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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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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生活在平凡的人民中间。我的“通讯”写到《桂林的受难》为止。后来我和萧珊又坐火车到金华转温州,搭轮船回上海。在温州我们参观了江心寺,对文天祥的事迹印象很深,我有很多感慨。我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爱国者。我后来在《火》第二部初版后记中就写过这样的话:“我仍然是一个中国人,我的血管里有的也是中国人的血。有时候我不免要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看事情、发议论。”这段话其实就是三部《火》的简要的说明。我编《文集》时删去了它,觉得这说明是多余的。但是我那一颗爱祖国、爱人民的心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地强烈,今天仍然是如此。我过去所有的作品里都有从这颗心滴出来的血。现在我可以说,这颗心就是打开我的全部作品的钥匙。
我们从温州搭船平安地回到上海,过了三四个月,萧珊就去昆明上大学。以后她到过桂林、贵阳、重庆和成都。她不可能有冯文淑在《火》第二部中的经历,我当时只是设想她在那样的环境该怎么办,我就照我想得到的写了出来。萧珊是一个普通人,冯文淑也是。在这三本小说里我就只写了一些普通人,甚至第一部中视死如归的朝鲜革命者和第三部中同敌人进行秘密斗争或被捕或遇害的刘波、朱素贞们也都是普通人,他们在特殊的环境里会做出特殊的事情。总之,没有一个英雄人物,书中却有不少的爱国者。《火》并没有写到抗战的胜利。但是我相信对这胜利贡献最大的是人民,也就是无数的普通人。作为读者,作为作者,我有几十年的经验,一直是普通人正直、善良的品德鼓舞我前进。普通人身上有许多发光的东西。我在朝鲜战场上见到的“英雄”也就是一些普通的年轻人。一九三五年我在日本东京非常想念祖国,感情激动、坐卧不安的时候,我翻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俄罗斯语言》。他讲“俄罗斯语言”,我想的是“中国话”,散文诗的最后一句:“这样的语言不是产生在一个伟大的民族中间,这绝不能叫人相信。”我写《火》的时候,常常背诵这首诗,想它是我当时“唯一的依靠和支持”。一直想着我们伟大而善良的人民。
在《火》第三部里我让冯文淑来到了昆明。不像在大别山,萧珊未到过,我也很陌生,昆明是我比较熟悉的地方,她更熟悉了。先生坡,翠湖,大观楼……都写进去了。我是在一九四三年的桂林写一九四一年的昆明。我的信念没有改变,但是我冷静些了。我在小说里写了一些古怪的社会现象,当然我看到的多,感受到的多,写下来的还比较少。冯文淑离开上海将近四年,在昆明出现并不显得成熟多少,其实我写的只是我在一九四一年七、八月看见的昆明,到四三年情况又有变化了。我记得清楚的是知识分子的地位低下和处境困难。当时最得意的人除了大官,就是囤积居奇,做黑白生意的(黑的是鸦片,白的是大米),此外还有到香港,到仰光跑单帮做买卖的各种发国难财的暴发户。那个社会里一方面是严肃工作,一方面是荒淫无耻。在国统区到处都是这样。我在小说里只写了几个普通的小人物,他们就是在这种空气中生活的。冯文淑在昆明,同她过去的好朋友朱素贞住在一起。
萧珊在昆明,从宿舍搬出来以后就和她的好友,她的同学一起生活。那个姓王的女同学是我一位老友的妻子,相貌生得端正,年纪比萧珊大一点,诚实,朴素,大方,讲话不多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是我那位朋友自己挑选的,但不知怎样,我的朋友又爱上了别人,要把她推开,她却不肯轻易放手。我那朋友当时在国外,他去欧洲前同我谈过这件事情。我批评他,同他争论过,我看不惯那种单凭个人兴趣、爱好或者冲动,见一个爱一个,见一个换一个的办法,我劝他多多想到自己的责任,应该知道怎样控制感情,等等等等。我谈得多,我想说服他,没有用。但是他也不是一个玩弄女性的人,他无权无势,既然没有理由跟妻子离婚,新的恋爱也就吹了。萧珊的女同学后来终于给了我的朋友以自由。但是那位朋友在恋爱的道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离婚—结婚,结婚—离婚,白白消耗了他的精力和才华,几乎弄到身败名裂,现在才得到安静的幸福,这是后话。我两次在昆明的时候,经常见到萧珊的好友,我同情她的不幸,我尊敬她的为人。我写《火》第三部中的朱素贞时,脑子里常常现出她的面影。她后来结了婚,入了党,解放后当过一个单位的领导干部。“文革”期间有人来找萧珊“外调”她在昆明时期的一些情况,萧珊死后又有人来找我外调,说是要给她恢复工作。六、七年没有消息了。我祝她安好。
在朱素贞的身上还有另一个人的感情,那是萧珊的同乡,她的中学时期的朋友,一位善良、纯洁的姑娘。我在广州开始写朱素贞的时候,萧珊还在上海念书,没有见到我朋友的妻子,我那朋友当时可能也还没有开始新的追求。其实不仅是上面提到的两个人,我在那几年中间遇见的给了我好的印象的年轻女人在朱素贞的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但朱素贞并不是“三突出”的英雄。她始终是一个普通人。在最初几版的小说(《火》第三部)中朱素贞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念书,忽然接到陌生人从香港寄来的信告诉她:她那分别四年的未婚夫刘波在上海“被敌伪绑架”,关在特务机关里。她决定回上海去营救他。她动身前又接到一封香港发来的电报:“波遇害,望节哀。”她决心去替他报仇。她走后大约七个月冯文淑收到从上海寄来的一份剪报,上面有一则消息报道大汉奸特务丁默村遇刺受伤,他的女友朱曼丽是幕后主使人,供认不讳,已被枪决。“这个朱曼丽似乎就是素贞,不过文淑不愿意相信。”
我这样写,就是暗示朱曼丽和朱素贞是一个人。在当时的确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年轻女人刺杀丁默村未遂遭害。我记得有位朋友写过一篇文章,另一个朋友认识这位女士,对我谈过她,他也讲不出别的原因,大概是一位爱国志士吧。这样的人很难令人忘记,我就让她留下一点痕迹在朱素贞的身上。在一九三八年春节前后,敌人和汉奸暗杀上海爱国人士,甚至悬头示众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起,后来在孤岛也几次出现爱国者惩罚汉奸的大快人心的壮举。我用在上海的朝鲜革命者惩罚朝奸的事实结束了“火”的第一部,又用朱素贞谋刺丁默村的消息作为“火”第三部的《尾声》,也就是全书的结局。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用那个年轻女人的英勇牺牲说明中国人民抗战到底、争取胜利的决心。但是一九六○年我编辑、校改《文集》的时候,改写了这个结尾,正如我在后记的注解中所说:“我让冯文淑离开了昆明,让刘波和朱素贞都活起来,让人们想到这几个朋友将来还有机会在前方见面。”
我加上素贞从香港写给文淑的一封信,说明她在上海同朋友们一起营救刘波出狱后结了婚,又陪着“遍体伤痕”的丈夫到香港休养,准备等刘波病好就一同到前线工作。她在信里解释这所谓前线就是“如今一般人朝夕向往的那个圣地”。就是说延安。文淑在复信中也说“三四天后就要动身到前方去”,也就是到“那个‘圣地’去”。国外有些读者和评论家对我这种改法不满意,说我“迎合潮流”,背叛了过去。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几十年来我不断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因为我的思想不断地在变化,有时变化小,有时变化大。我不能说我就没有把作品改坏的时候,但是我觉得《火》第三章的结尾改得并不坏,改得合情合理。当时人们唯一的希望就在那里,这是事实。只有这样地结束我的所谓《抗战三部曲》(尽管我写的只是一些侧面),才符合历史的真实。当然我在后记的脚注中也说:“这个小小的改动并不能弥补我这本小说中存在的大缺点。”这是真心话,不过我仍然要重复我说过的那句话:作品不是学生的考卷,交出去就不能改动。按照“四人帮”的逻辑,一个人生下来就坏,一直坏到死,或者从诞生到死亡,这个人无事不好。所以那个时期孩子们在银幕上甚至在生活中看见一个陌生人,就要发问:好人?坏人?不用说,文淑和素贞都是好人吧。
第三部中另外一个主人公田惠世也是好人。这是我一个老朋友,我把这个基督徒写进我的小说,只是由于一桩意外的事情:他的病故。他大概是患肺炎去世的。他自己懂一些医理,起初自己开方吃药,病重了才找医生,不多久就逝世了。当时他的夫人带着孩子来到他的身边,就住在我的隔壁。
看见这位和我一起共过患难的年长朋友在我眼前死去,我感到悲伤。参加了朋友葬礼后两个多月,我开始写《火》的第三部,就把他写了进去,而且让他占了那么多的篇幅。我在一九六○年一月修改小说的《尾声》时,曾经写道:“我们之间有深厚的感情。这感情损害了我的写作计划。……我设身处地替他想得太多了。”我在小说里借用了那位亡友的一部分的生活、思想和性格,我想写一个宗教者和一个非宗教者的思想情感的交流,可是没有成功。我的思想混乱,我本来想驳倒亡友的说教(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顿饭前都要暗暗祈祷,我发觉了常常暗笑),可是辩论中我迁就了他,我的人道主义思想同他的合流了。我不想替自己辩护,我的旧作品人道主义和爱国主义差不多占同样的地位。在这一点上萧珊也有些像我。所以小说里年轻姑娘冯文淑同老基督徒田惠世作了朋友,冯文淑甚至答应看《北辰》的校样,暂时到北辰社帮忙。《北辰》是田惠世的刊物。刊物的真名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宇宙风》,它是林语堂创办的。林语堂后来带了全家人移居美国,把他哥哥从福建请到上海代管他的事业。他的哥哥原是教师兼医生,在上海参加了《宇宙风》的编辑工作,名叫林憾庐。《宇宙风》本来还有一个合作者,后来在香港退出了。林憾庐在上海和香港都编印过这个散文刊物,一九四二年他第二次到桂林又在那里复刊了它。我一九四○年在上海,一九四二年在桂林都为《宇宙风》写过散文和旅途杂记。一九三九年萧珊也在这个刊物上用“程慧”的笔名发表了几篇散文。她第一次拿到稿费,便买了一只立灯送给母亲,她高兴地说这是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钱买的。她初到昆明,写了一篇旅途通讯,叙述经海防去内地沿途的情况,也刊在《宇宙风》上。一年后我踏着她的脚迹到昆明,虽然形势改变,但我的印象和她的相差不远,我就没有写什么了。
我和林憾庐相处很好,我们最初见面是在泉州关帝庙黎明高中,那一天他送他的大儿子来上学,虽然谈得不多,但我了解他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而且立志改革社会,这是一九三○年的事。以后我和他同在轰炸中过日子,同在敌人迫害的阴影下写文章,做编辑工作,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他办的刊物,质量不高,但在当时销路不算少,他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我至今还怀念他。他很崇拜他的兄弟,听他谈起来林语堂对他并不太好,他却很感激他这个远在海外的有名的兄弟。可能是他逝世一年以后吧,林语堂一个人回国了,到桂林东江路福隆园来看他的嫂嫂。我在林太太房里遇见他,他在美国出版了好几本小说,很有一种名人的派头。话不投机,交谈了几句,我就无话可说。以后我也没有再看见他。靳以夫妇从福建南平回重庆复旦大学,经过桂林住了几天,我送他们上火车,在月台上遇见憾庐的孩子,他们跟去重庆的叔父告别,我没有理他。后来林语堂离开重庆返美时在《大公报》上发表了告别中国的诗,我记得是两首或者三首七律,第一首的最后两句是“试看来日平寇后,何人出卖旧家园”。意思很明显。有个熟人在桂林的报上发表了一首和诗,最后两句是:“吾国吾民俱卖尽,何须出卖旧家园。”《吾国吾民》是林语堂在美国出版的头一本“畅销书”,是迎合美国读者口味的著作。憾庐曾经对我谈起该书在美国的出版经过,他引以为荣,而我却同意和诗作者的看法,是引以为辱的。
小说中另一个好人洪大文并不是真实的人物,我只借用了一个朋友的外形和他在连云港对日军作战负伤的事实。他年轻时候进了冯玉祥办的军官学校,当过军官,又给派到苏联留过学,一九二六年回国后经过上海,我们见过一面,他回到部队里去了,我也就忘记了他。一九四三年我在桂林忽然接到他的信,是寄到书店转给我的。信上说他到桂林治病,定居下来,要我去看他。我到了他的住处,当时人们住得比较宽敞,他躺在床上,有时拉着双木拐起来活动活动。人变了,湖南口音未变。他告诉我他离开过部队,后来又到税警团(宋子文的税警团吧)当团长,在连云港抗拒日军,战败负伤。小说中洪大文讲的战斗情况就是我那位朋友告诉我的,他还借给我一本他们部队编写的《连云港战史》。小说第八章中洪大文的谈话有些地方便是从所谓《战史》稿本中摘抄来的。一九四四年五月初我和萧珊到贵阳旅行结婚,后来就没有能回桂林,湘桂大撤退后我也不知道他转移到哪里。一九四六年尾或者一九四七年初我在上海,他拄着双拐来找我,说是在江苏某地荣军教养院作院长,还是像一九二六年那样高谈阔论。他约我出去到南京路一家菜馆里吃了一顿饭,就永远分别。他坐上三轮车消失在街角以后,我忽然想起了洪大文,洪大文不像他,洪大文比他简单得多。
最后我想谈几句关于朝鲜人民的事,因为《火》第一部中讲到朝鲜革命者的活动,而且小说以朝鲜志士的英勇战斗和自我牺牲作为结束。我在这之前(一九三六年)还写过短篇小说《发的故事》,也是悼念朝鲜朋友的作品。我小的时候就听人讲朝鲜人的事情,谈他们的苦难和斗争,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事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是我少年时期崇拜的一位英雄。我第一次接触朝鲜人,是在一九二一年或者二二年。我在三十年代写的回忆文章里就讲过,五四以后我参加成都的《半月》杂志社,在刊物上发表过三篇东西,都是从别人书中抄来的材料和辞句,其中一篇是介绍世界语的。而我自己当时却没有学过世界语。不久就有人拿着这本杂志来找我,他学过世界语,要同我商量怎样推广世界语,他在高等师范念书,姓高,说是朝鲜人。我便请他教我世界语,但也只学了几次就停了,推广的工作也不曾开展过。我和高先生接触不多,但是我感觉到朝鲜人和我们不同,我们那一套人情世故,我们那一套待人处世的礼貌和习惯他们不喜欢,他们老实、认真、坦率而且自尊心强。这只是我一点肤浅的印象。
出川以后,一九二五年我在南京东南大学附属高中毕了业带着文凭到北京报考北京大学,检查体格时发现我有肺病,虽然不厉害,我却心灰意冷,不进考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对数理化等课无把握,害怕考不好。我就这样放弃了学业,决定回到南方治玻我在北京呆了半个多月,我记得离京的前夕遇上北海公园的首次开放,在漪澜堂前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晚。我当时住在北河沿同兴公寓,房客不多,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我住到这里,还是一个编报纸副刊的姓沈的朋友介绍的。他是朝鲜人,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一个同乡来看我,天气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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