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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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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
“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
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倒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成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处寻你!”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走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耽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又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缎子鞋,在间壁皮匠家上底。今晚催来,明日早上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到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迟延时刻,等顾佥事回家。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咐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要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如何。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拼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彼若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
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直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戴右戴,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
“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
“可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
“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
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模样。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话呼唤,因鲁某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爷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提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
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夫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夫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叫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耽搁乡间,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一对,卿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
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肢,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撵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聒。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
夫人骂道:“贤婿!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样首饰付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阱深?
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细,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听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倒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甚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阿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
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多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
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话说,一脚踢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戴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倒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
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贤慧女,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
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辩,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翻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弹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叫补了状词,差人拿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股,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吩咐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倒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俩,吩咐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进,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辩,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顾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又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
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
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差小人寄信,原叫他在后园来的。”
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叫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走前门,不曾到后园去。”
御史想道:“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
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褴褛,与表兄借衣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曾?”学曾道:
“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
“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
正是:
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
公案见成翻老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不开门,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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