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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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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耍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不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什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耍赌;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借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日,又使尽了。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
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一个人道:
“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
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回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
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
“你那得钱钞?”王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
“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当晚无话。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
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做怪!泥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
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
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面写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巳”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没不出。吩咐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什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县,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士,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县前县后官身私身,捱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
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
王兴平昔晓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孔目道:
“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
“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工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
包爷问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拿王兴回话。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捡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至后堂。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旁。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小的把纸藏在衣箱见。方才去捡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是在,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什么言语吩咐?”王兴道:
“那神道只教与他申冤。”包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什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他倒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小人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的妻子,又嘱咐与他申冤。那判官爷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什么事。”包爷将速报司一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姓孙,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业;‘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押司死于三更时分;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
‘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巳当解此’,‘句巳’两字,合来乃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话。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石板,是一口井。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原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
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县河里,扑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次后说成亲事。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裴孔目,不在话下。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迷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
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
………………………………………………
第五十六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
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悌”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若论到夫妻,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舍。常言又说得好:
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倒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破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他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
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了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默默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
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
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旁,手运齐绔素扇,向冢连搧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搧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搧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绔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搧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旁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绔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绔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绔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搧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搧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赠。”
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爱,死后人人欲搧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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