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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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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话,都听懂没有?”
大家伙怕找麻烦,耽误下地,随口答应道:
“听懂了。”
张富英走到老孙头跟前,问道:
“你知道我说的啥?”
老孙头仰起脸来说:
“谁知道你说的啥呀?”
大家都哗哗地大笑起来,张富英气得瞪眼粗脖的,使劲往老孙头身上踢一皮鞋。
萧队长这回又回来了。张富英一宿没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鸡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说:
“工作队来,要吃要烧,得大家伙供给,可不敢叫他们在这儿呆长。大伙加小心,不能乱说,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们农会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个屯子里人,有话好说。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们要问啥,啥也别说呀。”张富英串完门子,回家来时,经过公路,只见屯子里的男女从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说说笑笑,往农会走去。张富英的心蹦跳着,两脚飘飘了。天正下着清雪,雪落在他的脑盖子上,随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顺着他的发烧的脸庞,一径往下淌。
第02节
屯子里人听说萧队长来了,早起纷纷都上农会来。东方才放亮,看人还不真,农会的院子里,黑鸦鸦的一大片,尽是来看萧队长的人。老孙头和一个精壮小伙子走到前头,迈进里屋,这小伙子是参军去了的张景祥的兄弟张景瑞。他才十八岁,个儿长得高,力气大,干活一个顶个半人。他家是军属,却不要屯子里老百姓优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数他家最好,粒儿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长。他戴一顶狗皮帽,打头迈进里屋来。萧队长还躺在炕上。张景瑞笑着说道:
“还没起来呀?可真是睡过站了。”
张景瑞一面说,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萧队长。老孙头慌忙阻挡他说道:
“别忙,叫他再躺一会。黎明的觉,半道的妻,羊肉饼子清炖鸡。”
“什么妻呀鸡的?”萧队长翻身起来,一面说,一面把棉袄披上,腿脚还是笼在被子里。这时候,人越来越多,里屋外屋,炕沿地下,挤得满满堂堂的。萧队长穿好棉袄,转过身来穿他那条延安带来的毛裤的时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谁特别打招呼。他坐在炕沿,两脚蹬在凳上穿欤B,冲老孙头笑道:
“你这老家伙,还没有死?”
“要是我死了,我老伴早哭到你那儿去了。”老孙头说,还是那样地笑眯着左眼。
萧队长一面绑欤B绕子①,一面跟老孙头闲唠。赵大嫂子也站在头里,她笑笑说:
“一听到萧队长来,咱们小猪倌心都亮了半截了。”男男女女都七嘴八舌地说出他们的惦记和盼念:
“吃青②的时候,就盼你来呀。”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来你。咱们寻思,萧队长才进了城,就忘了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①一头垫在欤B里,一头绕在脚踝周围的白布。
②吃青苞米。
萧队长笑着说道:
“那哪能呢?多咱也忘不了呀。”
欤B穿好了,他从角落里提溜出一个脸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门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门坎上,倚着左边的门框,疙疸鬏儿剪掉了,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两撇漆黑的眉毛的下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萧队长,露出想要问啥的样子,萧队长却先张口了:
“大嫂子你好,白大哥调双城公安局工作去了。他老惦念你呀。”
白大嫂子噘着嘴巴子说道:
“他才不会呢,他老是一迈出门,就把人忘了。”
萧队长笑着,正要往下说,听见院子里车轱辘响动,他随着众人,走到外屋的敞开的门口,往外望去,老田头赶一挂铁轱辘大车,拉一车木柈子来了。他喝住马,往正屋走来,把手里鞭子搁在房檐下,跟萧队长招呼,一面进屋,一面说道:
“怕你乍一来,缺柈子烧,给你拉一车来。你先烧着,烧完再去拉。咱们这靠山屯子,没啥好玩艺,柈子有的是。”屋里出来好几十个人,拥到车旁,动手卸柈子。他们把这干榆木柈子码在房檐下,像一列墙似的。雪下着,一会在柈子上盖上菲薄一层鹅的绒毛似的白花花的雪。
人们就用老田头送来的干柈子,生起火墙来。屋里暖暖和和的。人们都不走,也忘了吃饭。火墙旁的桌子边,炕沿上,到处坐着人。他们有的在试穿萧队长的大氅,有的在摆弄他的手枪。老孙头也挤在里头,瞅着萧队长的漆黑崭新的枪牌撸子,发表评论道:
“撸子这玩艺也是按天书造的。”
张景瑞接口说道:
“你还是这迷信脑瓜,有啥天书?还不都是人琢磨出来的。”
“你说没天书?我问问你,诸葛借风,是不是从天书上学来?”老孙头坐在八仙桌子的旁边,歪着头说道,“还有薛丁山的媳妇樊梨花,能移山倒海,可不也是找着了天书?”张景瑞说他不过,不再答理他,低下头来翻看桌上的书报,翻到《中国土地法大纲》。萧祥从旁边插嘴,指着《中国土地法大纲》笑着说道:
“这比天书还灵验,这叫地书,是毛主席批下来的平分土地的书,凭着这书,大伙日子管保都能过得好。”接着萧队长和他们解说《中国土地法大纲》,并且声明:
“咱们这一回,坚决按照土地法来做,彻底把封建打垮。封建斗彻底,翻身就能翻好。你们翻身都翻好了吗?”
听他这一问,大伙都稀里哗啦地吵嚷着,有的诉苦,有的光笑,有的尽骂。谁说了啥,也分不清楚,闹了一会,靠在火墙边的老田头说道:
“咱们屯子闹翻身,翻肥了流氓。早先,咱们穷人扛把锄头,给地主拉套,如今换棵扎枪,给流氓拉套。”
老孙头插嘴:
“咱们算是打个兔子喂鹰了。”
张景瑞也说:
“翻身,头年翻了一身棉裤袄,上山打柴火,早挂破了。今年下雪了,连咱们军属的棉裤袄,也不知在哪?地主是长袍短褂,跟早先一样。”
萧队长问:
“他们还吃租子吗?”
老田头说:“可不吃咋的!他们献几垧坏地,留大片好地。还是租出去,自己是锹镐不动,锄镰不入手。”
白大嫂子也挤上来说道:
“你说的还是他们留的地呢。要是萧队长还不来呀,分劈了的房子地,他们也要往回收。”
“可不是咋的!”这回答话的,是双目失明的老田太太。听说萧队长来了,她拄一根拐杖,摸进农会。这会子她说:“八月前,韩老六的小点子①江秀英来这大院,站在当院,威威势势叫我们老头好好给她看院子,别弄埋汰了。又说:她家屋顶上,开朵红花,大门外,榆树开白花。世道又兴变,他们还能往回搬。”
张景瑞说道:
“听她瞎造模②!哪有屋顶开红花,榆树开白花的道理?”
①小老婆。
②造谣。
“榆树开白花,我没见着,”老孙头说,“屋顶开红花,倒是亲眼瞅着了,通红通红,像洋粉莲似的。也真是怪事。光绪二十年,老唐家屋顶,也开过红花。”
萧队长寻思一会,解释道:
“也并不怪,风把花籽刮上草屋顶,长出苗来,到时候,就开花了。”
萧祥说到这,望着瞎老太太,问道:“你怎么搬出去了,老田太太?”
老孙头代她回答道:
“撵大院了。”
“谁敢撵他们?”
“屯子里说了算的人。”
萧队长不往下问,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他问杜善人唐抓子如今在哪里?他们的地都分完了没有?回答不一样,有说分利索了的,也有说没有分完的。老出头坐在炕沿上,跷起右脚,在破欤B头上敲一敲他的烟袋锅子,叹一口气说道:“唉,咱们这位主任一上台,屯子就变了样了。他是心向着地主,背冲着穷哥。斗地主他不上劲,罚个百儿八十的,就挡了灾。斗小闷头①,他就起劲。刘德山是中农,本人出担架去了,家里给踢蹬光了。”
萧队长问道:
“你们这位张主任,算是什么农?”
“什么农也不是,是个二八月庄稼人②。”
“他连二八月庄稼人也够不上。”
①小家伙,指中农。
②二月八月农村较闲,二八月庄稼人是半二流子。
萧队长说:
“那你们为啥选他呢?”
老田头说:
“斗争东门老崔家,他立了点功。”
萧队长问:
“立了啥功?”
“起出两个金镏子,六个包拢。”
“你这么说,开初他还是个积极分子,往后怎么坏了呢?”大伙回答这问题,是各式各样的,有的说:他开首露一两手,是胡弄大伙的;有的说:李桂荣把他引上了歪道;也有的说:他家原来是一个破落地主,这人原来就坏,他的外号叫张二坏。老孙头半晌没张嘴,这会子他说:
“我早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玩艺,不早对你们说过:决不能选他当小组长,你们不听我的话。”
张景瑞问他:
“你多咱说他不是好玩艺?他赏你一皮鞋,你也没敢吱声呀。”
张富英的那一皮鞋脚,老孙头认为是可耻的事,他不愿提起,还瞒着他的老伴,张景瑞如今说出来,这不是有心刁难他是啥?对于这种有意的刁难,老孙头照例是不给回答的,他还是接着他前面的话说道:
“都说,他改了,不逛道儿了,能做咱们头行了,我说:‘不行,改不了的。你们要不信,走着瞧吧。’老言古语没错提:‘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
张景瑞说:
“啥老言古语?尽你自己瞎编的。”
“说他是兔子,是我瞎编?依我说:他不光是兔子,还是耗子呢。”
萧祥笑着,插进来问他:
“你说他是耗子,窟窿在哪?”
老孙头见问,眯着左眼说:
“咱们屯子里人,各干各的,都不一个心,这不算窟窿?”
萧队长点头,据他了解,也正是这样。他望着人堆里问道:
“郭全海呢?”
老孙头接嘴:
“你还记得他?他可倒霉了,给人撵出了农会,卖零工夫去了。”
老田头说:
“昨儿上山帮人拉套子去了。”
又唠了一会,吃头晌饭的时候早过了,人们都回家吃饭。萧队长来了,有人撑腰,往后也不怕张富英,李桂荣再折磨人了,人们心都敞亮了。
第03节
吃完头晌饭,萧队长召集工作队员们在农会西屋开一个小会。
这回萧队长带的工作队,除老万外,都是新人。老解放区干部多半都调往南满作开辟工作,小王、刘胜也都调走了。这十六个年轻人,都是这一年多土地改革当中各区各屯涌现出来的新积极分子。五股中有四股不识字,或才学字,可是他们都积极能干,勇敢负责。在一年多的土地改革运动中,他们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本领。从质量上来说,这个工作队是并不弱的。在县里,他们开了五天会,萧队长和其他两个县委干部从头到尾参加了。实际上,那就是讨论和学习《中国土地法大纲》的一个短期训练班。今天的会是讨论工作的方式和对老百姓的态度,萧队长也参加了,并且讲了话。讲完话以后,他叫他们自己讨论,他先退会。他要到屯子里的熟人家里去串串门子。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情。也想从他们嘴上真切地了解屯子里的情形。他回到东屋,喝一口水,再走出来,听到西屋他们在讨论。一个声音问:“恨铁不成钢,算不算包办代替呀?”许多声音说:“咋不算呢?”他没细听,就走出院子,迈出大门,顺着公路走。清雪还飘着,天又起了风,他把跳猫皮帽的耳扇放下,紧紧扣住。他想先到烈属赵大嫂子家里去瞧瞧。他记得她住南门里,就往南走。半道问人,才知道她早搬到北门,就又折回往北走。赵大嫂子住在一家大院子里,和另外一家姓李的寡妇伙住在东屋。她住北炕,李家住南炕。他迈进门,锁住就从炕上跳下来,抱住萧队长的腿脚欢叫道:
“大叔,大叔。”
一面叫着,一面吊住萧队长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悬空吊起来,两个乌黑的光脚丫子蹬在萧队长的腿上和身上,一股劲地往上爬。赵大嫂子忙喝道:
“锁住,我看你是少揍了。把叔叔裤袄都蹬埋汰了。还不快下来,看我揍你了。”
锁住并没有下来。他知道他妈舍不得打他。他紧紧地缠住萧队长的脖子。赵大嫂子也真没有揍他。萧队长搂住锁住,亲亲他脸蛋,把他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赵大嫂子正在用秫秸皮子编炕席,这是她们的副业生产。
萧队长特意来瞧瞧,她感到欢喜,好像是见到亲人似的,忙下地来,跟南炕借了个烟袋,借些黄烟,又用麻秆到外屋灶坑对了个火,给萧队长抽烟。萧祥点起烟来,一面抽着,一面唠家常,看到她的炕琴上的破被子,他动问道:
“大嫂子,有啥困难吗?”
赵大嫂子说:
“有啥困难呀?在‘满洲国’,穷得锅盖直往锅上粘,也过来了。这会子还有啥困难?有点小困难,小嘎短一点零化,编这席子,倒动点儿,也能解决了。”
“他们帮助你们吗?”
“你说谁?”赵大嫂子一面编席子,一面问,“你说农会?他们都不管我们。”
“过年过节,也不来慰劳?”
赵大嫂子笑一笑,只是不说。她总是想起赵玉林的屈己待人的脾性,遇事宁肯自己吃点亏,不叫亏了人。在人背后,也不轻易说人家坏话,南炕李寡妇却忍不住,代她诉说了。“慰劳?都把东西慰劳妇女会长小糜子去了。他们早忘了慰劳烈属军属这回事。”
“有人挑水吗?”
李寡妇又代她回答:
“郭主任要在屯子里,见天来帮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们两家抬水喝,十冬腊月,没有帽子,出外抬水,别的还好,就这耳丫子冻得够呛。”
萧队长问道:
“小猪倌不是还在这儿吗,咋不叫他去挑水?”
南炕李寡妇笑着又代她回说:
“这都是大嫂子诚心忠厚,老念着人家是没爹没妈没人心疼的孩子,粗活都不叫他干,怕他累了。还送他上小学校念书。萧队长你还没有看到大嫂子这份好心呀,这真是遍天下少有。自己亲生孩子锁住还是光脚丫子呢,小猪倌早穿上鞋了。”
赵大嫂子低头不吱声。她在编炕席。萧队长望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有些焦黄了,这是营养不够的生活的标记,但是她有劳动人民的好性格,纵令自己也在困难里,也还是照顾别人,体贴别人,宁肯自己心疼的独生孩子光着脚丫子,先做鞋子给那寄养在她家的穷孩子穿上。这炕席,还有围粮食囤子的茓子①,都是元茂屯的穷妇女,打街里兜揽回来的活计。张富英和小糜子没有来领导她们、组织她们。这屯子的妇女的副业生产,带自发的性质。
①用高粱秆皮子或是芦苇编制的围成粮食囤的粗席。
萧队长没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唠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赵玉林,引起她伤感。他辞了出来。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小学生,夹着书包,满脸含笑跑进来。他穿一件青斜纹布的对襟棉袄,一条直贡呢棉裤,萧队长跟他打招呼,眼睛瞅着他脚上,他穿一双青绒鞋面的棉鞋,又结实又好看。这是猪倌吴家富。
萧队长瞅着小猪倌的棉鞋,想起锁住蹬在他身上的一双小小的乌黑的光脚丫子,心里想着:“百里挑一的妇女,屈己待人,跟赵玉林同志一模一样。”他问小猪倌:“念的啥书?老师好不好?”临了又鼓励几句,才走出来。小猪倌跑了回去,在萧队长背后,风把赵家嚷嚷的声音,刮了过来,那里头有锁住的欢叫大嚷的声音。
萧队长拐一个弯,往东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妇。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乱乱嘈嘈,忘了给她。他记得他们住在东门里,就往东门走。
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①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听到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茓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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