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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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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成群,鸡鹅作队。百般怪兽,尽皆舞爪张牙;千种奇禽,类各舒毛鼓翼。
谁道赋灵独蠢,记冤仇且是分明,谩言禀质偏殊,图报复更为紧急。飞的飞,走
的走,早难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须不是人间乐土。
说这些被害众生,如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以至刺猬飞鸟之类,不可悉数,
凡数万头,共作人言道:“召我何为?”判官道:“屈突仲任已到。”说声未了,
物类皆咆哮大怒,腾振蹴踏,大喊道:“逆贼,还我债来!还我债来!”这些物
类忿怒起来,个个身体比常倍大:猪羊等马牛,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来,大
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话,晓谕一番,物类闻说替他追福,可得人身,
尽皆喜欢,仍旧复了本形。判官分付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来了。
明法人方在房里放出仲任来,对判官道:“而今须用小小偿他些债。”说罢,
即有狱卒二人手执皮袋一个、秘木二根到来,明法人把仲任袋将进去,狱卒将秘
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难禁,身上血簌簌的出来,多在袋孔中流下,好似浇花
的喷筒一般。狱卒去了秘木,只提着袋,满庭前走转洒去。须臾,血深至阶,可
有三尺了。然后连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锁住了。复召诸畜等至,分付道:
“已取出仲任生血,听汝辈食啖。”诸畜等皆作恼怒之状,身复长大数倍,骂道:
“逆贼,你杀吾身,今吃你血。”于是竞来争食,飞的走的,乱嚷乱叫,一头吃
一头骂,只听得呼呼噏噏之声,三尺来血一霎时吃尽,还象不足的意,共舐
地上。直等庭中土见,方才住口。
明法人等诸畜吃罢,分付道:“汝辈已得偿了些债。莫贺咄身命已尽,一听
汝辈取偿。今放屈突仲任回家为汝辈追福,令汝辈多得人身。”诸畜等皆欢喜,
各复了本形而散。判官方才在袋内放出仲任来,仲任出了袋,站立起来,只觉浑
身疼痛。张判官对他说道:“冤报暂解,可以回生。既已见了报应,便可穷力修
福。”仲任道:“多蒙姑夫竭力周全调护,得解此难。今若回生,自当痛改前非,
不敢再增恶业。但宿罪尚重,不知何法修福可以尽消?”判官道:“汝罪业太重,
非等闲作福可以免得,除非刺血写一切经,此罪当尽。不然,他日更来,无可再
救了。”仲任称谢领诺。张判官道:“还须遍语世间之人,使他每闻着报应,能
生悔悟的,也多是你的功德。”说罢,就叫两个青衣人送归来路。又分付道:
“路中若有所见,切不可擅动念头,不依我戒,须要吃亏。”叮嘱青衣人道:
“可好伴他到家,他余业尽多,怕路中还有失处。”青衣人道:“本官分付,敢
不小心?”
仲任遂同了青衣前走。行了数里,到了一个热闹去处,光景似阳间酒店一般。
但见:
村前茅舍,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村郎
留下当;酒帘大字,乡中学究醉时书。刘伶知味且停舟,李白闻香须驻马。尽道
黄泉无客店,谁知冥路有沽家!
仲任正走得饥又饥,渴又渴,眼望去,是个酒店,他已自口角流涎了。走到
面前看时,只见:店鱼头吹的吹,唱的唱;猜拳豁指,呼红喝六;在里头畅快饮
酒。满前嘎饭,多是些,肥肉鲜鱼,壮鸡大鸭。仲任不觉旧性复发,思量要进去
坐一坐,吃他一餐,早把他姑夫所戒已忘记了,反来拉两个青衣进去同坐。青衣
道:“进去不得的,错走去了,必有后悔。”仲任那里肯信?青衣阻当不住,道:
“既要进去,我们只在此间等你。”
仲任大踏步跨将进来,拣个座头坐下了。店小二忙摆着案酒,仲任一看,吃
了一惊。元来一碗是死人的眼睛,一碗是粪坑里大蛆,晓得不是好去处,抽身待
走。小二斟了一碗酒来道:“吃了酒去。”仲任不识气,伸手来接,拿到鼻边一
闻,臭秽难当。元来是一碗腐尸肉,正待撇下不吃,忽然灶下抢出一个牛头鬼来,
手执钢叉喊道:“还不快吃!”店小二把来一灌,仲任只得忍着臭秽强吞了下去,
望外便走。牛头又领了好些奇形异状的鬼赶来,口里嚷道:“不要放走了他!”
仲任急得无措,只见两个青衣元站在旧处,忙来遮蔽着,喝道:“是判院放回的,
不得无礼。”搀着仲任便走。后边人听见青衣人说了,然后散去。青衣人埋怨道:
“叫你不要进去,你不肯听,致有此惊恐。起初判院如何分付来?只道是我们不
了事。”仲任道:“我只道是好酒店,如何里边这样光景?”青衣人道:“这也
原是你业障现此眼花。”仲任道:“如何是我业障?”青衣人道:“你吃这一瓯,
还抵不得醉鳖醉驴的债哩。”仲任愈加悔悟,随着青衣再走。看看茫茫荡荡,不
辨东西南北,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须臾,重见天日,已似是阳间世上,俨然是
温县地方。同着青衣走入自己庄上草堂中,只见自己身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乳
婆坐在旁边守着。青衣用手将仲任的魂向身上一推,仲任苏醒转来,眼中不见了
青衣。却见乳婆叫道:“官人苏醒着,几乎急死我也!”仲任道:“我死去几时
了?”乳婆道:“官人正在此吃食,忽然暴死,已是一昼夜。只为心头尚暖,故
此不敢移动,谁知果然活转来,好了,好了!”仲任道:“此一昼夜,非同小可。
见了好些阴间地府光景。”那老婆子喜听的是这些说话,便问道:“官人见的是
甚么光景?”仲任道:“元来我未该死,只为莫贺咄死去,撞着平日杀戮这些冤
家,要我去对证,故勾我去。我也为冤家多,几乎不放转来了,亏得撞着对案的
判官就是我张家姑夫,道我阳寿未绝,在里头曲意处分,才得放还。”就把这些
说话光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尽情告诉了乳婆,那乳婆只是合掌念“阿弥陀
佛”不住口。
仲任说罢,乳婆又问道:“这等,而今莫贺咄毕竟怎么样?”仲任道:“他
阳寿已尽,冤债又多。我自来了,他在地府中毕竟要一一偿命,不知怎地受苦哩。”
乳婆道:“官人可曾见他否?”仲任道:“只因判官周全我,不教对案,故此不
见他,只听得说。”乳婆道:“一昼夜了,怕官人已饥,还有剩下的牛肉,将来
吃了罢。”仲任道:“而今要依我姑夫分付,正待刺血写经罚咒,再不吃这些东
西了。”乳婆道:“这个却好。”乳婆只去做些粥汤与仲任吃了。仲任起来梳洗
一番,把镜子将脸一照,只叫得苦。元来阴间把秘木取去他血,与畜生吃过,故
此面色腊查也似黄了。
仲任从此雇一个人把堂中扫除干净,先请几部经来,焚香持诵,将养了两个
月,身子渐渐复旧,有了血色。然后刺着臂血,逐部逐卷写将来。有人经过,问
起他写经根由的,便把这些事还一告诉将来。人听了无不毛骨耸然,多有助盘费
供他书写之用的,所以越写得多了。况且面黄肌瘦,是个老大证见。又指着堂中
的瓮、堂后的穴,每对人道:“这是当时作业的遗迹,留下为戒的。”来往人晓
得是真话,发了好些放生戒杀的念头。
开元二十三年春,有个同官令虞咸道经温县,见路旁草堂中有人年近六十,
如此刺血书写不倦,请出经来看,已写过了五六百卷。怪道:“他怎能如此发心
得猛?”仲任把前后的话,一一告诉出来。虞县令叹以为奇,留俸钱助写而去。
各处把此话传示于人,故此人多知道。后来仲任得善果而终,所谓“放下屠刀立
地成佛”者也。偈曰:
物命在世间,微分此灵蠢。
一切有知觉,皆已具佛性。
取彼痛苦身,供我口食用。
我饱已觉膻,彼死痛犹在。
一点嗔恨心,岂能尽消灭!
所以六道中,转转相残杀。
愿葆此慈心,触处可施用。
起意便多刑,减味即省命。
无过转念间,生死已各判。
及到偿业时,还恨种福少。
何不当生日,随意作方便?
度他即自度,应作如是观。
卷三十八占家财狠婿妒侄廷亲脉孝女藏儿
卷三十八占家财狠婿妒侄廷亲脉孝女藏儿
诗曰:子息从来天数,原非人力能为。
最是无中生有,堪今耳目新奇。
话说元朝时,都下有个李总管,官居三品,家业巨富。年过五十,不曾有子。
闻得枢密院东有个算命的,开个铺面,算人祸福,无不奇中。总管试往一算。于
时衣冠满座,多在那里候他挨次推讲。总管对他道:“我之禄寿已不必言。最要
紧的,只看我有子无子。”算命的推了一回,笑道:“公已有子了,如何哄我?”
总管道:“我实不曾有子,所以求算,岂有哄汝之理?”算命的把手掐了一掐道:
“公年四十,即已有子。今年五十六了,尚说无子,岂非哄我?”一个争道“实
不曾有”;一个争道“决已有过”。递相争执,同座的人多惊讶起来道:“这怎
么说?”算命的道:“在下不会差,待此公自去想。”只见总管沉吟了好一会,
拍手道:“是了,是了。我年四十时,一婢有娠,我以职事赴上都,到得归家,
我妻已把来卖了,今不知他去向。若说‘四十上该有子’,除非这个缘故。”算
命的道:“我说不差,公命不孤,此子仍当归公。”总管把钱相谢了,作别而出。
只见适间同在座上问命的一个千户,也姓李,邀总管入茶坊坐下,说道:“适间
闻公与算命的所说之话,小子有一件疑心,敢问个明白。”总管道:“有何见教?”
千户道:“小可是南阳人,十五年前,也不曾有子,因到都下买得一婢,却已先
有孕的。带得到家,吾妻适也有孕,前后一两月间,各生一男,今皆十五六岁了。
适间听公所言,莫非是公的令嗣么?”总管就把婢子容貌年齿之类,两相质问,
无一不合,因而两边各通了姓名,住址,大家说个“容拜”,各散去了。总管归
来对妻说知其事,妻当日悍妒,做了这事,而今见夫无嗣,也有些惭悔哀怜,巴
不得是真。
次日邀千户到家,叙了同姓,认为宗谱。盛设款待,约定日期,到他家里去
认看。千户先归南阳,总管给假前往,带了许多东西去馈送着千户,并他妻子仆
妾,多方礼物。坐定了,千户道:“小可归家问明,此婢果是宅上出来的。”因
命二子出拜,只见两个十五六的小官人,一齐走出来,一样打扮,气度也差不多。
总管看了不知那一个是他儿子。请问千户,求说明白。千户笑道:“公自从看,
何必我说?”总管仔细相了一回,天性感通,自然识认,前抱着一个道:“此吾
子也。”千户点头笑道:“果然不差!”于是父子相持而哭,旁观之人无不堕泪。
千户设宴与总管贺喜,大醉而散。次日总管答席,就借设在千户厅上。酒间千户
对总管道:“小可既还公令郎了,岂可使令郎母子分离?并令其母奉公同还,何
如?”总管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就携了母子同回都下。后来通藉承荫,官也至
三品,与千户家往来不绝。可见人有子无子,多是命里做定的。李总管自己已信
道无儿了,岂知被算命的看出有子,到底得以团圆,可知是逃那命里不过。
小子为何说此一段话?只因一个富翁,也犯着无儿的病症,岂知也系有儿,
被人藏过。后来一旦识认,喜出非常,关着许多骨肉亲疏的关目在里头,听小子
从容的表白出来。正是:
越亲越热,不亲不热。
附葛攀藤,总非枝叶。
奠酒浇浆,终须骨血。
如何妒妇,忍将嗣绝?
必是前非,非常冤业。
话说妇人心性,最是妒忌,情愿看丈夫无子绝后,说着买妾置婢,抵死也不
肯的。就有个把被人劝化,勉强依从,到底心中只是有些嫌忌,不甘伏的。就是
生下了儿子,是亲丈夫一点骨血,又本等他做大娘,还道是“隔重肚皮隔重山”,
不肯便认做亲儿一般。更有一等狠毒的,偏要算计了绝得,方快活的。及至女儿
嫁得个女婿,分明是个异姓,无关宗支的,他偏要认做的亲,是件偏心为他,倒
胜如丈夫亲子侄。岂知女生外向,虽系吾所生,到底是别家的人。至于女婿,当
时就有二心,转得背,便另搭架子了。自然亲一支热一支,女婿不如侄儿,侄儿
又不如儿子。纵是前妻晚后,偏生庶养,归根结果,的亲瓜葛,终久是一派,好
似别人多哩。不知这些妇人们,为何再不明白这个道理!
话说元朝东平府有个富人,姓刘,名从善,年六十岁,人皆以员外呼之。妈
妈李氏,年五十八岁,他有泼天也似家私,不曾生得儿子。止有一个女儿,小名
叫做引姐,入赘一个女婿,姓张,叫张郎。其时张郎有三十岁,引姐二十六岁了。
那个张郎极是贪小好利刻剥之人,只因刘员外家富无子,他起心央媒,入舍为婿。
便道这家私久后多是他的了,好不夸张得意!却是刘员外自掌把定家私在手,没
有得放宽与他。亦且刘员外另有一个肚肠。一来他有个兄弟刘从道同妻宁氏,亡
逝已过,遗下一个侄儿,小名叫做引孙,年二十五岁,读书知事。只是自小父母
双亡,家私荡败,靠着伯父度日。刘员外道是自家骨肉,另眼觑他。怎当得李氏
妈妈,一心只护着女儿女婿,又且念他母亲存日,妯娌不和,到底结怨在他身上,
见了一似眼中之钉。亏得刘员外暗地保全,却是毕竟碍着妈妈女婿,不能十分周
济他,心中长怀不忍。二来员外有个丫头,叫做小梅,妈妈见他精细,叫他近身
伏侍。员外就收拾来做了偏房,已有了身孕,指望生出儿子来。有此两件心事,
员外心中不肯轻易把家私与了女婿。怎当得张郎惫赖,专一使心用腹,搬是造非,
挑拨得丈母与引孙舅子,日逐吵闹。引孙当不起激聒,刘员外也怕淘气,私下周
给些钱钞,叫引孙自寻个住处,做营生去。引孙是个读书之人,虽是寻得间破房
子住下,不晓得别做生理,只靠伯父把得这些东西,且逐渐用去度日。眼见得一
个是张郎赶去了。张郎心里怀着鬼胎,只怕小梅生下儿女来。若生个小姨,也还
只分得一半,若生个小舅,这家私就一些没他分了。要与浑家引姐商量,暗算那
小梅。
那引姐倒是个孝顺的人,但是女眷家见识,若把家私分与堂弟引孙,他自道
是亲生女儿,有些气不甘分;若是父亲生下小兄弟来,他自是喜欢的。况见父亲
十分指望,他也要安慰父亲的心,这个念头是真。晓得张郎不怀良心,母亲又不
明道理,只护着女婿,恐怕不能勾保全小梅生产了,时常心下打算。恰好张郎赶
逐了引孙出去,心里得意,在浑家面前露出那要算计小梅的意思来。引姐想道:
“若两三人做了一路,算计他一人,有何难处?不争你们使嫉妒心肠,却不把我
父亲的后代绝了?这怎使得!我若不在里头使些见识,保护这事,做了父亲的罪
人,做了万代的骂名。却是丈夫见我,不肯做一路,怕他每背地自做出来,不若
将机就计,暗地周全罢了。”
你道怎生暗地用计?元来引姐有个堂分姑娘嫁在东庄,是与引姐极相厚的,
每事心腹相托。引姐要把小梅寄在他家里去分娩,只当是托孤与他。当下来与小
梅商议道:“我家里自赶了引孙官人出去,张郎心里要独占家私。姨姨你身怀有
孕,他好生嫉妒!母亲又护着他,姨姨你自己也要放精细些!”小梅道:“姑娘
肯如此说,足见看员外面上,十分恩德。奈我独自一身,怎提防得许多?只望姑
娘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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