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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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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倒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壬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痒,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说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的面庞儿,温存的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父亲,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谄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稍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书来唤回家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布政在家发怒,越不敢回。
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责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如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儿女,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倒替你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过丫头过活,却不两便?”
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来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娘儿也没得话说。”答应道:
“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又奉斗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至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说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借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
“不须吩咐。”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倒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
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
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住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顾嫁之情,备细没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娘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
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
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谁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贷,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所,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工夫,明日来罢。”
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娘,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
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金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拜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儿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
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
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
“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
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谋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
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君去矣。
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
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娘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多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计。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计。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划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他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遇春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
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费,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袄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娘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强,务要尽欢。
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娘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
“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会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
“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
辗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猝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
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锺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
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路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口舱。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
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够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口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乃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列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
“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差船停泊岸口。公子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回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拜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邻舟一个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富,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倒是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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