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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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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心中无比悲凉。先是咯血,如今又开始遗精,人的身子里有多少精血架得住这般流失?他明白这是死神对他发出的预警,他的大限已到,在世上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第二天,他命心碧找出家中所有的房契地契、票据存单、来往帐簿,叫心碧一样样地念,他闭了眼睛在心里核算。用心过度带来一阵阵的呛咳,咬着咳着便吐几口鲜血。血吐出来之后,似乎人舒服了一些,有一段短暂的平静。然后周而复始,又是呛咳,吐血…… 
  心碧看不过去,合了帐簿,赌气说:“你这是何苦?家里店就是这几爿店,田就是这几块田,一二三四都在我心里清清楚楚,你何苦这样横牵竖挂的?” 
  济仁睁开眼睛,面色哀重地说:“我是丢不下你们娘儿几个。润玉的婚事在即,绮玉、思玉、烟玉、小玉和克俭都小,老太太年事已高,婚丧嫁娶,哪一样不是大事?可怜你一个女人家……” 
  心碧不让他说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想得好好的,将来世道一变,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济仁呛咳一阵,说:“等我哪天一闭眼睛,自然是顾不上了。没闭眼睛之前呢,总想这里那里多找出几个钱来给他们留着。” 
  心碧拗不过济仁,由他在咳着吐着的间隙里把家中大大小小的动产和不动产一一盘算清楚,交待清楚。 
  此后的日子似乎就有点等死的意味了。心碧不再避讳济仁的病情,找了裁缝回来替济仁做里里外外的寿衣,又到棺材铺子里订了一口上好的乌柏木的棺材,吩咐掌柜的每隔十天油漆一次。 
  清明过后,天气转暖,济仁却又奇迹般地有了生机。咯血和遗精的次数渐渐减少,嘴巴里吃东西有了味道,每日里除汤汤水水之外,还能吃下半小碗炯烂的米饭。有一天艳阳高照,他竟有了下床活动筋骨的愿望,便由心碧架扶着,慢慢地挪到廊上,在藤椅里坐下来。一时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从老太太开始,轮流着来看他。他也不嫌烦累,有精神时自己跟人对答上几句,没精神时就微微闭了眼睛,嘴角漾着笑,由心碧作代言人。这一天他在廊上整整坐了半日,经心碧一再劝说才回屋躺下。心碧替他脱衣服时,他抓住心碧的手,无限满足地说:“在外面坐着晒太阳真是舒坦啊!” 
  春末夏初的一天,心碧打了一盆温水准备替济仁洗头,刚把皂角揉碎泡开,小玉从后院里慌慌张张奔过来了,扯着心碧的袖子说:“娘,娘,凤姨要生宝宝了,裤子上全都是血,她叫我来喊你。” 
  心碧把两只湿淋淋的手在毛巾上擦干,吩咐小玉说:“趁这水还热,去叫你大娘娘来帮爹洗头。再去叫你桂子妈妈烧一大锅开水,就说我等着用。还有……”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睛看在小玉身上,心里却在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不要让桂子去叫催生婆?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叫。凤娇年轻,胎位也正,是顺产,估计问题不大。她不愿意把这件丑事弄得人尽皆知。她自己前后生过六个孩子,完全有资格替别人接生。想到这里,她朝小玉摆摆手,意思是再没别的事了。小玉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去找心锦和桂子。 
  心碧进了六角门的院子,凤娇阵痛刚过,一手扶腰,一手撑着门框站着,正指挥着兰香往床上铺草纸。她蓬头散发,脸色蜡黄,看上去十分紧张。见心碧来了,她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扑上去抓住心碧的胳膊,哆嗦着嘴皮子说:“姐姐,我心里真是怕呀!” 
  心碧扶了她上床,一边说:“女人家哪个不生孩子?要怕,下回进庙里当尼姑去。” 
  绮凤娇不敢再出声。 
  心碧替她褪下裤子看了一回,说:“早呢,宫口才开了两指宽。”扬头喊兰香,要她去把老爷喝的人参桂元汤盛一碗来,再让得福用浓浓的鸡汤下一碗面,里面打上两个鸡蛋。她看着绮凤娇的眼睛说:“趁现在疼得不厉害,多吃点东西,回头才有力气。孩子出来得快不快,就看你力气用得够不够。” 
  说话的时候,阵疼又一次来临,绮凤娇呲牙咧嘴,挺腰扭臀,忍不住地嚎叫一声。心碧喝道:“闭上嘴巴!现在就叫,你有多少元气架得住折腾?”绮凤娇赶紧闭了嘴巴,改用鼻子哼哼,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心碧又好气又好笑,握住了她一只手,替她扛着劲,心里只说:怎么一点苦都受不下来? 
  片刻之后,阵疼过去了,兰香也用个托盘把桂元汤和鸡汤面端来了。绮凤娇坐起来吃面,因为心里害怕,那面条就在喉咙里堵着,怎么也咽不下去。心碧看得着急,端过碗来要亲自喂她。绮凤娇自然不肯,又把碗抢了回去,连吞带咽把一碗面条划拉进了肚里。心碧说:“这就对了,人要是不把事当事,有什么好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到时辰也自然要出娘肚子。来,你站起来,我扶你在房里走上几圈,好让你生得快些。” 
  心碧把绮凤娇一只胳膊架在脖子里,像扶济仁走路一样,扶着绔凤娇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心碧娇小,绮凤娇高挑,再加一个临产的肚子,分量着实不轻,压得心碧脚步蹒跚。阵疼再来的时候,绮凤娇甚至来不及上床,双手抱紧了心碧的脖子,呼哧呼哧大喘粗气,身子抖得像寒热病人。心碧的脖子被她无意识中勒得死紧,气都有点透不过来。阵痛过去之后绮凤娇松开心碧,满心不安,一个劲儿道歉。心碧苦笑笑:“不妨事的,只望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几个回合过去,阵痛已经又紧又密。绮凤娇满头大汗,眼珠往外暴突,喉咙里发出母猪吃食一般吭吭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心碧肩头的皮肉里,哭诉道:“我怕是要死了。”又说,“我怎么要拉屎?” 
  心碧一听这话,慌忙招呼赶来帮忙的桂子,两个人连拖带抬,好歹把她弄上了床去。心碧估摸着胎儿怕是已经露顶了,低头一看,果然是的。此刻绮风娇被胎儿的脑袋堵住了宫门,上下不能通气,直憋得张大嘴巴,身子在床上一挺一挺,哭又哭不出来,喊又喊不出来,真正是比死难受。桂子看不过去,撇一撇嘴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做那事。”心碧呵斥一声:“什么时候?说这种话!”又俯身对绮风娇说:“快了,快了,再用一把劲!对,用劲,闭住嘴,把气憋下去!” 
  只听呼啦一声,胎儿滑出宫口,血水四溅,喷得心碧满身都是。屋里弥漫出浓烈的腥味,呛得心碧忍不住打一个喷嚏。婴儿躺在饱浸了血水的草纸上,周身粉白,一动不动。心碧一手抓起婴儿的两只小脚,倒提在半空,另一只手对准血污污的小屁股猛拍一掌。婴儿“哇”地惊啼出来,口中流出小小一团污秽。心碧说:“行了。”随手把孩子交给桂子擦洗包裹。 
  绮凤娇挣扎了抬头看孩子,口中先问:“是男是女?” 
  心碧叹口气:“女的。”心里一边就想:绮凤娇这命也算不得好。 
  心碧此时已经累得直不起身来,由兰香扶着,慢慢地走回前院。天黑了,济仁房间里上了灯,济仁半倚半靠在一垛枕头上,老太太和心锦陪着他说话,一边等着六角门里的消息。心遥也讷讷地在一边坐着,大概是奉了济民的吩咐来打探情况。心碧把大致情形说了说,众人这才放了心,四散回去睡觉。 
  心碧用热水细细地洗着沾了血污的脸和手,又把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换去,这才开口问济仁:“心遥来,有没有说济民是什么意思?” 
  济仁冷淡地答:“他还能说什么?明天就叫他把孩子抱回去养。” 
  心碧愣了愣:“明天太早了吧?要不等过了双满月?怎么说也是你们董家的骨肉。” 
  济仁侧身向里,半天不答话,末了转过头来,怜惜地望着心碧:“你如今这样善待他们,将来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你!” 
  心碧坐在梳妆镜前,拆散了头发,用一把常州篦子一下一下蓖着,发丝间发出细密的沙沙的声音。她淡淡地说:“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吧。人在世上走,好在一举一动菩萨都能看见。”
  她收了篦子,站起来,用小笤帚把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再拍打一番,走到床边去,脱衣睡觉。 
  时令进入夏至,济仁的病情突然又一次恶化。这回的咯血不再是夹在痰丝中间了,简直像急性肠胃病人的呕吐一样,大口大口地朝外喷射,口鼻间被鲜血沾得通红一片,远看半张脸就是个红红的窟窿,胆小的人见了能吓得半死。 
  药剂、参汤、十全大补膏……一切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济仁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等着阎王爷收回自己的那一刻。 
  家里人一日几次轮番来看视他的病情,不敢出声,踮着脚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如此,济仁还是嫌嘈乱。他的生命已经细若游丝,哪怕一声轻微的叹息都能引起震颤和悸动。心碧读懂了他脸上的不耐烦,不得不劝阻老太太和心锦和三房四房的频繁探视,更严禁仆佣和孩子们在附近走动和喧哗。整个董家大门里,人们走动时蹑手蹑脚,说话几乎用耳语,安静得如同无人居住。 

  一天饭后,绸缎店的老王掌柜突然出现在敞厅前的院子里。心碧大为惊讶,迎上去对他说,济仁已经不能见客。王掌柜呐呐地说,正是东家派小尾儿叫他来的。心碧请他等着,自己进房去问济仁。 
  济仁仰面躺在垫高的枕头上,脸色苍白如纸,双颊耸立像两个小小的山头,眼睛微微闭着,眼窝深深凹进去,时不时轻轻一颤,表示人还活着。心碧俯身在他耳边,问他是不是约了王掌柜?济仁将眼皮用劲一眨。心碧说:“他人来了。”济仁就睁开眼睛。心碧明白这是他想见人的意思,慌忙出去招呼王掌柜进屋。 
  济仁眼望着心碧,气息微弱而又字字分明地说:“你出去。把房门关上。” 
  心碧伫立片刻,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而后她低了头,慢慢退出去,随手将房门带上。 
  房间里,济仁朝王掌柜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得离自己近一些。待王掌柜用半个屁股落坐在床边,他又哆嗦着朝他伸过一只手。王掌柜慌忙握住,紧紧抓在手里。一时间两个人都哽咽起来,浊泪从眼中滚滚而下。 
  王掌柜哭了一阵,用袖头抹去眼泪,鼻音重重地说:“董先生,你还是别把事情往绝处想,像上回那样不经意间又有转机的事,也不是不会再有。” 
  济仁慢慢摇了摇头,眼睛滞滞地望住对方,说:“我们两家,几辈子相处下来了,虽不是兄弟,彼此都知心知肺……”几句话说下来,已经喘息不止。 
  王掌柜抓住他的手连晃几晃:“董先生,不说这些了。有什么要紧话要交待,只要你信得过我……” 
  济仁闭上眼睛,歇了好一阵子,才又睁开。“放不下心的,不过是一家老小。心碧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家。” 
  王掌柜宽慰道:“你有房、有地、有店铺股金,大富大贵的日子且放在一边,光平常的吃用,怕是吃个几辈子不成问题。” 
  济仁又摇摇头:“天灾人祸,谁料得到什么时候就会出什么事情。” 
  王掌柜说:“绸缎店的那一摊子,但凡有我在,总是要替你经管得妥妥当当。我能吃上干的,你一家老小就不会光喝稀的。董先生你信是不信?” 
  济仁苦涩地一笑:“我若不信你,今天会特为把你叫来?”说着一阵猛咳,又是一大口血涌出嘴边。王掌柜慌忙拿块帕子接了,替他揩干净,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来的怜惜。他望着济仁两颊上浮现出的两块桃色的红,又发现他眼里的一点微光格外飘忽,抖颤不定,像是大风地里随时都会熄灭的油灯火苗,心里只感到害怕,恨不能立时离开这里。 
  济仁挣扎着抬起头,双眼盯视住对面的墙壁,示意王掌柜;“那个画轴……你去掀起来。” 
  王掌柜疑惑着起身,去把一幅乱针刺绣的双猫戏牡丹的画轴掀起来。里面原来装着个很小的暗柜。王掌柜在济仁的指点下,从他枕头下面摸出钥匙,把暗柜打开。柜里放着个黑漆木匣。王掌柜伸手进去,把木匣拿出来。匣子一上手,感觉到那种异乎寻常的沉重。王掌柜便明白匣中装的是什么了。他小心地捧到济仁床头,正欲打开让东家过目,济仁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十两一块的金砖,一共八块。一两一根的金条,二十根。”济仁喘息几口,接着说,“我藏着这些,以备不测风云,连心碧也不很清楚……交给你收藏……轻易不要拿出来让她们用掉。记住……到最最万不得已的时候……救命的钱……” 
  济仁说完这些,再次爆发骤风暴雨般的咳嗽,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蚯蚓般蠕动,面孔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王掌柜犹豫了一下,探身过去要替他捶一捶后背,济仁勉强抬起一只胳膊,朝他摇一摇手,又指指门外。王掌柜知道是要他赶紧走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把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抱在怀中,俯身在济仁耳边说了一句:“董先生,你放心……” 
  王掌柜刚迈出房门,守候在院子里的心碧就急匆匆地要进去照料济仁。从王掌柜身旁擦过去的时候,心碧一眼看见了王掌柜怀中的木匣,她愣了一愣,惊讶地向王掌柜望望。王掌柜低了头,不说什么。心碧见他没有解释的打算,不好追问,说了声:“你走好。”忙不迭地进房去了。 
  济仁是在端午节那天夜里去世的。 
  中午的时候,心碧照例准备了端午节的粽子、咸鸭蛋、炒鳝丝、煮黄鱼、蒸火腿和雄黄酒,家里家外也到处用点燃的艾草董了董。济仁自然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粽子咸蛋这些东西,便由心碧每样装一只小碟,端到他床前看了看,算是他也过节了。济仁情绪就很好,叫心碧干脆把桌子摆到他房里,让孩子们在他床面前吃喝,他看着,譬如自己也参加进去吃了喝了一样。 
  心碧不知道济仁哪来的这番兴致,不忍拂他的意思,就叫兰香几个抬桌子进房,又叮嘱年幼的克俭和小玉要规矩懂事,不能烦扰了爹爹。心碧和润玉一起,托了济仁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把他抬得坐立起来,又用枕头和被子将他四面围住,好让他省去一些力气。 
  心碧最后去请了老太太和心锦,加上她自己,一家人围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小玉儿饭吃到一半,突然端了一杯酒送到济仁床前,说要给爹爹喝。济仁也就笑眯眯地接了,用嘴皮子碰了碰杯沿。济仁手抖得厉害,一杯酒有大半杯酒在了床上。心碧扭过头,故意装没看见,眼泪却是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假装给孩子们添饭,背过身去偷偷地擦了。 
  下午,饭局散了以后,济仁告诉心碧说,他觉得很累,想一个人在房里睡一觉。心碧便反手带上了房门,到后院里教几个女儿用丝线缠五颜六色的小粽子玩。中间她轻手轻脚进房看了一趟济仁,他睡得很安静,嘴巴半张着,一脸恬然。心碧几乎要认为这是他病情将又一次出现转机的征兆。
  黄昏时济仁醒来,抱怨他口干舌燥。心碧喂他喝了小半碗莲子清汤。他显得异常烦乱,一会儿要心碧扶他坐起来,一会儿又要撤了枕被躺下去。润玉进来看他,他平白无故说了一句:“之贤该回来了。”然后他又要心碧叫克俭来。克俭向来怕他,进房后怯怯的,离床老远站着,济仁断断续续问了他几句功课上的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挥挥手叫克俭走。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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