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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说聊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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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莲花妙女郎
诸葛亮舌战群儒是《三国演义》的著名章节,诸葛亮过江,想说服孙权共同抗曹,东吴一帮主降的文官想干扰诸葛亮,“围攻”诸葛亮,提出各种难题,诸葛亮谈笑之间把他们批驳得体无完肤。聊斋也有个舌战群儒的角色——《狐谐》中的狐女。如果说诸葛亮面对的是博学多才的东吴诸文臣,那么狐女面对的就是雄视弱女的众书生。她口吐莲花,把那些想捉弄她的儒生捉弄得非常尴尬,显示出女性过人的才智。
狐女是万福的情人。一帮朋友知道万福有个狐仙情人,想见她,狐女不肯见,于是,不露面的狐女跟几位自以为是的书生开始一次一次妙趣横生的唇枪舌箭。狐女才思敏锐、口若悬河,拿她开玩笑的众书生一次次被她开了玩笑,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狐女舌战群儒,主要以姓名开玩笑。
万福的客人求见狐女容颜。万福告诉了狐女,狐女对客人说:“见我做什么?我也是普通的人哪。”客人们听到她的声音,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客人孙得言善于开玩笑,求狐女露面:“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人闻声相思?”狐女回答:“贤哉孙子!欲为高曾祖母作行乐图耶?”孙得言说“闻声相思”,对朋友的情人很不敬,狐姬用孙得言的姓,把他说成是“贤孙子”,说他想见自己,目的是给高曾祖母画行乐图。这样一来,带着狎玩态度拿狐姬开玩笑的孙得言立即矮了四辈。接着狐女故意讲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一个客人听说某客店有狐狸,结果却看到一帮老鼠,客人说:我现在看见的,细细的,小小的,不是狐狸的儿子,准定是狐狸的孙子!再次用“孙子”拿孙得言开涮。
不久,万福大摆酒席,举行宴会,孙得言和另外两位客人分坐在两旁,在上首安了个座位请狐女坐。客人又拿狐姬开玩笑,狐姬就拿狐字的写法两次还击,她说“狐”字“右边是一大瓜(妓女的俗称),左边是一小犬”,用拆字法拿坐在两边的客人开心,说他们是妓,是犬。孙得言轻薄之性屡教不改,又戏耍万福,说:有个对联请您对一对:“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用“万福”名字形容妓女行礼的动作,调侃狐女为妓,在座所有人都想不出如何能对得妥帖。狐女笑道:我有啦:“龙王下诏求直谏,鱉也'得言',龟也'得言'。”把孙得言骂为鳖和龟。孙得言拿万福的名字开玩笑,狐女不假思索,还以颜色,还得对景,还得机智。在座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狐谐》主要讥骂对象姓孙,据无名氏评:“《狐谐》似注意孙姓,但不知何人为翁所恶耳。”在蒲松龄一生中,与孙姓交往最多的是孙蕙。蒲松龄早年曾在孙蕙任上做幕宾,中年以后二人交情渐渐变淡。孙蕙后来做了给谏,是言官。孙蕙做给谏后,他的家人在家乡横行不法,众人敢怒不敢言,只有蒲松龄拍案而起,写了《上孙给谏书》,揭露孙姓族人的不法,孙蕙当时还表现出一点儿雅量。从小说人物的命名上可以推测,此文就是针对做了谏官的孙蕙而写,“孙得言”者,姓孙的谏官(孙给谏)也,却偏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由此可以断定:蒲松龄晚年与孙蕙已堪称“交恶”了。《狐谐》这个有趣的故事虽然带有一定个人攻击色彩,却表现了封建时代女性难得的才智。
田七郎
《狐谐》集中描写女性杰出的语言才能,其实聊斋“刚口”女性大有人在。不管有没有学问,不管年龄大小,不管什么社会阶层,她们常常在应对难题时妙语如珠,令男人刮目相看,试看几例:
《田七郎》写富贵人物武承休因为得到神人提示,知道田七郎将来会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就极力接近田七郎。田七郎的母亲却知道,穷人跟富人交朋友的结果很可能要付出性命代价,田母通过相面,知道武承休很快要倒霉,所以极力阻止儿子跟武承休接近。当武承休找到门上时,田母龙钟而至,厉色对武承休说:“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话说得干净利落,毫无通融余地,想借交穷朋友维护自己安全的富人武承休,在深沉老练的乡村老太太面前非常尴尬。
《汾州狐》里朱公所在的官府多狐,朱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开始朱公以为是家人,没在意;后来发现容光艳绝的女人并非家人,知是狐仙,心里却喜欢,就大声说:“过来!”那女子停下脚步笑道:“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狐女并不拒绝朱公的“爱好”,但以顽皮的口气批评,我可不是你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丫头老妈子。
第37节:奥妙无穷写梦幻
“异类”使小说妙趣横生,扑朔迷离。最虚幻又最真实,最奇特又最平凡,最离奇又最合理,亦人亦妖,时而人而妖,时而妖而人。蒲松龄创造比现实更深刻、更美好的虚幻假象。“妖”虽各有不同,深刻的人文关怀始终照彻毫末,精笔妙墨,苦心经营。300年过去,这些异类形象仍令人百读不厌、回味无穷。
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文字不长,但开后世文学“梦文章”的先河:“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边。'令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梦中得富贵,做高官的故事,后来成为小说家和戏剧家热衷的题材。沈既济《枕中记》,汤显祖《邯郸梦》,戏法儿个个会变,立意各不相同。蒲松龄扩大了梦文学的疆域,除梦中做官之外,梦是凡人联系神鬼狐妖的最佳手段:女鬼伍秋月,一个柔弱娇女,借助梦,来到王鼎床上;厍(shè)将军,出卖朋友的无义之贼,梦中受到冥司沸油浇足的惩罚;英雄少年于江,梦中得父亲嘱托,勇杀恶狼;品行不端的邑人,梦中成为案上之肉,被碎割;v米v花v书v库v ;__
……
聊斋梦文章,无处不在。聊斋之梦,做得新奇,做得巧妙,做得有思想教育意义。我们具体看几个聊斋梦。
梦中之梦似是真
狐梦
《狐梦》写毕怡庵忻慕、向往《聊斋志异》中的青凤:“恨不能一遇。”果然在梦中遇狐,极尽缱绻、怡游。小说梦中有梦,奇幻诡异,作者偏偏在篇首凿凿有据地说“余友毕怡庵……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梦中遇狐。篇末又确切地说:“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作者以半真半假的笔墨,造成一种真幻相生的艺术境界。
查《淄川毕氏世谱》,根本没有一个号曰“怡庵”者,作者说他乃刺史公之侄,当为毕氏族人。“刺史公”指蒲松龄东家毕际有,字载积。《聊斋志异》中《五羖大夫》和《鸲鹆》篇末题“毕载积先生志”或“毕载积先生记”。毕际有夫人王氏是王士祯的从姑母,是小说爱好者。喜欢晚上坐在厅房里,沏上茶水,让孩子们念野史。毕家子弟,都喜欢谈鬼说狐。《狐梦》中狐女说:“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就是拿毕家子弟开玩笑。学术界有人推断在书中被取笑的“叔兄”就是聊斋先生的少东家毕盛钜。真真假假的人物、地点、时间,常常是蒲松龄诱人深信其故事的迷雾。《狐梦》让毕怡庵因慕狐仙而梦狐仙,又受狐仙之托,要求聊斋作传,以便“千载下人爱忆如君者”。煞有介事,妙趣横生,其实不过是作者自己做“广告”。
“狐幻矣;狐梦更幻;狐梦幻矣,以为非梦,更幻。”(何垠评语)《狐梦》融狐仙和梦幻于一炉,极尽幽默风趣之能事,喜剧气氛洋溢全篇,虽然是梦,是幻,却有十分浓郁的生活气息。
小说开头说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貎丰肥,多髭”。似乎是平常的叙述语言,实际上把叙述语言与作者评价有机地粘合。这种语式源自于《史记》。蒲松龄更以其惊人的才华,在开宗明义的人物介绍中,埋藏了故事发展的引线和人物个性的基调。正因为“倜傥”,毕怡庵才会在梦中先对“风雅犹存”的狐妇“投以嘲谑”,又对“旷世无匹”的狐女“款曲备至”。正因为他“豪纵”,才会“连举数觥”,醺醺大醉,才会口没遮拦地将自己的艳遇告诉他人。又因为毕怡庵的体貌丰肥而多髭,小说中才敷衍出“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等妙不可言的闺房戏语。因而,毕怡庵虽不是《狐梦》中最生动的人物,他的个性乃至体貌却起重要作用。
“点缀小女子闺房戏谑,都成隽语,且逼真。”(冯镇峦评语)毕怡庵梦中遇狐仙,狐仙的姐妹想跟他见面,又怕他举动粗鲁,就邀请他梦中相见,于是有了梦中之梦。这梦中之梦,毕怡庵与狐女聚饮,就像《红楼梦》大观园酒宴一样有趣。几位狐女年纪相近,相貌相似,同中存异,曲尽变化,个个逼真活跳。大姊是筵主,温文尔雅,初露一面,不着一语,“敛衽称贺已”。
当二姐取笑时,是她提醒:“新郎在侧,直尔憨跳。”四妹的猫儿戛然而鸣,仍是大姊提醒“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时时处处显示出当家理事、顾全体面的身份。二姊开口解颐,豪爽调皮,一见三娘就以“妹子已破瓜矣”、“刺破小吻”戏谑,唐突地说毕怡庵“肥膝耐坐”,近于尖刻地嘲笑三娘“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二姊的话语是调笑型,带挑刺意味。二姊与大姊两人,一个处处为他人斡旋,一个时时揶揄他人,一个出语温和,一个开口泼辣,刚柔相形,格外鲜明。四妹在筵中未发一语,却用她抱来的猫儿画龙点睛体现了她聪慧顽皮的个性:猫至毕怡庵时辄鸣,害毕怡庵“连举数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狐女三娘的个性更是活灵活现,作者在她露面时加以“态度娴婉”的考语。她对毕怡庵和顺温柔,邀毕赴宴时谦恭地说:“劳君久伺。”对二姊的谐谑,只以沉默对待,“以白眼视之”。毕怡庵豪饮时,她忙提醒:“勿为奸人所弄。”二娘挖苦她“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正是对三娘的贤淑秉性的确切评价。《狐梦》写的四个狐女,或娴雅,或豪放,或温顺,或狡黠,她们的娇憨聪慧,惟妙惟肖。人物外貌装饰也和个性十分协调,如二娘“淡妆绝美”,同她的洒脱十分合拍;四娘的“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同她的孩子气恶作剧一致。四位狐女实际上是现实社会中少女的写照。
第18节:吕无病
《绿衣女》里于生夜读,绿衣长裙的少女来相伴。于生知道她是异类,一再追问她的来历。绿衣女回答:“您看我这个模样不像是能吃人的,还用得着一再追根究底地问吗?”绿衣女对于生亲热而不轻佻,谢绝于生的诘问十分委婉。
吕无病
《吕无病》里孙公子夜读,来了个“微黑多麻”的女子吕无病。孙公子对深夜来访的丑女不感兴趣,但丑女几句话一说,骤然改变了孙公子以貌取人的态度。吕无病开口说:“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郑康成是大学问家,丫鬟都懂诗,一丫鬟被罚跪,另一丫鬟问:“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是有名的典故。吕无病一个“康成文婢”用典,慧心妙舌,显露文才。孙公子的印象有改变,但仍嫌她丑,就用“舆聘之(抬轿礼聘)”敷衍她。吕无病说,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哪敢指望公子明媒正娶?“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一句“倒捧册卷”很贴合她要求的“康成文婢”身份。当孙公子说纳婢需吉日时,吕无病马上取出黄历,自己看过后,对孙公子笑道:“今日河魁不曾在房。”这是一句特别传神的话。据《荆湖近事》,李戴仁性情迂腐,连跟妻子同房都得看黄历。有一天晚上,他年轻的妻子主动来找他,他说:“河魁在房,不宜行事。”把妻子气跑了。吕无病用这个典故跟孙公子开玩笑,说明她知识丰富,也说明她对孙公子有情,但她的情,是通过彬彬有礼的语言,有着相当文学修养的语言表现出来的,表达得曲折、含蓄、温婉、情致盎然而绝不轻佻。
在聊斋口角锋利的女性中,《仙人岛》芳云姐妹离经叛道的言论最不同寻常。如果说聊斋某些女性如《狐谐》妙语如珠的狐女是用过人口才向男性提出挑战,芳云和绿云却涉入了本来只属于男性的天地,对封建文化的柱石——儒家经典,随意调侃、歪曲。
《仙人岛》写以中原才子自居的王勉来到仙人岛上,炫耀自己的“闱墨”,却受到岛上仙女芳云、绿云嘲笑。两个仙女不仅嘲笑夜郎自大的王勉,还干脆嘲笑、歪曲儒家经典:其一,王勉说自己参加考试考了个“孝哉闵子骞”,此话见于《论语·先进》:“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绿云公然说这话错了,根据是普通常识,人与人之间称呼字,应该是地位低的人称呼地位高的,“圣人无字门人者”;其二,芳云跟王勉结婚后,王还惦记着曾经从海里把他救出来的丫鬟明珰,芳云不同意王勉接近明珰,王勉就用孟子著名的“独乐乐”为自己辩解。芳云回答:“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芳云故意用错的这段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王勉借用孟子“与人同乐”本意请求跟丫环明珰欢会,芳云故意窜改《孟子》,不同意王勉跟丫环私通,儒家经典被歪曲成夫妇间调情话语,颇为不恭。其三,王勉因与丫环偷情“前阴尽缩”,“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胸中正”之语出自《孟子·离娄》:“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意思是:观察一个人的好坏可以从其眼睛来判断,心胸坦荡的人,眼睛是明亮的;心胸不正的人,眼睛是昏暗的。“瞭”为眼睛明亮状,“眊”为眼睛失神状。按山东方言,“瞭子”是男性生殖器的谐音,“眸”字读作“没”字,芳云说王勉“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谐指他“前阴尽缩”,生殖器没了,儒家经典给窜改成夫妇闺房床帏密语,实在大不敬。其四,王勉因偷情前阴尽缩,芳云居然如此为他治疗:“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黄鸟”语出《诗经》,《诗经》是圣人编定的经书之一,也给芳云随意乱用,用诗中“黄鸟”借指男性生殖器,用树名“楚”代替疼楚。芳云、绿云两位世外少女以文为戏,跟经典唱反调,不仅表现出令人绝倒的口才,还形成叛逆女性特有的风采和韵味。
《聊斋志异》把中国古代妇女特有的处境、遭遇、气质写活了,成功创作一批才智过人的女性形象,是蒲松龄对小说史的重要贡献。《聊斋志异》这些风姿绰约、八面生风的女性,不仅有动人的故事,有独特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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