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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劳工-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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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样,吉里雅特还是害怕它会垂死挣扎,向后退到它的触角碰不到的地方。
可是那个怪物已经完全死了。
吉里雅特合上了他的刀。
四 没有隐藏,也没有消失
他杀死章鱼正是时候。他几乎快闷死了,他的右臂和上半身发出紫色,出现了两百多处肿块,有好多处已经涌出血。医治这些创伤的药便是海水。吉里雅特浸在海水里,同时用手掌擦自己右臂和上半身。肿块经过这样的磨擦都消失了。
他向后退,在海水里浸下去更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他曾经注意过的那个小洞穴,就在他被章鱼缠住的那条裂缝旁边。
这个洞里没有水,在洞穴的大石壁下面歪斜地伸展。卵石在那儿堆积,使洞底增高,高出平时涨潮时的水位。这个凹进去的口子是一个相当大的扁圆的拱形,一个人弯下身子便能进去。海底下的洞的绿光照进去,将里面稍稍照亮。
吉里雅特急急忙忙地擦着他的肿起的皮肤,偶然间无意识地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光一直透进这个小洞穴。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仿佛看到在这个洞底的黑暗里有一张带着笑容的脸。
吉里雅特从来不知道有“幻觉”这个字眼,不过他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和似非真实的东西神秘的相遇,这在自然界中是会发生的,为了解释不致有困难,我们将它称做“幻觉”。不论是错觉,还是事实,总之是有一些幻象出现。谁在那儿就能看到它们。我们曾经说过,吉里雅特是一个爱沉思的人。他像先知一样伟大,有时会产生幻觉。在荒僻的地方冥想是不会不遭到恶果的。
他是在夜里出来活动的人,他相信有幻影,这些幻影使他不止一次地惊慌得发愣。
这个凹洞非常像一座石灰窑。它是一个低矮的壁龛,好似篮子的柄,陡峭的拱顶越向前越狭窄,一直通到这个地窟的尽头。在那儿,卵石堆和岩石的拱顶连接在一起,死巷也到头了。
他走了进去,低着头,向着在洞底的东西走。
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笑。
那是一个死人的头。
不仅仅有头,还有一具骨骼。
一具人的骨胳躺在这个小洞穴里。
遇到这样的事,胆大的人当然想看个明白。
吉里雅特向四周看了一遍。
他的四周是许多螃蟹。
这些螃蟹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全死了。这些螃蟹不能动,因为它们都只剩下了壳。
它们在塞住岩洞的卵石堆上面东一点西一点地散开,如同奇形怪状的星星。
吉里雅特的眼睛注视着别的地方,他走在螃蟹壳上面也没有感觉到。
吉里雅特走到了地窟的尽头,那儿有更大的一堆东西,是触角、脚和上颚混在一起,不动地竖立着。螃蟹的螯张得很大,没有再并拢。在它们的有刺的硬壳底下的骨质的壳一动不动。有几个翻转过来,露出了它们青灰色的空心。这堆东西很像许多围攻者,像一团荆棘一样混乱。
那具骨骼就在这堆东西下面。
在这堆乱糟糟的触手和壳底下能够看到带纹的颅骨,脊椎骨,股骨,胫骨,连着指甲的多节的长手指。肋骨的架子里全是螃蟹。有一颗心曾在那儿跳动。海里的霉菌盖满了眼眶。帽贝把它们的粘液留在鼻腔里。此外,在岩礁的这个角落,没有海藻,没有水草,也没有一点风。一切都静止不动,牙齿在冷笑。
这个令人不安的笑容是死人的头显示出来的表情。
这座神奇的海底宫殿,处处点缀着和镶嵌着海里的宝石,它终于暴露出来,公开了它的秘密。这是一个窝,章鱼就住在这里面;这是一个坟墓,一个人就躺在这里面。
深处的海水在这些石头上面抖动,发出了反光,使得骨骼和动物的不动的可怕形象也隐约摇动起来。这可怕的一堆螃蟹,好像刚吃完了饭。这些壳仿佛吃了这具骨骼。没有比在这死去的猎物上死去的寄生虫更古怪的了。这是死亡的凄惨的延续。
吉里雅特的眼皮底下是章鱼的食品柜。
景象凄凉,在这儿清楚地暴露出极其恐怖的事实。螃蟹吃掉了死人,章鱼吃掉了螃蟹。
在尸体旁边没有任何残存的衣服。死去的人在被逮住的时候想必是赤身露体的。
吉里雅特专心地仔细察看着,他把螃蟹壳从死人身上全拿掉。这个人是谁呢?尸体给解剖得十分巧妙,简直像是准备做解剖模型用。肌肉全除去了,一点儿肌肉也没有留下,没有一根骨头缺少。如果吉里雅特是这方面的内行,他可以看到,裸露的骨膜又白又滑,好似擦过一样。如果四处没有刚毛藻的绿色,它们真像象牙。软骨隔膜都精细地减薄和排列好。这个坟墓造出了这么许多不祥的珠宝首饰。
尸体好像埋在死去的螃蟹底下,吉里雅特把它掘了出来。
忽然他迅速地弯下身子。
他刚刚发觉脊柱给一根带子似的东西围着。
这是一条皮带,很明显是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扣在肚子上的。
皮上长了霉,带扣生了锈。
吉里雅特想拉过腰带,脊椎骨不肯放,他只得将脊椎骨折断才拉得出。腰带完好。在上面已经开始积上一层贝壳。
他摸摸腰带,觉得里面有一样硬硬的正方形东西。想解开带扣是没有用的。他用刀割开了皮子。
腰带里装着一只小铁盒和几个金币。吉里雅特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个畿尼。
铁盒是一只水手用的旧鼻烟盒,是用弹簧打开的。它锈得很厉害,关得很紧。弹簧完全氧化了,不再起作用了。
那把刀又帮吉里雅特解决了难题。他用刀尖一撬,盒盖就脱下来了。
盒子开了。
里面只有点纸。
一小扎非常薄的纸,折成四折,铺在盒子底上。纸是湿的,不过并没有损坏。盒子关得很紧,将它保存得很好。吉里雅特展开了它。
这是三张钞票,每张一千英镑,一共值七万五千法郎。
吉里雅特又把钞票折好,放进盒子里,利用里面留下的一点点空再放进二十个畿尼,然后拼命使劲把盒子关紧。
他开始仔细看那根腰带。
皮的表面在以前曾上过光,它的里面却很粗糙。在浅黄褐色的粗皮上有几个用很浓的墨水写的几个字。吉里雅特认出了这几个字,念道:
“西尔克吕班。”
五 在六寸和两尺之间死神能栖身
吉里雅特把盒子重新放到腰带里,又把腰带放进他的裤子口袋。
他把骨骼和旁边死掉的章鱼留给螃蟹。
当吉里雅特跟章鱼和骨骼在一起的时候,上涨的潮水已经淹没了进口的狭道。吉里雅特只有钻到拱门下面才能出去。他脱身并不费劲。他熟悉这条出路,做这些海里的体操运动他是个能手。
我们看到了十个星期以前发生的那出惨剧。一个怪物抓住另外一个怪物。章鱼抓住了克吕班。
这几乎可以说是在无情的黑暗里伪善者的相遇。在深渊里,两个由期待和黑暗组成的生命短兵相接,一个是畜生,另一个是活人。畜生结果了活人。可怕的裁判。
螃蟹吃死尸,章鱼吃螃蟹。章鱼在经过的路上,会捉住任何一个游水的动物,一只水獭,一条狗,如果它能够,甚至一个人。它喝它们的血,然后将它们的尸体留在海底。螃蟹是海里的外形像金龟子的埋葬虫①。腐烂的肉对它们有很大的吸引力,它们游过来,吃死尸,接着章鱼又吃掉它们。死去的动物被螃蟹消灭光,螃蟹被章鱼消灭光。我们已经指出过这条规律②。
克吕班做了章鱼的诱饵。
章鱼抓住了他,把他淹死,螃蟹将他的肉吃得干干净净。某一次涨潮把尸体送进了洞里,一直送到吉里雅特发现它的洞底。
吉里雅特从那儿向后转,一路上在岩礁间搜索,寻找海胆和帽贝,不想再寻找螃蟹了。他仿佛觉得吃螃蟹就像吃人肉。
此外,他只想在动身以前尽可能好好地吃上一顿晚饭,此后就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了。猛烈的暴风雨以后,总是平静的日子,有时候要延续好几天。现在在大海这方面没有丝毫危险了。吉里雅特决定第二天启程。最要紧的是在夜里看管好设在大小多佛尔礁之间的水坝,因为要涨潮,不过吉里雅特打算天一亮就拆除它,把小帆船推出大小多佛尔礁,张起帆回圣桑普森。平静的海面上微微吹的西南风,正合他的心意。
现在正是五月的上弦月的时候,白昼长了。
吉里雅特在岩礁间兜了一圈,肚子几乎吃饱了,回到停在大小多佛尔礁间的小帆船那儿。这时太阳方才西沉,能够叫做新月的光辉的淡淡的月光渗进了暮色,海水达到了满潮,又开始下落。立在小帆船上的机器的烟囱被暴风雨打来的浪花盖上一层盐,在月光下显得雪白。
这样的景象提醒吉里雅特,风暴在小帆船里灌进许多雨水和海水,如果他想明天动身,得将船里的水除光。
他离开小帆船去追捕螃蟹的时候,他曾经观察到在舱里水约有六寸深。用他的排水铲就完全可以把这些水铲出去。
现在回到小帆船,吉里雅特不禁吓了一跳。小帆船里有近两尺深的水了。
出了很可怕的事故,小帆船漏了。
① 埋葬虫,常群集于鸟兽尸体旁掘穴,使其陷入土中而取食,故名。
② 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中《怪物》最后部分。
它是吉里雅特不在的时候渐渐进水的。它已经装得那么重,加上二十寸深的水是极危险的事。再要增加一点点,它就会沉掉。如果吉里雅特迟一个小时回来,他也许只能看到烟囱和桅杆露在水面上了。
一分钟也不容得考虑,应该找到进水的口子,把它堵住,然后弄光小船里的水,或者至少减少一些。“杜兰德号”的水泵在船只失事的时候不见了,吉里雅特只得使用小帆船的排水铲。
首先要找进水的口子,这是最紧迫的。
吉里雅特立刻动手,甚至没有花半点时间穿上衣服,全身都在哆嗦。
可是他不觉得饿,也不感到冷。
小帆船继续在进水。幸好没有风。只消起微微的波浪,船便会沉没。
月亮下落了。
吉里雅特弯下身子摸索着,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他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发现了损坏的地方。
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在小帆船给弯成弧形的危急的一刻,坚固的小船猛烈地碰撞岩礁。小多佛尔礁上的一块凸起的岩石把右舷的船壳撞出一个裂口。
这个进水的口子很糟糕,几乎也可以说很恶毒,偏偏紧靠着两条加强肋骨的交点,加上当时狂风暴雨,因此吉里雅特顶着最凶猛的风雨在黑暗里匆匆检查的时候,没有能看见损坏的地方。
令人吃惊的是裂口很大,可是,虽然那时候船里的水在上涨,裂口没在水里,却还是在吃水线上面,因此也让人放心不少。
撞出裂缝的那个片刻,海浪在峡道里剧烈地翻滚,不再有什么吃水线了,海水从裂口进入小帆船,小帆船加上这样的重量下沉了好几寸,甚至在风平浪静以后,钻进船里的水的重量,使吃水线升高,让裂缝保持在水面底下。这样,危险就逼近了。船里的水从六寸涨到二十寸。但是如果能够塞住进水的口子,也就能够弄光小帆船里的水,只要小船不再进水,它将重新升到正常的吃水线,裂缝露出到水面上。不在水里,修补就方便多了,或者至少是可能办到了。我们在前面说过,吉里雅特还有一套完全能用的木匠的工具。
但是在做到这一步以前,会有多少变化!会有多少危险!会有多少不幸呀!吉里雅特听到海水无情地涌进来的声音。摇动一下,全都要沉没。多么悲惨啊!也许时机已经失去了。
吉里雅特痛苦地责备自己。他原来应该立刻看到这个口子的。舱里六寸深的水应该引起他的注意。他真迟钝,竟把这六寸深的水当成雨水和打进来的海浪。他责备自己要睡,要吃。他责备自己总是疲劳。他几乎认为自己要对暴风雨和黑夜的出现负责。全都是他的过错。
他在不停地干活的时候,心里还老是嘀咕着这些抱怨自己的话,不过这不妨碍他的思考。
进水的口子找到了,这是第一步,把它塞住是第二步。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在水下面是无法干细木工活的。
有一个有利的情况,那便是船壳损坏的口子在将机器的烟囱固定在右舷的两条链子中间。塞住口子的东西可以缚在两条链子上。
水继续进来,现在超过两尺了。
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盖以上了。
六 DE PROFUNDIS AD ALTUM
在小帆船储存的帆缆索具当中,吉里雅特有一大块随时能用的涂了柏油的帆布,它的四只角上都有很长的细绳带。
他拿起这块帆布,用上面的细绳带将它的两只角系在烟囱的链子的两只铁环上,就在进水的口子那一边。然后他把帆布丢到船外。帆布像一张桌布那样落到小多佛尔礁和小船之间,沉到了海里。想进入船舱里的水的推力,将它紧贴住船壳的裂口。水越压得凶,帆布贴得越紧。帆布给海水本身粘在损伤的口子上。小船的伤口给包扎好了。
这块涂了柏油的帆布夹在舱的内部和外面的海浪当中,一滴水也进不来了。
进水的口子遮住了,可是并没有塞住。
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
吉里雅特拿起排水铲,开始铲小帆船里的水。这是减轻船的载重的重要时刻。这个活使他身子稍稍暖和了一点,可是他也疲劳到了顶点。他不得不承认他不能坚持到底,把舱的进水洞堵住。吉里雅特吃得很少,他惭愧地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
他从他膝盖那儿的水向下降来估计他的活的进展程度。水降得很慢。
此外,进水的口子只是被挡住了,险情暂告缓和,并没有解决。那块被海水推到裂口的帆布,开始在舱里胀得像一个瘤,好像在帆布后面有一只拳头在使劲要捅破它。帆布涂过柏油,很牢,经得住捅,但是膨胀和张力越来越利害,很难肯定帆布能顶下去。那个瘤随时都可能裂开。
水又要开始流进来。
遇到这种情况,陷在困境的水手都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塞住裂口,手边不管有什么旧布破布,只要找得到就拿来用尽全身之力把帆布上凸起的瘤堆进裂缝里。在专门的用语里,那些旧布破布叫做“包绳布”①。
这种包绳布,吉里雅特却一点儿也没有。他原来储存的破布片和废麻,有的在干活当中用掉了,有的被狂风吹走了。
在紧要关头,他也能到岩礁间去搜索,找到剩下来的碎布等等。小帆船的载重已经减轻了不少,他可以暂时离开一刻钟,可是没有光怎么寻找呢?天实在太黑了。月亮没有了,只有布满星星的昏暗的天空。吉里雅特没有干的缆绳做火绳,没有油脂做蜡烛,没有火来点燃,没有灯罩遮住火。小船里和礁石上全是一片模糊,什么也分不清。可以听得见海水在遭到损伤的船壳四周轻轻地作响,可是连裂口也看不到。吉里雅特是用手摸才知道帆布越来越大的张力的。在这样的黑暗中,在岩礁上不可能找到破旧的布衣服和四散的绳索。看不清楚,怎么能捡到那些碎布片呢?吉里雅特忧愁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天上全是星星,却没有一支蜡烛。
小船里的水减少了,船外面的压力却在增加。帆布上的瘤变大了,越来越鼓,就像一个即将破裂的脓肿。情势好转了片刻,又重新变得危险了。
① 拉丁语,意为:从深渊到顶点。
① 包绳布,在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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