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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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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居。”伯牙点头道:“好个集贤村!”
又问:“道艺何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该僭言,似先生这等抱负,何不求取功名,立身于廊庙,垂名于竹帛?却乃赍志林泉、混迹樵牧,与草木同朽,窃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余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发难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会,子期宠辱无惊。
伯牙愈加爱重,又问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虚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长一旬。子期若不见弃,结为兄弟相称,不负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国名公,钟徽乃穷乡贱子,怎敢仰攀?有辱俯就。”伯牙道: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下官碌碌风尘,得与高贤结契,实乃生平之万幸。若以富贵贫贱为嫌,觑俞瑞为何等人乎!”
遂命童子重添炉火,再热名香,就船舱中与子期顶礼八拜。伯牙年长为兄,子期为弟,今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拜罢,复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让伯牙上坐。伯牙从其言。换了怀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称,彼此谈心叙话。正是: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谈论正浓,不觉月淡星稀,东方发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备开船。子期起身告辞。伯牙捧一杯酒递于子期,把子期之手叹道:“贤弟,我与你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子期闻言,不觉泪珠滴于杯中。子期一饮而尽,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恋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余情不尽,意欲曲延贤弟同行数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从,怎奈二亲年老,‘父母在,不远游。’”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过二亲,到晋阳来看愚兄一看,这就是‘游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轻诺而寡信。许了贤兄,就当践约。万一禀命于二亲,二亲不允,使仁兄悬望于数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贤弟真所谓至诚君子。也罢,明年还是我来看贤弟。”子期道:“仁兄明岁何时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驾。”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
叫童子:“吩咐记室将钟贤弟所居地名及相会的日期,登写在日记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天色已明,小弟告辞了。”伯牙道:
“贤弟且住。”命童子取黄金二笏,不用封贴,双手捧定,道:
“贤弟,些须薄礼,权为二位尊人甘旨之费。斯文骨肉,勿得嫌轻。”子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头,各各洒泪而别。
不提子期回家之事。再说俞伯牙点鼓开船,一路江山之胜,无心观览,心心悒快,相念知音。又行了几日,舍舟登岸。经过之地,知是晋国上大夫,不敢轻慢,安排车马相送。
直至晋阳,回复了晋主,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过了秋冬,不觉春去夏来。伯牙心怀子期,无日忘之。想着中秋节近,奏过晋主,给假还乡。晋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装,仍打大宽转,从水路而行。下船之后,吩咐水手,但是湾泊所在,就来通报地名。事有偶然,刚刚八月十五夜,水手禀复,此去马安山不远。伯牙依稀还认得去年泊船相会子期之处。吩咐水手,将船湾泊,水底抛锚,崖边钉橛。其夜晴明,船舱内一线月光,射进朱帘。伯牙命童子将帘卷起,步出舱门,立于船头之上,仰观斗柄,水底天心,万顷茫然,照如白昼。思想去岁与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来,又值良夜。他约定江边相候,如何全无踪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会,想道:“我理会得了。江边来往船只颇多,我今日所驾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认得?去岁我原为抚琴惊动知音。今夜仍将瑶琴抚弄一曲,吾弟闻之,必来相见。”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伯牙开囊,调弦转轸。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声音。伯牙停琴不操:“呀!
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丧,必是母亡。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礼于亲,所以不来也。来日天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
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起来,梳洗整衣。巾帻便服,止命一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倘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迤逶望马安山而行。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爷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篮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
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
“那两头路,就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个集贤村去?”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
相会之日,你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沉吟,那老者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处抓寻了。”
伯牙道:“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钟家庄去。”老者道:
“先生到钟家庄,要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
老者闻“子期”二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不觉大声哭道:“子期钟徽,乃吾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五内崩裂,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钟公惊悸,含泪挽扶,回顾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钟公道:
“原来是吾儿好友。”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钟公拭泪相劝。
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钟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钟公道:“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咐道:‘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儿钟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遇!”伯牙道:
“既如此,奉陪老伯,就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
钟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
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伯牙整衣下拜:
“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哭声悲切,都来物色。知是朝中大臣来祭钟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钟公道:“吾乡野之人,不知音律。
闻琴声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钟公道:“老夫幼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钟公道:“老夫愿闻。”伯牙诵云: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衅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裌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钟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览知音难上难!
钟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钟公道:“荒居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黄金十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那一半买几亩祭田,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为外人相嫌。”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钟公,哭拜于地。钟公感泣答拜,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
势利交怀势利心,斯文谁复念知音!
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
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宫刑
诗曰:
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此语只伤身后事,岂知现报在生前!
且说世间富贵人家,没一个不蓄姬妾。自道是左拥燕姬,右拥赵女,娇艳盈前,歌舞成队,乃人生得意之事。岂知男女大欲,彼此一般?一人精力要周旋几个女子,便已不得相当。况富贵之人,必是中年上下,娶的姬妾,必是花枝也似一般的后生。枕席之事,三分四路,怎能够满得他们的意,尽得他们的兴?所以满闺中不是怨气,便是丑声。总有家法极严的,铁壁铜墙,提铃喝号,防得一个水泄不通,也只禁得他们的身,禁不得他们的心。略有空隙就思量弄一场把戏,那有情趣到你身上来?只把做一个厌物看承而已,似此有何好处?费了钱财,用了心机,单买得这些人的憎嫌。试看红拂离了越公之宅,红绡逃了勋臣之家,此等之事不一而足。可见生前已如此了,何况一朝身死,树倒猢狲散,残花嫩蕊,尽多零落于他人之手。要那做得关盼盼的,千中没有一人,这又是身后之事,管不得许多,不足慨叹了。争奈富贵之人,只顾眼前以为极乐,小子在旁看的,正替你担着愁布袋哩!
宋朝有个京师士人,出游归来,天色将晚,经过一个人家后苑,墙缺处,苦不甚高,看来象个跳得进的,此时士人带着酒兴,一跃而过,只见里面是一所大花园子,好不空阔。
四周一望,花木丛茂,路径交杂,想来煞有好看。一团高兴,随着石砌阶路转弯抹角,渐走渐深,悄不见一个人,只管踱进去,看之不足。天色有些黑下来了,思量走回,一时忘了来路。正在追忆寻索,忽地望见红纱灯笼远远而来,想道:
“必有贵家人到。”心下慌忙,一发寻不出原路来了。恐怕撞见不便,思量躲过,看见道左有一小亭,亭前太湖石畔有叠成的一个石洞,洞口有一片小毡遮着,想道:“躲在这里头去,外面人不见,权可遮掩过了,岂不甚妙?”忙将这片小毡揭将开来,正要藏身进去,猛见里一个人在洞里钻将出来,那一惊可也不小。士人看那人时,是一个美貌少年,不知为何先伏在这里头,忽见士人揭开来,只道抄他跟脚的,也自老大吃惊,急忙奔窜,不知去向了。士人道:“惭愧!且让我躲一躲。”于是吞声忍气,蹲伏在内,只道必无人见。
岂知事不可料,冤家路窄,那一盏红纱灯笼偏生生地向那亭子上来。士人洞中是暗处,觑出去看那灯亮处较明,乃是十来个少年妇人。一个个妖冶举止,风骚动人。士人正看得动火,不匡那一伙人一窝蜂的多抢到石洞口,众手齐来揭毡。看见士人面貌生疏,俱各失惊道:“怎的不是那一个了?”
面面厮觑,没做理会。一个年纪略老成些的妇人,夺将纱灯在手,提过来把士人仔细一照,道:“就这个也好。”随将纤手拽着士人的手,一把挽将出来。士人不敢声问,料道没甚么歹处,软软随他同走。引到洞房曲室,只见酒肴并列,众美急先,六博争雄,交杯换蓝,以至搂肩交颈,揾脸接唇,无所不至。几杯酒下肚,一个个多兴热如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士人在床上,齐攒入帐中,幸喜得士人是后生,还放得两枝连珠箭,却也不休无歇,随你铁铸的,也怎有那样本事?厮炒得不耐烦,直到五鼓,方才一个个逐渐散去。士人早已弄得骨软筋麻,肢体无力,行走不动了。那一个老成些的妇人,将一个大担箱放士人在内,叫了两三个丫鬟扛抬了。
到了墙外,把担箱倾了士人出来,急把门闭上,自进去了。
此时天色将明,士人恐怕有人看见,惹出是非来,没奈何强打精神,一步一步挨了回来,不敢与人说知。过了几日,身体健旺,才到旧所旁边打听缺墙内是何处?听得人说是蔡太师家的花园,士人伸了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担了一把汗,再不敢打从那里走过了。
看官,你想当时这蔡京太师,何等威势,何等法令!有此一班儿姬妾,不知老头子在那里昏寐中,眼睛背后任凭他们这等胡弄,约下了一个惊去了,又换了一个,恣行淫乐,如同无人,太师那里拘管得来?也只为多蓄姬妾,所以有这等丑事。同时称高、童、杨、蔡四大奸臣,与蔡太师差不多权势的杨戬太尉,也有这样一件事,后来败露,妆出许多笑柄来,看官不厌,听小子试道其详:
满前娇丽恣淫荒,雨露谁曾得饱尝?
自有阳台成乐地,行云何必定襄王?
话说宋时杨戬太尉,恃权怙宠,靡所不为,声色之奉,姬妾之多,一时自蔡太师而下,罕有其比。一日,太尉要到郑州上冢,携带了家小同行,是上前的几位夫人与各房随使的养娘侍婢,多跟的西去。余外有年纪过时了些的与年幼未谙承奉的,又身子娇怯怕历风霜的,月信方行轿马不便的,剩下不去。合着养娘侍婢们,也还共有五六十人留在宅中。太尉心性猜忌,防闭紧严,中门以外直至大门尽皆锁闭,添上朱笔封条,不通出入。惟有中门内前廓壁间挖一孔,装上转轮盘,在外边传将食物进去。一个年老院奴姓李的在外监守,晚间督人巡更,鸣锣敲梆,通夕不歇,外边人不敢正眼觑视他。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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