会这么心狠,能救她不救?只是逃难逃在这么个荒僻地方,娘就是出几十上百两的银子,也没法请到个高明的医生。”
之贤说:“你多出钱,多派人,往四乡八镇打听去,越快越好!”
独妍叹口气:“这个自然。只是请到请不到,还看她的运气了。”
说完这些,独妍去找跑腿的人,之贤回到润玉房中。润玉一双漂亮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巴巴地望着之贤说:“我能猜出来你跟你娘说些什么。”
之贤强作微笑:“还能说些什么?左不过催我娘快派人去寻医生呗。”
润玉就不说话,头在枕上转过来扭过去的很是烦躁。过了一会儿,她说奶也胀得难过,叫之贤抱曙红来吃奶。之贤不肯拿孩子来烦她,自己跪在床边,用嘴巴帮她吸空了奶,吐在旁边的痰盂里。润玉似乎稍稍舒服一些,又要起身上马桶,却仍旧尿不出。
润玉离床的当儿,之贤眼疾手快地在床上铺了厚厚一层原是给曙红用的垫子,叫润玉往下别再起身了,随时想尿,往垫子上使劲就是。润玉勉强笑道:“之贤,难为你对我这么好,人若真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之贤大惊失色,煞白了脸儿站在床前,说:“润玉你不要吓我,我不信活人还真会让尿憋死,这不可能。”润玉抬手一下子捂住了脸,手放开来时,满脸都是泪。之贤拿一条手绢替她去擦,手无意中按在她脸颊处,却按出一个浅浅的圆坑。之贤如雷轰顶。他知道这圆坑标志着润玉全身已经开始浮肿,尿毒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之贤手颤抖着,勉强给她擦完脸,丢下绢子,一步步退到门口。脚一出门,转身朝大门外疯跑起来,跑到庄后无人的海堤上,一头趴下去,放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感觉背后有人,坐起身一看,是他爹银南。父子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默默对视,半天都缄口无言。后来银南说:“你娘派出去的人已经把先生带回来了,是个懂医的和尚。”之贤就起来,一言不发地跟银南往家走。
之贤到家的时候,和尚正替润玉把过脉,往前院里独妍的房间里来开方子。和尚对独妍说:“冒家大太,出家人不打诳语,少奶奶这病,是妇科上的病,叫我来治,我说不上有几成把握,也就是开张方子吃着试试吧。吃得好,是我佛慈悲;吃不好,是她命中只有这点寿数,太太和老爷、大少爷也要想得明白才是。”
独妍不死心,问他说:“师傅可知道这附近乡镇还有没有善治妇科的先生?”
和尚略一沉吟,答道:“上埝镇有个薛暮紫薛先生,怕是能有点办法。奈何此地跟上埝镇隔了条日本人的封锁线,谁又能过得去?就算过去了,再进来也不容易。况且两地遥遥相距七八十里……”
之贤不等和尚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独妍往外走。独妍问他:“你去哪儿?”他答说:“我要守着润玉。”独妍就重重地叹一口气,在后面对银南说:“之贤会不会急出毛病来?你要看着他点。”
润玉的房;司里门窗紧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甜丝丝的气味。之贤怀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亡的气息。可是他不敢去想。
润玉朝他侧过脸来,因为浮肿,脸形都稍稍有点变了。润玉问他说:“和尚说了些什么?”
之贤忍住伤心,编造了几句:“那和尚像是医术不错,说你是分娩时用力过度,耗伤了气血,气化失职,不及州都,而致膀胱不利。开了些当归、茯苓、川芎、肉桂什么的,拍胸脯担保你吃他一剂药就好。”
润玉勉强笑一笑:“有这么灵?”想了想,又自语道,“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乡村里或许真有藏龙卧虎的人呢。”
之贤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伸手替润玉掖掖被子:“你不要多说话,把气养着,待关键时候再用。”
润玉便闭上眼睛,不再出声。
接近中午时分,药煎好送来了,浓浓的小半碗。之贤用调羹舀着,小口小口地喂进润玉嘴里。之贤怕润玉情绪紧张,会影响药效,便故意东拉西扯说些天南地北的笑话,分散润玉的注意力。润玉昏睡着,似听非听。过半个时辰,润玉睁开眼睛,说她总在做梦,总是要解手,总是解不下来。说着她要之贤扶她起身。之贤叫她往尿褥子上解,她不肯,坚持要坐马桶。之贤几乎是把她抱到了马桶上。结果润玉仍然滴尿未解,并且就此陷入昏迷。
独妍进来看看,对之贤说;“怕是不行了。我把曙红抱来,你想法唤醒她,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之贤双手捂紧了脸,哭着,摇着头。
独妍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事到如今,也不能光顾你自己伤心,该料理的要想着料理才好。”
之贤放下手,满面是泪,对他娘凶凶地叫道:“你别说了!润玉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我们说好了要到重庆去读大学,还要去美国留洋,她怎么会死?只有你心里才这么想,你不喜欢她!”
独妍叹口气,她想之贤这会儿神经大概有点错乱了,她犯不着跟他计较。她转身出去,亲自抱来了曙红。
孩子正在熟睡,她一点儿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她的小脸因睡眠而红彤彤的,鼻翼张开着,小嘴巴下意识地一努一努,像是在睡梦中吃奶。之贤小心把她从独妍手里接过来,眼泪滴落在她脸上,她浑然不觉。之贤抱着她到床边,一声声呼喊润玉的名字,见润玉没有反应,狠心在曙红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骤然受惊,大声啼哭起来。哭声把润玉拉回到人间,她努力翕动着眼皮,又做出抬手的表示。之贤赶紧把曙红放进她臂弯里,她用尽力气搂了一搂,嘴角一翘,像是要笑,笑容未及出来,人又重新陷入昏迷。
傍晚,独妍又来,要换之贤去吃点东西。之贤死活不肯走,娘儿俩便一同在房中守着。之贤半是对独妍、半是对自己,寂寂地说:“当初我要不学工科,学了医科,该有多好!”独妍说:“你就是当了医生,这里买不到药品,不还是一样。”之贤默想一刻,无法反驳娘的话,就不再开口。
床上的润玉忽然像被人打了一掌似的,身子骤然一跳,清楚地喊道:“娘!”独妍急步过去,应着:“润玉,娘在这里!”润玉把眼睛睁开,看了看独妍,叹出一口气来,眼神里十分失望。独妍心知她喊的是心碧,也就不计较,悄悄退到旁边去。之贤见她睁了眼睛,竟是万分欣喜,俯下身说:“润玉,我这就派人找你娘去,你千万要等着呀!”润玉又叹一口气,微弱地吐了几个字:“不必了。”从此再没有睁过眼睛。
润玉弥留了整整一个昼夜。她年轻的生命仿佛苦苦留恋着这个世界,留恋她心爱的女儿和爱她的之贤,她舍不得就这么离他们而去。如果此时她仍然能清楚表达心中的意愿,她要说的一定是两个字:救我。
润玉的呼吸是缓慢地、一点点地消失的。之贤跪在床边,不断用手去试她的鼻息,他总觉得呼吸还有,脉搏也还有。后来独妍拿了一面小镜子放在润五鼻孔下面,片刻之后又拿给之贤看,镜面上没有水汽,这说明人是真的死了。之贤大为光火,把镜子抢过来,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恨独妍在这种时刻的出奇的冷静,居然想到用镜子来判断润玉的死活。她就这么轻飘飘地掐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之贤把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星期,谁也不见,连亲近女儿曙红的兴趣都没有。一星期之后他开门出来,对家人宣布说他要去重庆继续他的学业。收拾行装时,他把润玉贴身的衣服拣了几件打进包袱里,又找一根竹竿,一头弄通,把润玉留下来的首饰灌进去,拿蜡封死,就用这根竹子当扁担挑行李,先去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到越南河内,辗转从云贵公路到达重庆。
第七章
心碧跟着聋子薛老爹在屋后新开出来的菜园里种菜。早春的太阳暖烘烘的,把翻开的上地晒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这味儿引出心碧脑子里埋藏极久的童年时候的记忆。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她赤了脚在田野里疯跑,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是这样香喷喷的好闻。
心碧拿一只花瓷碗装菜子,开心而又笨拙地一小把一小把抓了往地里撒。薛老爹跟在后面,用一只竹耙子轻轻扒着表层的浮土,把裸露在外面的菜子盖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互相间配合得却颇为默契。有时候薛老爹还会停下来,好奇地注视心碧撒种的动作,眼神里分明惊讶这个城里来的太太怎么也会干这些粗活,还干得不赖,像回事儿。
心碧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从冬天她就开始盘算要把屋后这块河滩地收拾出来,撒上菜种,解决一家人的吃菜问题。逃难时她匆忙带出来的钱不多,加上首饰什么的,总要算计着才能把日子长远过下去。城里的音信是很久不通了,听薛暮紫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蒋介石的政府逃到了重庆,这位委员长先生像是在怕着日本人,总是畏畏缩缩的,打了几仗,却是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心碧就意识到短时间内她一家子怕是不能团聚了,她独自在外,要把带出来的这几个孩子照料好,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心碧鼻尖上沁出薄薄一层汗,干脆把过冬的棉袄脱了,只穿一件掐腰窄袖的半旧青绫夹袄,下面是一条黑色府绸撒腿裤。农村女人穿裤子喜欢扎上裤腿,不知是为保暖还是为做事利索。心碧不习惯这样,她的裤腿总是撒开着,走起路来两腿间呼呼生风,十分的飘逸袅婷。她又是一双半大解放脚,农村里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没有她这般走路利索的,这就使她到哪里都是众目暌暌的对象。
薛老爹在后面喊她:“太太,太太。”
心碧腰肢一扭:“什么?”
薛老爹大声朝她喊:“你撒的种太密了!”他蹲下去,指着地皮上密密一层油褐发亮的种子:“太太你看,这有多费!将来出了苗儿,一片挨一片挤着,也难长得好。”
薛老爹说完,就抬了头,像是等她的回答。心碧朝他做个“知道”的手势,他才起身,继续自己的活儿。
心碧努力要撤得稀一点,匀一点,却是不那么容易,手指缝里没有数,不是胳膊扬出去不见几粒子儿出来,就是呼啦一下子漏出去许多,弄得地上又是密密一层。心碧哭笑不得地想:学会农活儿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呢。
河边通往镇子里的路上,忽然尘土飞扬,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心碧打个眼罩朝阳光刺目处望去,见是几个穿军装挎盒子枪的男人,知道是当地保安旅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害怕。为首的那个,身材高挺,满脸络腮胡,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孩子般天真快活,很容易让旁边的人受到感染,跟着快活起来。心碧认识他,这是当地名声极响的保安旅长沈沉。冬天他曾带部队在封锁线上打过一仗,阻止日本人继续南下,往上埝镇一带扩展。听说打死了一个日本少佐,让四乡八镇的人着实兴奋了一阵。都说日本兵也不是铜头铁臂,枪炮也能打得死。心碧还在镇上听过沈沉几次演讲,亲眼见到了他那种独特的、容易感染人的笑。可惜他讲话不算精彩,短短几句,慢条斯理的,然后双手在胸前拍了拍,往两边一摊,表示没了。听的人就嗅地一声,有点失望。
尘土很快朝心碧卷了过来,人马已经离她很近。突然间,心碧养的一条小黑狗对这群人马发生了误会,斜刺里飞快地窜上去,拦在路中,朝对方勇敢狂吠,一副不屈不挠的架势。眼见人马挟着尘土飞卷过来,眨眼间就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踩得稀烂。心碧着了急,大声喊着小黑的名字,一边拎了裤腿没命地往路上赶,想在人马未到之前把她的狗抱下来。
未待心碧靠近小黑,飞奔着的人马却先停了。沈沉高大的身躯端坐马上不动,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卫兵翻身下马,拿马鞭去赶那小狗。小狗浑不知事,反过来一口咬住卫兵的马鞭不放,屁股拼命往后赖着,像是下决心要把这根恼人的玩意儿从对方手里夺下来似的,逗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心碧红了脸,又怕那卫兵着恼,上前呵斥着小黑,一边动手替卫兵解围。沈沉在马上笑着说:“你这狗是个勇士!若是投胎做人,准是条好汉!”
心碧仰脸望着沈沉:“倒要多谢长官放过它这条小命呢!”
沈沉将心碧浑身打量一番,下得马来:“你不是上埝本地人?”
心碧说:“是从城里逃难到此地的。”
沈沉点点头:“这就怪不得了。本地女人可没有你这么大方。”目光越过心碧,望到那片翻耕过的黑油油的菜园子,“是你种的?”
心碧笑笑:“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菜,自家吃着方便。”
沈沉穿着马靴,大步走向菜地,抓起一把土,在手心里捏了捏,又举起来闻一闻,夸道:“好地。”对呆立四中不动的薛老爹说,“老人家会侍弄菜园子?”
薛老爹愣愣的,像是看见长官吓傻了一般。心碧跟过去替他解释:“他耳朵聋,说话听不大见。”
小黑狗紧挨住心碧,此刻已经解除了防范,对沈沉直摇尾巴,表示友好。沈沉伸手过去拍拍它的脑袋。心碧说:“当心!小畜生会冷不丁咬人的。”沈沉笑笑说:“我就喜欢会咬人的狗。”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开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太太贵姓?”
心碧道:“夫家姓董。”
沈沉说:“哦,董太太。”又说,“我提个建议:你顶好在田边上种上几窝南瓜,这东西既能当饭又能当菜。战争打下去,到秋天、到明年还不知是个什么形势,或许粮食就会紧张了。那时候能有几个南瓜吃,怕是再好没有的东西呢。”
心碧感激道:“难为你替我们百姓想得周到。改天找到南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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