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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而不去-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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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树的目光在父亲的脸上停顿了好一会儿,过去,他是很少这样看父亲的,没有这个胆子,今天是他第一次这么久这么清晰的看自己的父亲。父亲真的老了,脸和核桃树的皮一样了,疙疙瘩瘩皱皱褶褶的。张树看到这,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水。在张树的印象里,或者说在张树的心里,父亲从来没有老过,而且是张树崇拜的偶像,他一直是强大的,一生都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甚至与那棵核桃树斗,他从没有停歇过。

  张家是个外来户,甚至张树就根本不姓张,而是姓刘。当年爷爷刘三父母去世后,兄弟分家,没有给他点滴产业,等于把他从家里撵走了。民国28年,天下大旱,刘三在家里更没有活路了,就四处流浪,当他流浪到狮子口这个地方时,实在走不动了,被张家收留了。张家是个大户,整个狮子口几百户全姓张,在狮子口繁衍生息几百年了。收留爷爷的是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两个人没有儿子,守着一个女儿过日子,这是个很老实的人家,户主叫张明山,耳朵有点背,人家喊他张聋子,他们在这个张家大户人家中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家,处处低眉顺眼的,不惹事,也不多事。再加上,又没有顶门立户的儿子,更加说不起话,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当看到流浪到这儿的刘三时,心里就有了想法,就留住了刘三,当了上门女婿,条件是将来刘三有了儿子必须姓张。张树的爷爷那时已经流浪了几年了,又看到狮子口这个地方好,土地肥沃,四通八达,张家有吃有喝的,还给他一个老婆,何乐而不为呢?虽然儿子将来不跟自己姓刘了,可那有什么紧要的呢?总归还是自己的种子。种子是自己的,管它是花还是草?

  爷爷就这么留在狮子口了,当了他的上门女婿。爷爷应该是个很活套的人,要不也不会这么做了。当爷爷已经不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时,他的聪敏才智就发挥出来了。他原先跟自己的爷爷读过一些书,还跟爷爷一起给牲口看过病,爷爷还给留有一套老书《疗马经》呢,流浪这么多年都没有舍得丢掉,有此实在没有饭吃了,有人愿意给几文钱买去,他差一点就拿去换了饭吃了,想想是自己的爷爷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最终还是舍不得,刘三没事就爱翻翻,所以自己略通医道,加上自己胆大,又喜欢摸索,便在狮子口给牲口看病。狮子口多大啊,人口几百,牲口数千,却没有一个给牲口看病的人。过去牲口又什么三长两短了,要么花高价到好远的柴坪请人,更请爷似的;要么就自己凭经验,弄些草药给牲口,好了就好了,不好,牲口就死了,死了就吃肉,听天由命。虽说那个年代牲口是一家的支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好了,有了爷爷给牲口看病,远路首先不用跑了,还便宜,起初,大家还疑疑惑惑的,不相信这个流浪而来的男人,可又一思量,看好就好了,看不好和过去一样,也不损失什么。

  真正打动大家让大家相信的还是爷爷成功的治好媳妇亲叔叔家张明水的牛。那此爷爷治好张明水的牛的事在狮子口引起了轰动。张明水是自己媳妇张枣花的亲叔叔,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因为不会钻营,又没有本事,家里只靠几块薄地过日子,日子并不富裕,家里的一头牛一头骡子就是这个家的命。可就是这头要命的牛,有一天突然卧着那不起来了,喂什么都不吃。原因找不到,看着牛两天都不进食了,又没钱去柴坪请兽医,这可把张明水急的。平时隔壁邻舍的,也见过这个侄女婿给自己的牲口治好过小病,就死马当活马医吧,让刘三过来看看。

  张树的爷爷围着牛转了几圈,又扒开牛嘴看了看牛舌头,然后从随身带的一个黄布袋里摸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张明水眼睛都不愿眨一下,他倒要看看他这个侄女婿是如何折腾牛的。可迟迟不见刘三下手,只是伸出手在牛的头上轻轻的抚摸着。

  你是拿捏不准啊,张明水盯着刘三问。

  刘三说,你这牛没大毛病,是吃坏了。

  吃坏了?没吃啥东西啊。

  不一定是人喂的,有可能是吃了啥不能吃的草了。你去弄一升黄豆磨碎,给它弄成豆浆喝了。

  管用吗?张明水不想去,怕自己这个侄女婿信口开河,牛治不好,还让自己赔了一升黄豆。但他见刘三满有把握的样子,就磨磨蹭蹭的去了。他刚转身,张树的爷爷就伸手将几个银针扎进了牛的几个穴位,随即,又抽出了银针,牛哼了几哼,竟然站了起来。猛然站起来的牛,把张明水吓了一大跳,但随即是满心的欢喜,他知道自己的牛好了。牛和所有的动物一样,如果卧着不起来,就一定不行了。动物如果还能站着,就不会有什么大毛病。

  张树的爷爷见张明水又站着不动了,就说:弄黄豆去啊。

  不是好了啊,还要黄豆啊,张明水不情愿的说。

  三叔,你又抠门了。是牛重要,还是黄豆值钱?牛几天没吃东西了,弄豆浆一是给它洗胃,而是给它补一下。你没看到牛虽然站起来了,但还是晃晃倒?

  见刘三这样说,张明水才一颠一颠的去了。牛喝了豆浆,就活蹦乱跳的好了。村子里知道张明水的牛卧了几天不动的人,都等着吃牛肉呢,结果却见他家的牛摇摇摆摆的上地了,一打听,才知道是张聋子上门女婿治好的。张树的爷爷会给牲口看病的消息一下子在狮子口传开了。

  张树的爷爷刘三就从这开始发家,真正撑起了本分人家张聋子家的门面了。当张树的父亲张石出生时,张聋子家已是狮子口比较富裕的人家了,不,可以说是首富了。那时,张聋子早死了,家里当家做主的是刘三。刘三早就是名满狮子口的名医了,由此,他重修了两进9间大瓦房,还他了大量土地,有这个大核桃树的二等地,就是张树爷爷首先置下的。这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事了。张树有时想,爷爷那样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也和土财主一样呢?非要守着土地?那些土地真是害死人了,解放后,就因为这些土地,爷爷头上就戴了一个“地主”高高的帽子,。还不止这一顶,他把自己看牲口的经验写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叫什么《方氏疗马新经》,好了,就因为这个新经,爷爷的头上又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张树又是又想,如果是父亲在那个时候,会不会和爷爷一样呢?其实,这个问题不用回答,答案是肯定的,从父亲这么多年的行为来看,就看看父亲这么多年来为了一棵核桃树和张家人斗来斗去,父亲比起爷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父亲不这么做又怎么办?爷爷创的家业,还没有辉煌十年,就是土改就是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化为乌有了。那时留给张家这个当家人的是一无所有,一切都得从头来。好在那个核桃树还是他们家的。50年代成立合作社,自己的除了自留地,别的全是公家的了。有核桃树的这块地由于离村子近,被分给他们和张高家,就以核桃树为界。

  这么多年,父亲并没有弄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当张树考上名牌大学后,父亲其实从心理上把振兴家门的重担交给了他,这点,张树是知道的。可是,张树的心谁又知道呢?这个家实在太闷了,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就是张树的真实的想法。但张树也不甘心啊,从小在邻里们的欺负下长大的,那时看到父母受人的气受隔壁高家的欺负,张树就在心里暗暗的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报复,一定让那些欺负了我家的人睁开他们的狗眼看看。没人知道张树心里的仇恨,只有那棵核桃树知道。小的时候,张树最好的解压方式就是对着核桃树倾诉。核桃树多好啊,不说话不多嘴,默默的立在那儿。

  树啊,怎么不吃菜?娘的问话打断了张树的沉思。娘知道张树的酒量不行,以为张树喝醉了,就回头埋怨自己的丈夫:老头子啊,你也真是的,树喝不了酒,你还让他喝?

  我…我这不是见树回来了开心吗?男人哪有不喝酒的?父亲诺诺的应答着母亲的埋怨。

  娘,我没事,你们大家都吃啊,张花张###们也吃啊,张树见两个妹妹不敢动筷子,就招呼她们。

  张树很不情愿的拎着一瓶酒一条烟去村张家。酒是五粮液,是张树给父亲买的,吃饭的时候开了一瓶,还有一瓶,父亲说啥都不准喝了,说是太贵了。烟也是好烟,芙蓉王,也是张树带回来的,原准备自己抽,可父亲也要他拿给村长。张树说,有酒就行了,还拿什么烟啊。

  拿上拿上,人家村长自从你考上大学后,对我们很关照呢,以后还要求人家办事的,父亲这是显示出了他的一贯作风,不由分说的把烟和酒装到了一个兜里,递给张树说,去了,好好说话,不要以为自己是名牌大学生就有什么了不起了,要谦虚点。

  看父亲这个样子,张树为他感到悲哀:村长是多大一个鸟啊,可在父亲的眼里村长就是天了。张树就是想不通父亲,这么多年了一直对村长唯唯诺诺的,可还是一直受村长的压榨欺负,怎么就不敢直起腰来呢?但他不敢说出来,怕父亲发脾气。他也为自己悲哀。他实在不愿去村长家,就说:现在去啊,别人看到了多不好,还是等着晚上去吧。

  怕啥?就现在去,就要让那些人看看我们和村长家有来往,看他们还敢欺负咱不?父亲恶狠狠的说。

  张树拎着烟酒走在村子的土道上,许多人看见了,就问:大学生去村长家啊。张树一听这话,脸“唰”的就红了,感觉到别别扭扭的,心里也就骂自己:什么东西!还要给自己的仇人提东西。不舒服归不舒服,但张树还得咽下这口气,赔着笑脸上人家的门。

  村长叫张力,是张高的亲哥哥。按辈分,张树应该叫他伯伯。今年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和父亲差不多吧。张树进门时,村长正在大声训斥张高什么,虽说是自己的弟弟,可那口气与训自己的孙子没两样。见张树来了,忙丢下张高,说:哦,树来了。

  张树红着脸说:力伯,这次回家也没啥给你带的,给你买了一点烟酒……

  你看你这娃,花这钱做啥子……哦,不过,你娃大学毕业了,当官了,挣大钱了。

  哪儿呀,也没…没多少,一个月也就四五千块钱,张树既是谦虚也是得意地说。其实,他的工资一个月不过两千来块钱,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让村里这些人看看,备受他们欺负的张聋子家,不应该是刘三家,出了他张树这么个有用的人。

  这么多啊,比县长都多得海了去了,咱县李县长,也才一千来块呢,你娃当的啥官啊,拿这多的钱?你老子说你大学一毕业当的是管县长的官?

  也不是什么官,就是个记者。张树看见村长惊讶的样子,心里在暗自好笑:果然见识短,不知道记者是个什么东西。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拿自己的工作在村子里瞎吹牛,吓唬人。

  哎,树,你说这记者到底是个啥级别的官?听说你回来,县长都要见你?我看记者的级别不低,你不看那中央台的记者走到那儿,县长市长想见还不一定见得到。还有那省长省委书记出门都带着记者呢。

  那是中央台的记者啊,我们比不上人家。伯,你说的是“焦点访谈“的记者。跟着领导走的,要么是大牌记者,要么是时政记者,我不是,我只是省报的文娱记者。张树谦虚的说。

  村长“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但看着是什么都懂的意思。看着张力恍然大悟的样子,张树的心里觉得好笑:也就村长的素质吧。但他又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人,赔着笑脸,把不尽的屈辱隐藏在内心的深处。

  这天,村长张力留张树在家吃了饭,饭间还喝了酒。饭菜还是挺丰盛的,酒是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烧的苞谷酒,张树不喜欢,但还是喝了三盅,喝得脸红脖子粗。

  这次与村长的会面,怎么说呢?至少在张树看来是很成功的。张树完成了父亲交待的任务,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让全村的人看看,我张树是个人物了,是个村长都看得起的人物了。村长呢?张树就不好去想村长的心理了。但就张树感觉,他张力张村长的感觉应该还是不错的。这从饭后,他送张树到很远的地方,拉着张树的手摇着不停就能看出来了。不,也许从来留张树在家吃饭就能看出来了。村长留吃饭啊,那是多高的荣誉?!

  其实最高兴的是父亲。见儿子红着脸哈着一嘴的酒气回来了,他不仅没有责怪,还亲自去倒了一杯茶,递到儿子的手上,还关切的说:喝一点茶,茶能解酒。这让张树很诧异。知父莫若子,张树太了解自己的老子了。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他何曾这样过?张树拿着茶水,和着酒气一口气喝下去了。虽然就他的知识而言,他知道茶水是绝对不会解酒的。他之所以喝下去,他知道那是父亲的心意。

  树啊,你喝不了酒就别逞能啊,母亲在旁边心疼的说。

  去去去,女人家的晓得啥子?父亲见母亲在旁边说话就显得不耐烦。说完父亲,他回头和张树说话:在村长家喝的?父亲后来和张树说话,从不叫张树的名字。

  张树点了点头。

  和村长喝的?

  张树心里说:这不是废话吗?但他还是“嗯”了一声。

  就你一个人?没有陪客?

  有,就那个张高陪的。张树见父亲听到了张高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没有了,但随即又恢复了。

  村长送你出门了?

  是啊,送了很远的。

  村长拉着你的手不放?

  嗯。

  好多人都看到了?

  是啊。爸,你不是都知道了啊,还问?张树有点不耐烦的说。

  哥啊,爸这是高兴呢。,张花张草从外面回来,两个人齐声说。

  为啥?张树明知故问。

  为啥?你也不看看村长单独请过村子里谁吃过饭?能在村长家吃饭的人不是领导就是有身份的人,村长请你吃饭,那就说明看得起你,看得起你,就是看得起咱爸,看得起咱爸,就是看得起咱家,看得起咱家,那咱家就不会受村子里人的欺负了,尤其不会受那个张高欺负了。张草的嘴来伶俐些,抢在了张花的前面,一溜儿就说出来了。

  张树笑着说:我怎么有这么大面子啊?

  嘿嘿,这还不间单?你是名牌大学生,一工作就当了记者。你不见咱爸在外面对人家吹:咱那个儿子张树啊,现在连县长都管呢。

  张树正要说话,父亲就对妹妹吹胡子瞪眼睛的:滚给你妈帮忙去。

  张草妹妹伸了伸舌头,一扭头,拉着张花跑了。见两个妹妹秀气的背影,还有一扭一扭的浑圆的屁股,张树回过头来对父亲说:她们俩老这么呆在家里也不是事啊。

  唉,那怎么办?也在家帮不了多久的忙了,女儿总人人家的人。

  听到这话,张树沉默了。当年家里穷,为了供他上大学,两个双胞胎妹妹就这么耽搁了,没上完中学就回家帮父母了。如今他工作了,收入高了,两个妹妹的年龄也大了,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是啊,在农村,姑娘别说过20岁,好的人家十几岁的女娃,就有人上门提亲。两个妹妹比自己小三岁,如今都满21岁了,大姑娘了,是该找婆家了。

  见父亲也不说话,张树说:我出去走走。也不管父亲说什么,他径直走了出去。他知道父亲不会管他的,他也知道父亲会知道他一定会走啊走,最终会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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