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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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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
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走到庭
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兰一刀断了他头。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家,见
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
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多走将
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拿去。”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江
洋杀人的大强盗,赃物都在。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人力擒他。”小娥
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掌道:“是甚么人?”小
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家中货财千万,都是赃物。”内
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被害失主,不好卤莽
得。”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
这伙人杀了。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一个老成的
道:“此话是真。那申家踪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
我们只是不查得他的实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今既有谢小哥做证,我
们助他一臂,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小娥道:“我已手杀一
人,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
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兰的
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兰已挺尸在血泊里。开了房门,
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众人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紥道:“大哥不要取笑。”
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众人捆好了,一齐闻进内房来。那蔺氏饮酒
不多,醒得快。惊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来了,口里道:“终日去
打劫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喝道:
“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蔺
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奴家无干。”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
官去对。”此时小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
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明日押进浔阳郡来。浔阳太守张公开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千人犯:
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见对理的却
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
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
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
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小娥道:“小人在他家
佣工,止得二年。此是他十年前事。”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
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太
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小娥道:“谢是小人父家,段是小人夫家。”
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小娥道:“爷爷听禀:小妇人实是女人,
不是男子。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妇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后来父、夫托
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遍问识者,无人参破。幸有洪州李
判官,解得是申兰、申春。小妇人就改妆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到得
此郡,有出榜雇工者,问是申兰,小妇人有心,就投了他家。看见他出没踪迹,
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未见申春,不敢动手。昨日方才同来
饮酒,故此小妇人手刃了申兰,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只此是实。”太守见说得
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太守道:
“如何就是申兰、申春?”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太守连连
点头道:“是,是,是。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交,这事是真无疑。
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小娥道:“小妇人冤
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
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
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由。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
工,昨夜杀了申兰,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太
守道:“赃物何在?”小娥道:“赃物向托小妇人掌管,昨夜跟同地方,封好在
那里。”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兰家起赃。金银财货,何止千万!
小娥俱一一登有簿籍,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
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太守又究余党,申春
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
太守道:“你如何知得恁细?”小娥道:“是昨日叫小妇人写了连名赛神的。小
妇人暗自抄记,一人也不差。”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便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
址,逐名注明了。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然后点起兵快,登
时往各处擒拿。正似瓮中捉鳖,没有一个走得脱。的。齐齐擒到,俱各无词。太
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小娥道:
“大仇已报,立死无恨。”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嘉,志节堪敬,
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小娥叩首称谢。太守叫
押出讨保。小娥禀道:“小妇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混处,只求发在尼
庵,听候发落为便。”太守道:“一发说得是。”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
一面听候圣旨发落。
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明系父仇,又属真盗。不惟擅杀之
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云云。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申春即行处斩。”
不一日,到浔阳郡府堂开读了毕。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
押付市曹处斩。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
府中拜谢张公。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小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
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
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
讯。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小
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
争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
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不如趁此
落发,绝了众人之愿。”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
褐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里中人越加叹
诵。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泗滨,有善义寺尼
师大德,戒律精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操戒的弟
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
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师点头道:“正是。你
如何认得?”此尼即位下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
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
德可谢?”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尊官其时以十二
字谜语辨出申兰、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
记起,却记不全。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
“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后来果访得有此二人否?”小娥因把扮
男子,投申兰,擒申春并余党,数年经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
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李公佐问道:
“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
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师。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
到此。岂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庄即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
“不敢忘本,只仍旧名。”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
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又且佣保杂处,无人识得
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小娥感泣,别了李公佐,仍归
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知所终。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
载入《太平广记》。
匕首如霜铁作心,精灵万载不销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
卷二十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
卷二十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
诗曰: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达者便说:“只有锦上
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
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
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
戚,自甘与团头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联亲。自道有了
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况有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于淤泥之
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
自然照察。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
不可戏而不戏,胡作乱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
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下个
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
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
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三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
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
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
是个老实勤谨的,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
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
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
“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
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
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自不甘学那
小家腔派。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
是那低门小户、拣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唧溜”,也会
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
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婆的大半
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一个娇嫩妇人,
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
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了他。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炒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
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
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
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
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
想道:“这梦甚是蹊跷。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
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
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识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
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而堆起一堵短
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
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在一块,
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
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人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
才坐着,将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
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儿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
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倒终日与阿
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
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
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
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甚难处?”便
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
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
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
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没故
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她的不肯放手。口
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
分辨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这几句
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
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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