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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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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大郎斥退西宾,择日葬弟之柩。这妇人不免守孝三年。其家已知其非,着人防闲。本妇自揣于心,亦不敢妄为矣。朝夕之间,受了多少的熬煎,或饱一顿,或缺一餐,家人都不理他了。将及一年之上,李大郎自思留此无益,不若逐回,庶免辱门败户。遂唤原媒眼同,将妇罄身赶回。本妇如鸟出笼,似鱼漏网,其余物饰,办不计较。本妇抵家,父母只得收留,那有好气待他,如同使婢。妇亦甘心忍受。一日,有个张二官过门,因见本妇,心甚悦之,挽人说合,求为继室。女父母允诺,恨不推将出去。且张二官是个行商,多在外,少在内,不曾打听得备细。设下盒盘羊酒,涓吉成亲。
这妇人不去则罢,这一去,好似:
猪羊奔屠宰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是夜,画烛摇光,粉香喷雾。绮罗筵上,依旧两个新人,锦绣衾中,各出一般旧物。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喜今宵月再圆,赏名园花正芳。笑吟吟携手上牙床,恣交欢恍然入醉乡。不觉的浑身通畅,把断弦重继两情偿。
他两个自花烛之后,日则并肩而坐,夜则叠股而眠,如鱼藉水,似漆投胶。一个全不念前夫之恩爱,一个那曾题亡室之音容。妇羡夫之殷富,夫怜妇之丰仪。两个过活了一月。
一日,张二官人早起,吩咐虞候收拾行李,要往德清取帐。这妇人怎生割舍得他去。张二官人不免起身,这妇人簌簌垂下泪来。张二官道:“我你既为夫妇,不须如此。”各道保重而别。
别去又过了半月光景。这妇人是久旷之人,既成佳配,未尽畅怀,又值孤守岑寂,好生难遣,觉身子困倦,步至门首闲望。对门店中一后生,约三十以上年纪,资质丰粹,举止闲雅。遂问随侍阿瞒。阿瞒道:“此店乃朱秉中开的。此人和气,人称他为朱小二哥。”妇人问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
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梢人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
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情也是呆。
有朝一日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妇人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人前扯拽都是谎。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妇人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日,张二官讨帐回家,夫妇相见了,叙些间阔的话。本妇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张二官在家仅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人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逼岁,不得归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去用。不提。
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妇人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人,应接不暇,取便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日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家家品竹弹丝。游人队队踏歌声,仕女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人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妇也在门首抛声衔俏,两个相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女。女扃户邀入参见,不免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妇,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情无绪,向女言曰:“汝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口气。”岂知本妇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拿饼馓,雇顶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眼慢,钻进妇家,就便上楼。本妇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妇平生相接数人,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也!且朱秉中日常在花柳丛中打交,深谙十要之术,那十要?
一要滥于撒漫,二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七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
若狐媚之人,缺一不可行也。
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妇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深情海角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够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妇人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头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遇望望回家,将息取乐,因见本妇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
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鸡酒,聊与兄长洗生,幸勿他却。”翌日,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女奉劝,大醉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妇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日渐沉重。本妇病中,但瞑目,就见向日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妇惧怕,难以实告,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洞虚先生卦肆,卜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人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乱杀!则说不和我干休罢,几时节离了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妇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欢然不见了。本妇当夜似觉精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提。
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日,张二官入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妇与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日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已是五月初一日。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口刀,悬挂腰间。至初四日连夜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
再提本妇渴欲一见。终日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在家里。延至初五日,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鸡,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余肴馔蔬果,未暇尽录。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交,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堤防门外有人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肉战,欠身求退。
本妇怒曰:“怪见终日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自杀。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放鸳鸯比翼交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妇甫能䦛䦟得病好,就便荒淫无度。正是:
偷鸡猫儿性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妇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妇教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瞒持烛先行,开了大门,并无人迹。本妇叫道:
“今日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喝道:“泼贱!你和甚人夤夜吃酒!”本妇吓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不!”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本妇又见阿巧、李二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口称:“死罪,死罪!惟愿将家私并女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女弱!”张二官那里准他,则见刀过处,一对人头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日方知色是空。
当初本妇卧病,已闻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人,假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日,被张二官杀死。“一会这人”,乃秉中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为端士淑女矣,岂不美哉!情愿率土之民,夫妇和柔,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在座看官,漫听这一本《刎颈鸳鸯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见抛砖意暗猜,入门来魂已惊。举青锋过处丧多情,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性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人已散,天天。千古多情月自圆。
………………………………………………
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
朱文灯下逢刘倩,师厚燕山遇故人。
隔断死生终不泯,人间最切是深情。
话说大唐中和年间,博陵有个才子,姓崔名护,生得风流俊雅,才貌无双。偶遇春榜动,选场开,收拾琴剑书箱,前往长安应举。归当暮春,崔生暂离旅舍,往城南郊外游赏。但觉口燥咽干,唇焦鼻热。一来走得急,那时候也有些热了。这崔生只为口渴,又无溪涧取水。只见一个去处:
灼灼桃红似火,依依绿柳如烟,竹篱,茅舍,黄土壁,白板扉,哞哞犬吠桃源中,两两黄鹂鸣翠柳。
崔生去叩门,觅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见一人出来。正无计结,忽听得门内笑声。崔生鹰觑鹘望,去门缝里一瞧,原来那笑的,却是一个女孩儿,约有十六岁。那女儿出来开门。崔生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连忙叉手向前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儿回个娇娇滴滴的万福道:“官人宠顾茅舍,有何见谕?”崔生道:“卑人博陵崔护,另无甚事,只因走远气喘,敢求勺水解渴则个。”
女子听罢,并无言语。疾忙进去,用纤纤玉手,捧着磁瓯,盛半瓯茶,递与崔生。崔生接过,呷入口,透心也似凉,好爽利!只得谢了自回,想着功名,自去赴选。谁想时运未到,金榜无名,离了长安,匆匆回乡去了。
倏忽一年,又遇开科。崔生又起身赴试。追忆故人,且把试事权时落后,急往城南,一路上东观西望,只怕错认了女儿住处。顷刻到门前,依旧桃红柳绿,犬吠莺啼。崔生至门,见寂寞无人,心中疑惑,还去门缝里瞧时,不闻人声,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题四句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罢,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见门儿呀地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生得:
须眉皓白,鬓发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执斑竹拄杖。堪为四皓南山客,做得磻溪执钓人。
那老儿对崔生道:“君非崔护么?”崔生道:“丈人拜揖,卑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见识?”那老儿道:“君杀我女儿,怎不生识?”惊得崔护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尝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儿道:“我女儿去岁独自在家,偶你来觅水。去后昏昏如醉,不离床席。昨日忽说道:‘去年今日曾遇崔郎。
今日想必来也。’走到门前,望了一日,不见。转身抬头,忽见白板扉上诗,长哭一声,瞥然倒地。老汉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间忽然开眼道:‘崔郎来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岂非前定。且请进去一看。”谁想崔生入得门来,里面哭了一声。仔细看时,女儿死了。老儿道:“郎君今番真个偿命!”崔生此时,又惊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儿头边,轻轻放起女儿的头,伸直了自家腿,将女儿的头,放在腿上,亲着女儿的脸道:“小娘子,崔护在此。”顷刻间,那女儿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须臾就走起来。老儿十分欢喜。就赔妆奁,招赘崔生为婿。后来崔生发迹为官,夫妻一世团圆。正是:
月缺再圆,镜离再合。
花落再开,人死再活。
为甚今日说这段话?这个便是死中得活。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反作成别人洞房花烛。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说这女儿遇着的子弟,却是宋朝东京开封府,有一员外,姓吴名子虚。平生是个真实的人,只生得一个儿子,名唤吴清。正是爱子娇痴,独儿得惜。那吴员外爱惜儿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门。那儿子却是风流博浪的人,专要结识朋友,觅柳寻花。忽一日,有两个朋友来望,却是金枝玉叶,凤子龙孙,是宗室赵八节使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讳应之,小的讳茂之,都是使钱的勤儿。两个叫院子通报。吴小员外出来迎接,分宾而坐。献茶毕,问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
二人道:“即今清明时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阗,游人如蚁。
欲同足下一游,尊意如何?”小员外大喜道:“蒙二兄不弃寒贱,当得奉陪。”小员外便教童儿,挑了酒樽食罍,备三匹马,与两个同去。迤逦早到金明池。陶谷学士有首诗道:
万座笙歌醉后醒,绕池罗幙翠烟生。
云藏宫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
波面画桥天上落,岸边游客鉴中行。
驾来将幸龙舟宴,花外风传万岁声。
三人绕池游玩,但见:
桃红似锦,柳绿如烟。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队队来。
三人就空处,饮了一回酒。吴小员外道:“今日天气甚佳,只可惜少个侑酒的人儿。”二赵道:“酒已足矣,不如闲步消遣,观看士女游人,强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
刚动脚不多步,忽闻得一阵香风,绝似麝兰香,又带些脂粉气。吴小员外迎这阵香风上去,忽见一簇妇女,如百花斗彩,万卉争妍。内中一位小娘子,刚刚十五六岁模样,身穿杏黄衫子,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拂春山。发似云堆,足如莲蕊。两颗樱桃分素口,一枝杨柳斗纤腰。未领略遍体温香,早已睹十分丰韵。
吴小员外看见,不觉遍体苏麻,急欲捱身上前。却被赵家两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调戏,恐耳目甚多,惹祸招非。”小员外虽然依允,却似勾走了魂灵一般。那小娘子随着众女娘自去了。小员外与二赵相别自回。一夜不睡,道:
“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访问他居止姓名。若访问得明白,央媒说合,或有三分侥幸。”次日,放心不下,换了一身整齐衣服,又约了二赵,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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