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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乱世佳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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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卷
第一章
谷雨一过,天气说热就热。心碧昨天还穿着一件黑丝绦滚边的驼绒夹袄,今天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素缎旗袍。这旗袍是新近流行的式样:袖子上窄下宽,下摆很大,两边不开衩,有点像外国女人身上的裙子。心碧是在大地方住久了的人,举止打扮总带着大地方的洋气,跟海阳城里的太太们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抢眼。
天井里的遮阳卷篷下面.厨师得福摆开了一大摊子坛坛缸缸,正用发好的酒酿制糟鲥鱼。旁边除心碧之外,还有老太太顾氏,及几个看热闹的丫头奶妈们。董家的主子们向来待下人宽厚,酒糟鲥鱼又是一年一次难得看到的稀罕事儿,心碧允许主仆同乐也就不足为奇了。
得福拿一片风干的鲥鱼在手里来回弯弄了几下,意在将鱼皮放松.便于盘曲到小口大肚的宜兴泥坛里。新来的粗使丫头兰香叫道:“好大的一条鱼!怎么又不刮鳞?”得福白她一眼:“鲥鱼怎么论条?要讲片,一片两片。再说的鱼还能刮鳞?说这话也不伯人笑话。”
老太太顾氏袒护小丫头说:“不怪她,西乡里来的人,没吃过又没见过,怎么弄得懂这些道道儿?”
心碧顺着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论吃鲥鱼,怕也只有海阳人有这口福了。我刚来那年,也是一百个不懂……”
得福就有点诚惶诚恐,抢过话头:“太太是大地方来的人,经过见过的不知比我们要多多少,别说鲥鱼,就是孙中山孙总统的水晶棺……”
老太太“嗤”地一笑:“还水晶棺碧玉棺呢,我问你,鲥鱼可也有刮了鳞的做法?”
得福脸涨得红了起来,嗫嚅道:“老太太说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只是小人经见得太少……”
老太太就很得意,嘻开缺牙的嘴巴,朝众人笑着:“瞧瞧,可把他问住了吧?可见世上没有人是样样都通的。说段古话你们听听: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炊,说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娘家婆家总要先商议好了,择一道叫好又叫座的菜,把葱姜作料准备齐全,新娘子到时辰抓起铲刀意思一下,就算过关了,落个皆大欢喜吧。”
说到这里,插进来一个脆脆的童声:“我爹娶我娘的时候,也考我娘了吗?”
众人抬头,才知道十岁的四小姐烟五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学,书包还在肘弯里夹着,也凑在人堆里听奶奶讲古。心碧就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大人说话,小孩子只听不插嘴。”
老太太招招手,叫孙女靠到她怀里来,摸出块纸包的米花糖让她吃着,接下去说:“偏有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作料什么的通通没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子也不怵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呼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娇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发髻里拔出一根绣花针来,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卷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过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听众中已是一片咂嘴之声,有惊叹新媳妇心灵手巧的,有说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绉纱裙子,笑道:“你们听得快活,倒耽误我抽这一袋好烟。”
话才说完,一只肥肥的小手伸了过来,把一架锃亮的白钢水烟袋举在老太太眼前。却原来是高不及大人腰眼的五小姐小玉。老太太眉开眼笑说:“看看,谁能有我的小玉儿乖巧,这回你们谁也别怨做奶奶的偏疼偏爱了吧?”
小玉的奶妈桂子连忙凑趣:“老太太要疼个谁,别人还有什么好说道的。大房里五个孙女一个孙子,加上三房的一个长孙,个个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烟,拔出烟嘴把烟灰吹出去,舒畅地眯缝起眼睛:“人都说做奶奶的疼孙子,我倒不一样,疼孙女更甚。怎么讲?我这五个孙女,站出来哪个不是人尖子?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乖巧。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五个有福气的人家得去了呢!”
心碧在一边听了,跟着就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欢喜又酸涩的那种味道。她拉过小玉的一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刚要接老太太的话头说句什么,老爷济仁的跟班小尾儿过来喊她:“太太,老爷请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里。”
大太太指济仁的原配夫人心锦。心锦十六岁嫁到董家,将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生养。后来济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连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锦跟着也就欢喜,此后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心碧,落得清闲自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为了方便,下人们都喊心碧“太太”,而在心锦前面加上个“大”字,称“大太太”。心锦对这些向不细究,答应得极是爽快。
心碧站起来,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发,吩咐得福务必将坛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又赶烟玉回自己房;司去写仿,晚上爹要一个个查验的。然后她牵了小玉的手,带她一块儿去心锦房中。
心锦住在第二进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厅高大气派,据说有人站在城墙上往城里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庙宇,城北冒家的西式二层洋楼,就数董家的敞厅有派头了。大九架梁的木结构房子,梁柱足有一个男人的腰身粗细,站在屋里抬头看横梁,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从横梁中间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围着。晚上若有宴饮娱乐之事,九盏灯一齐开亮,敞厅里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华丽辉煌。这是当年董济仁在上海做烟酒税总办的任上,从洋行里订购了,雇船专门装运回来的。别说在小小的海阳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华的灯盏也不多见。
心碧从敞厅穿过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扫视各处,看看有没有灰尘和不妥的摆置。济仁是个整洁到几乎成癖的人,决不允许家人把东西乱丢乱放。心碧跟了他十八年,潜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时她一眼发现有张红木宝座椅的应置稍偏了点点,跟前面一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忙走过去动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开的一双半大脚,走路做事还算方便,只是红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镶了大理石的传背,搬起来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见了,上去就要帮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脚,一迭声地阻拦道:“小玉别动。”小玉仰了脸说:“娘我能搬。”心碧笑着:“娘知道小玉能搬,只是娘还没老呢,一个人还能搬动呢。”
这时候从门外撞进来两个人,心碧的儿子克俭和三房里济民的儿子克勤。克俭八岁,模样像极了娘,一双细长媚人的凤眼,鼻梁纤秀高挺,嘴唇薄而红润,头发软软地披在额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个秀气漂亮的小姑娘。济仁五女一子,按理说这个儿子视若宝贝了,却又相反,他对儿子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正,不知怕把儿子宠坏了呢,还是嫌儿子身上没有男儿的阳刚之气。心碧怎么也想不明白。六个孩子中,济仁最喜欢大女儿润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平素板结的面孔才放松下来,跟女儿有说有笑,慈爱至极。去年润玉外出求学,读镇江蚕桑专科学校,家里马上就觉冷清许多,心碧总感到济仁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克勤十四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长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却在眉眼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顽俗之气。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绫裤褂,褂子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青色盘扣小背心,青丝线的腰带上拴了只玉刻的玩意儿,走起路来随了步子悠来荡去,完完全全是大户人家纨绔子弟的派头。济仁对这个侄子是极看不入眼的。就连克勤的亲生父亲济民,对儿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俭和克勤混在一起,心里便不高兴,不好说克勤什么,只拿克俭开刀:“克俭,学堂里这么早就下学了吗?”
克俭只怕父亲,不怕娘,笑嘻嘻答道:“今儿先生家里有事,放得早。”
心碧不太相信克俭的话,她知道他常常会撒个小谎。明儿要记着叫烟五到学堂里问问克俭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着克俭的眼睛说:“男孩子学问要紧,空下来要想着温书习字,别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你爹看见了不会高兴。”
克俭得意洋洋说:“克勤哥哥刚才带我到花香楼去了。”
花香楼是海阳城里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沉下脸来:“怎么去那种地方?小小年纪……”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俭,嘻皮笑脸对心碧说:“路过那儿,顺便瞧了一眼。克俭没见识过,稀罕。”
心碧说:“那地方用不着见识。”
克勤应道:“哎,哎,下回不去。”扯了克俭一把,两个人一溜烟地走了,快得让心碧来不及喊出什么。
小玉抬头看看娘的脸色:“娘,你别生气,回头我告诉爹,让爹揍哥哥屁股。哥哥不学好,爹不喜欢不学好的人。”
心碧弯下腰,在小玉头上亲了亲:“乖,别告诉爹了,你哥他还小呢,不懂个什么,娘没生他的气。”
小玉又仔细看看娘,确信娘说的是真话,才一本正经地点头,把个小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心碧心里就叹一口气:这孩子才这一丁点岁数,怎么跟个人精儿一样,这脾性匀一半给克俭多好!
海阳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心锦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音菩萨的香火,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逢年过节一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心碧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锦体贴她,总是说:“我替你拜过了。”心碧便知道观音娘娘不会怪罪她了,放心忙她的事去。
心碧带着小玉一进到院子,小玉就欢欢快快喊起来:“大娘娘!”
心锦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小玉的手,又对心碧说:“济仁等你好一会儿了。”
心碧问:“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冒家送了个帖子来,请我们去看戏。”
说着话,进了房间,见济仁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通州五仁麻糕。茶是昨天才从徽州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汤碧绿,香气四溢。
心碧问:“这茶还好吧?”
心锦笑着说:“你昨儿拿来,我还没舍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问济仁:“你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济仁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的一点焦苦味。”
心碧说:“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浙江人新开的茶庄,明儿去看看。”
心锦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亲,食指含在嘴巴里,眼睛不断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济仁发现了,招手让她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里。小玉托着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着点了头,才欢欢喜喜地拣出一片,举到嘴边,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点点。心锦在旁边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并加给她,说:“吃吧吃吧,大娘娘给的,不怕。”回头嗔怪济仁,“你看你,规矩也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见猫。”
济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着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张帖子来,要请我们去看戏。”
心碧说:“刚刚大姐告诉我了。既送了帖于。还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锦连忙摇手:“怎么是我去?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懒动,又不喜热闹。那些戏班子里的锣鼓家什,我听了就烦。”
心碧看看济仁:“到底是为个什么事呢?老太太做寿还是小孩子过生日?弄清楚了,好备份贺礼,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
济仁先不说话,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下去,才说:“怕是用不着送贺礼的。这回的事由特别,冒家太太独研筹办的那个女子传习所明天开学,南京、镇江、通州都派了人来参加典礼,我估摸这场戏是为了招待宾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还是大姐去吧。”
心锦笑道:“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反悔?”
“我不待见独妍那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济仁有点惊讶:“你又没跟她打过几回交道,怎好这样说她?”
心碧哼了一声:“她从没正眼看过我.这我还觉不出来?”
心锦在旁边帮腔:“冒家太太的确是傲。其实论模样、论脾性,比不上心碧,就是多识了几个字,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罢了。”
“还不光是这个。”心碧补充说,“她是新派人物,听说还信着洋教,瞧不上我这个做……”心碧望了心锦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心锦是个厚道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济仁这时候微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家的日子,你倒也不必理会冒太太的作派。只是场面上的事情,该应酬的还得应酬,过分计较了会让人看着小家子气,心碧你懂不懂?”
济仁对心碧说话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像父亲对孩子。奇怪的是心碧听着受用,舒服。进济仁家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算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了,就是在济仁面前脱不了孩子气,只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里教训着、点拨着才好。如果说这是“贱”的话,心碧可是心甘情愿认了这份贱。
心碧至今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济仁前世有缘。
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心碧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没有母亲的,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总是跟着他们在野地里疯跑滚打。有一天父亲给她一个糯米粑粑,背着她到邻村去耍,结果没带她回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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