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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姗-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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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城使者?恍惚间,才想起了那年宫闱中为了脱险曾冒用过的身份。
“好了,本使还须平息东唐之乱,车里的人还有先前那几位,就麻烦城主好好守护,只要她们平安无事,你百花城才可鸡犬不伤!”
这个声音大刺刺的,仿佛很年轻却很张扬。
他真的会是白云城的使者么?林笙歌心持疑念,然后帘子揭起,看到一张漂亮的阳光满溢的笑脸,虽然只是见过一面,她却还记得他——那日谷中险些被她用匕首刺伤的陌生男子,自称宴苏朋友的白洋!
“你真是白云城使者?”在进入一个深院之中,见到了迎面而来的潘大婶与小可,小桔子已欢快地挣扎下地,脚步不稳地向母女跑去。
林笙歌惊喜之余,越发警惕。
满脸胡髭的百花城主已识趣地退下,白洋从怀中亮出了一物——紫玉石制的白云令!
“令在人在,岂会有假?”他嘻嘻笑道。
林笙歌却大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瞪着他:“此物你从何得来?”要知当日她自宴苏房中偷得的白云令,在她离开安长之时,就连同皇帝送她的玉斑指裹在所绣的肚兜之中,让怡人亲自送入后宫交给曼儿,如今缘何会在他手中?
难道是曼儿——
白洋收起了笑意,伸手一指那繁花盛盛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只是奉命将她送到这里来等你。”
这个“她”字,让林笙歌触耳心惊,是曼儿,真的是曼儿?
顾不得他人,拂花疾奔,在花荫深处藤蔓绕着秋千索,慢慢地荡来荡去。
雪白的衣袂,与苍白瘦削的脸,再不复昔日的风华绝貌。
“曼儿——”一声轻呼,只望是自己看错了,认错了人。
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微侧了过来,大大的眼睛空空荡荡,只是斜视着她,没有欢喜悲凉,只是如陌生人般的淡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林笙歌心头冰凉,轻轻扯住了秋千索,半蹲在她面前。一个东唐的娘娘,连离开深宫一日也是不得了的事情,居然会出现在已不是东唐国境的地方!
从她的发轻抚到她的脸,为她的木然而心慌:“曼儿,你不认得我么?我是笙歌,是姐姐啊——”一语既出,忍不住为指下的瘦骨嶙峋而热泪夺眶。
一颗眼泪,带着似寒冬的冰凉,碎落在指背。
“林姐姐走了,我的宝宝也走了——是他害的,我知道都是他的错!所以,我杀了他!”
没有声调的起伏,她的声音却如夜凫一般暗哑可怕。
“我知道,曼儿杀的一定是该杀之人,曼儿能告诉姐姐,你——杀了谁么?”林笙歌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忍着泪,象抚慰小孩子一样柔声问。
她蓦地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对着遮挡住阳光的花枝,仿佛那就是她的仇人:“你该死,是你该死,你对我娘负心,你对林姐姐赶尽杀绝,你还杀了我的宝宝——”
“宝宝,妈妈给你做新衣你还没来得及穿,为什么你就走了?”……
“她已经疯了,什么人都不认得,只会这样自言自语。”白洋的声音在耳后传来,林笙歌忍不住尖叫:“胡说,曼儿不是疯子!”
却见曼儿突的回过头来,冷冷地凝视着她:“疯了,你们都疯了!整个东唐,整个后宫,你看到了吗,都是疯子,所有人都疯了!”
然后她重又坐回到秋千架上,用脚尖点地,自己慢慢地荡来荡去,又恢复了初时的木空一切。
“娘娘——娘娘——”
匆匆擦去脸上的泪水,将冲进花荫中的小桔子紧紧抱在了怀中。
曼儿的孩儿,本该比小桔子还要大些——
“白洋,贤妃的孩子现在何处?”她扭头盯着白洋。
白洋摇头轻叹:“刚出生就夭折了。”
虽然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但闻言,仍是心头如受重击,耳朵嗡响,几乎窒息。
那一年那一日,在深宫,曼儿拉着她的手轻放在腹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曼儿的幸福,只是腹中孩儿的平安——苍天何其不公,连这样简单的愿望,竟都这样残忍地剥夺?
泪水止不住长流,不懂事的孩儿还用胖胖的手指沾了娘亲的泪水,奇怪:娘亲也哭哭?
白洋一旁轻叹:“在下要告辞了,外边战事将起,只有这里可算安息之所,请林姑娘为了小桔子,为了贤妃娘娘,暂且安顿下来,百花城主一定会好好保护各位的周全。”
林笙歌只是紧紧搂住了小桔子,默默流泪,一声不吭。
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一年,是敦德十三年,秋,东唐帝突然宣布退位,颁旨由其弟十三王爷宴苏继承大统。
东唐的百姓为之欢呼之声未了,却在南朝传出了十三王爷在沁春遇刺身亡的消息,一时南北哗然。
镇南王立即诏榜擒拿凶手,但在外人眼中,他与十三王爷的死脱不了干系。
北朝的愤怒,似乎理所当然,无可指责,由四王爷亲自督军,东唐小霸王薛止为帅,撕毁盟约,挥兵南下,雄师十万,直逼南岸。
南朝的军队,当年本都曾在十三王爷麾下效过命,揭竿而起的初衷,多少还是为当今的东唐帝容不得十三王爷军权在握,夺其妻,又关其禁闭,因而认定东唐帝荒淫无道,不如另推贤明。
但今日自推的贤明居然杀了人们心中的崇拜对象,造反没有了理由,一时南朝治下的军队人心涣散,不知何处何从了!
一边是怒军之师,为报血仇而来,一边是涣散之师,对自己的主将失去了信仰,再加相邻的大宛突然发难,两边夹击,南朝临时建立的王朝就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
敦德十四年春,镇南王宴林亲率残余的五万大军在汾水与四王爷宴玺对阵。
战鼓声声中,宴林独自御驾前驱,单手持着一份据说是宴苏遗诏的黄卷,当着对面十万大军,展开来宣告所谓的真相。
随着朗朗的声音变得略为嘶哑,几似悼文的语调,眼尖的将士们发现,那黄卷的边角还染有暗红的血色,在阳光下成了一种令人肃然起了哀念的标志;让十万雄师低下了昂扬的首。
“四弟,这是十三弟的亲笔遗诏,真与假,请皇室宗亲一辩便知。吾之错,不过是错信了一个女人,大错既成,唯以死谢天下,但望你念兄弟之情,有朝一日,在我们的铁蹄踏上大宛的土地上时,莫忘带上我的骨灰,撒在多尔多草原之上!”
那一番话,在蓝天之下回旋,成了东唐三王爷,也算一代枭雄的最后遗言。
他用一把很普通的剑,刺穿了自己的咽喉,并将鲜血,染红了黄卷的另一角。
他死得那样从容,却又突然,当他从马上栽下来时,宴玺的眼睛甚至还来不及自天空盘旋的苍鹰身上收回来。
没有人恸哭,因为太过震惊,只有尘土在他落地时伴以飞扬。
因为镇南王的死,南朝从叛军的手中回归到东唐的版图之中。也因为镇南王的死,没有人能找到宴苏王爷的尸骨。
南边的人说,是镇南王身边的神秘国师把王爷的尸骨带走了,以图将来讹诈王室之用,也有人说是那位私逃的丞相大人将王爷的尸骨卷走了。
北边的人说,是保护不力的十三王爷身边的侍卫随从,抱着王爷的尸骨从沁春城的万丈高崖上跳下去了,以身殉主。
总之这些传说中的人,也同王爷的尸骨一起消失了。
那年春天,东唐的西陵之中多了一个衣冠冢,十三王爷宴苏,没有做过一天皇帝,却最后以苏帝的名义被刻在了东唐的史实之上。
那年春天,在众宗亲的见证下,正式为东唐绿珠公主的独子薛止正名,从旁支血脉划为了直系的王室子弟,薛止一夜之间,成了东唐的十五王爷宴止。
十日之后,在正德殿之上,由四王爷宴玺颁读了苏帝的遗诏:
传位十四皇弟宴止,宴玺升任辅政王。
散朝之后,胡泽一直咋舌,抓着秦杨不放。
“这么说,咱们的七弟原来与宴苏王爷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乖乖,这也太离奇了吧?”
秦杨甩不开他的手,只好叹息。
胡泽久问,一干人各怀心事,无暇搭理,一生气,摇头晃脑:“没劲,我干脆还是去见咱们的皇帝,自然一清二楚了!”
还没迈开步子呢,一旁的沈遥赶紧拉住:“胡泽,你平日也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子没头没脑起来?没瞧见方才殿上咱们这位皇上的脸色很不好吗?你若是知趣,莫提此事为妙!”
胡泽便讪讪地站住了,“他现在是皇帝了,难道还能挥拳揍我不成?”
“他现下当然不会揍你了。”秦杨慢声慢气,“他只要以一个不敬罪,直接让人把你推出去——”
手一扬,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胡泽摸摸颈子,感觉阵阵寒意。
今不如昔,果然人事全非了——
在往后遥远的岁月里,胡泽还能想起那年春天,坐在秦杨老宅的亭檐上,与薛止闲话他的小舅舅——
五岁弯弓射玉屏,七岁文章胜紫薇,十五行军平白寨,天下谁人不识君!
远在汉水之洲,绿丘小陵,一排竖起了四个石碑。
衣着素白的男子在四名青衣随从的护卫下,慢慢走到了绿丘之上。
“爷,你瞧——”一名护卫眼快,已见四座丘陵前点着的香烛。青烟未尽,只是回目四望,青山隐隐,不见人踪。
“爷,要不要去追?”
“不用了,她若想见我,就不会只托人还回了这只玉牌——”
细长的眉眼染上一丝寂寞,手指不由入怀,捏着了那只曾随她远去千里的物事,仿佛是将她安在了心中。
最右边的一个墓穴,仍是黄土拢起,寸草未生,显是新立不久。静静地站在石碑前,望着碑上的修长的字体,朴质淡雅,不由低声喃语:“是你吧,笙歌,他为你立了衣冠冢,如今,你在自己的冢旁立了他的,这算是回报,还是为了铭记?”
“如果能够换你这一份用心,我倒宁愿死的人是我——”
静伏在林中长草后的人,听得分明,眼泪轻轻滑落。
人生无奈,终是相逢恨迟。唯有辜负二字,歉疚于心。
目送着斜阳西下,目送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慢步下了山陵,半边的身子已麻了,就势躺在了长草中,看林木参天,想着那一日自己说的那一句:“我宁愿你是死了的!”
眼前漫卷是他的淡淡笑脸,不曾后悔,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难受,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这么死了,宴苏——你没死,你只是耍诈躲起来了,对吗?”
泪眼汪汪,对着他明亮如天星璀粲的眼,伸出手去,却只是扎手的长草,割开了一个小血口,隐隐的疼,却及不上心口的痛,痛得似开了一个大洞,痛得撕心裂肺,无休无止……
天下已经在握,那是他平生所愿,有什么理由要诈死?想了那么多天,想了几百个理由,想得头昏脑涨,终于放声大哭,在夜鸟的惊嚣中,肝肠寸断。
不用再强颜装欢,不用再若无其事,伤得有多痛,爱得就有多深。一直知道的,只是忍着舍弃,忍着告诉自己要断情。但一朝天人相隔,才知道要断何曾断?
不是真心要他死,不管他怎样的残忍,从未真心想他死。
只是想远离,偶尔可以听到一点他的消息,哪怕心会痛,却不致如今这般绝望!绝望得让人恨不能断了呼吸,如此方可止住如水淹顶的无望!
是的,他是死了,他没有任何理由舍弃到手的江山,他是死了,真的死了——
“娘娘——娘娘——”黑暗中有谁在呼唤,在她摇摇晃晃走到石碑旁时,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小桔子!”是了,家中还有小桔子在等着她,她不能晕,更不能倒,她努力扶着石碑,站直了。
要下山,回家去,宴苏,从此,我不会再为你哭,我要为小桔子好好活着,必不会让她成为如我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
道是无情却有情
穿过集市,卖花姑娘见着她就露出了笑靥,送了一朵小紫菊让带给小桔子。
卖葱饼的大娘,在巷口拦着她,一边往她手里塞了几个葱饼,一边又喜滋滋地告诉她今儿帮她接了好几单生意。
这里是汉水之滨的小城;寻常百姓家嫁女儿的赔嫁;少不了一副绣锦。
而住在末子巷的林笙歌,虽然只在这里住了半年,但她的一手绣伙;已远近驰名;她住的林家院子,已成了不论官家小姐还是奢户民夫女儿最喜光顾的地方,这住隔壁的葱饼大娘感激她给女儿做了上好的鸳鸯枕子;于是每每为人引路;为笙歌接绣活订单。
笙歌与她谢过;又闲话一番;才穿过昏暗的街巷,终于看到了自家小院的灯光。
院里相迎的是潘大婶,发觉她红肿着眼眶,却体贴地什么也不问,只说小桔子玩累了,同小可一起睡了。
笙歌将花儿和葱饼交给了潘大婶,自己悄悄进了西屋,见一大一小搂在一起,呼吸高低相应,这情景着实好笑,但笑着笑着,却鼻子发酸,忙退了出来。
潘大婶已在她屋里点上了灯,还放好了洗澡水,叫她泡个澡,低头看看自己的衣上还沾着黄泥土,才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不好意思地笑笑。
潘大婶却轻轻一叹,伸手捋了捋她掉下来的发丝:“笙歌,想哭的时候却忍着,这样终会得病的,我是过来人,知道你心里的苦,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不想笑的时候,也不用勉强自己,一味好强,死撑着,可不好!”
笙歌用指尖忙划去了眼角要掉下的泪,微笑:“大娘,我知道,我不会再哭也不会病,我还要赶紧多做些绣伙,努力让咱们娘儿几个衣食无忧。”
潘大婶眼中已有了泪光,点点头,吩咐她今晚就别做夜伙了,明儿赶得及。
笙歌笑着应了,等掩上了门,看窗沿里漏进来的月光,才发现今夜原来月儿很圆很亮。
怔怔地倚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想着他那样的人物,若是死了,不成精也会成神吧,会不会如神话传说的一样,成了天上的一颗星?吸了吸鼻子,暗嘲,林笙歌呀林笙歌,生前要他死的是你,死后又何必惺惺作态?若非你捅了他那一刀——
解了衣裳发髻,将自己整个泡入了水桶中,眼前又见十里长街铺满白帛——不想,不要想他!
回安长,只是为了寻找曼儿,那个一夜之间自百花城消失的曼儿,却并未回去后宫——是呵,退位的宴永帝在皇觉寺剃度出了家,东唐今日已人事全非,新帝不喜女色,更不喜男色,安长的三百殿宇,如今死的死,走的走了,空空荡荡,无尽凄凉!
曼儿,所以幸好,你没回去,否则岂不更伤心?
知道吗,那一行,唯一让我高兴的,是白姐姐嫁给了赵志生,一个很爱她的男人,总算好人有好报!
可是曼儿,白姐姐说是你亲手刺死了你的父亲,这是真的吗?人人都说新生的公主是为皇后所谋,可是你的剑,为什么却当着群臣的面刺进了你父亲的胸膛?!
曼儿,你究竟去了何处?你可知这一年来,我已踏遍东唐的山山水水,如今,我不能再那么自私,让潘大婶母女随我颠沛流离,我就在这里,在这汉水之滨等着;但愿有一天,你会涉水而来——
雾气之中,有淡淡的幽香袭卷,竟无力站起,眼前恍惚出现了人影重重,朝她走来。
努力眨着眼睛,依稀见是梳着少女双髻的曼儿,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蹲在面前。
曼儿,曼儿——她喜极而泣。可怎么也抬不起手来拉住。
姐姐,你太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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