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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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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够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吩咐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得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得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明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
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我银,便是杀身难报。”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
“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
“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到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是王景隆。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识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吓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说:“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
“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吧。”亡八说:“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些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大妙。”
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来抬去,要一钱银子。”老鸨说:
“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
“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一声:“吆!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提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现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三叔开杯,再饮三杯。”三官说:“够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到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
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
金哥劝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
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到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
丫头说:“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好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婊子是末节,那里有为婊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道:“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
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为喜。正是:
且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进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对付他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要他来。”昂然说罢,啼哭起来,拍台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
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段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段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翻来复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小段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段名说:“请二娘起来吃面。”玉姐说:“我不要吃。”
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段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时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什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值王知县升堂,唤进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去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
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早,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
“皮氏,想你见那男子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皂隶:
“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提。
却说皮氏差人秘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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