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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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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
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
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
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
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
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
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都
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
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
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
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
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
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
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下有利?
用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
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
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
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
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
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
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
“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
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再
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
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
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
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
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
满,不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行了数日,忽然间天
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查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
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
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
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
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
坐一坐,侯风势则个。”
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
坐,心里焦燥。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
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
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
交: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
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板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
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
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
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
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
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
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
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
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
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
打个扣儿,拖了便走。
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梓,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文
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
无柱有底的硬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
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
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医家
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
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
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
样狼犺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
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
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
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
不眼前就有用起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
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
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侯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
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
其余的也就住了。
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
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
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
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
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
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
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
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副法浪菊花盘盏,拱一拱
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
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
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
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
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
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
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
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
逞。文若虚一发默默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
些货物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
“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
众人却猜掌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
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
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
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
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
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
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
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未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
众客道:“且慢发货,客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
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
如何。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
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糊涂,忖道:“不信此物是
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
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先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
公正该坐头一席。你每枉自一船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
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下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
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
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
但凭分忖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
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
张大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
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
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
先生手势,敢象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
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
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
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
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
罪过,没有此话。”
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张识货,
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肆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
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
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钱。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勾他富贵一
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
万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
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
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好纸,
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
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
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
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未。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
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
押。单上有名,从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
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
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
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
与张乘运道:“凭老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初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
哄鸟乱,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
文若虚恰象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
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
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
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谁,
其余多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
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
“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样?”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
小弟此间有一个段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
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
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
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
不然,小店支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
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文若虚道:“我家里原无家小,
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
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
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
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
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去看看。其余列位不
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进去。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
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
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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