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小镇的悲情往事:树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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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高兴你能这样想，我很喜欢绿色。”七斗想好了，做米三样的新娘她完全可以不必用粉红的发带，她可以用紫色的了！这使她的心里略微轻松了一下。
　　“明天，我请了几个鄂伦春朋友来我这儿先行庆祝一番。他们很能喝酒，明天我恐怕要被酒泡起来了，所以就不来看你了，我知道你讨厌我醉醺醺的样子。”
　　“你明天可以做你的事情，只是，你怎么会有鄂伦春朋友呢？”
　　“怎么，你不喜欢鄂伦春人？”
　　“噢，不，一点都不，相反，我很喜欢他们。”
　　“这就对了。”
　　米三样回家提前准备肉食了，他说明天一定会吃得一年都不想开口了。当然，他还要再看一遍那些白酒是否够用。他走后七斗呆呆地看着那套湖绿色的新嫁衣，她觉得这一定是整整一个春天的树叶都被煮熬尽了才得到的颜色，它太醇厚了。七斗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森林，她又站在了树下的一条土黄的公路上，她很快听到那种可以震撼她的马蹄声了。九
　　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了，总之，整整的一个冬天大都是在下雪。孩子们仍然津津有味地在课余时间打雪爬犁，如果把他们一次次滑行的路线连接起来，恐怕可以深入到北极圈了。
　　七斗起床后听到了隔壁捅炉子的声音，她推门进去见是李玲菲。她穿了一件新布衫，短发梳得很柔顺，眉宇间透露着平和的喜悦。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七斗问。
　　“邢娘娘起得早，我们就跟着早起了。”
　　“她待你很好，是吧？”
　　“嗯，我身上穿的都是她特地给我新做的，她很温和，就是有一点不大好。”李玲菲犹犹豫豫地嘀咕着，“她腋下有一股难闻的狐臭味，活干得多出汗的时候那味就更大了，可她每时每刻又都在干活。”
　　“其实这不是什么毛病，你一会儿回家给她带一盒香粉，老师送给她的。”
　　“说不定香粉和狐臭混合的气味比狐臭还要难闻呢。”李玲菲连连摆手说，“老师，你千万别给她拿香粉。”
　　离上课的时间还很早，李玲菲到七斗的屋子里帮她整理桌子上的杂物。老师再有一天就要出嫁了，她不知道这屋子从此以后是否就要空起来？她会永远住在米家吗？
　　李玲菲忽然有点伤感，她忧郁地说：“老师，你结婚的那天会把辫子剪掉吗？”
　　“不。为什么要剪掉呢？”
　　“这太好了，我们喜欢看你的辫子，可这里的妇女一结婚全都梳短发。”
　　“我喜欢梳辫子，我不能没有辫子。”七斗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前又闪现出了那个罪恶的春日中午朱大有手持一把菜刀追她至窗台的情景，直到现在，她的后脖颈上还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它深深地记录着那个日子发生的故事。而今，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这同岁月越来越悠久一样，往事被置于遥远的地方，但却总是难以忘怀。就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旦下雪了，逝去的日子中的许多生活就会回归到她的心田。
　　七斗站在讲台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一旦工作起来，她的忧愁就隐去了。她背对着孩子们在黑板上写字，听到了背后一片啧啧声，看来他们是发现她辫梢上的紫发带了，她得让他们熟悉这条发带。
　　七斗写完字刚要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迅疾的马蹄声，这声音十分清晰、悦耳，就从矮树丛那边传来。她听得出来这不是马车的声音，而是马队前来的信号，她的心怦怦地狂跳不止，她很少这么激动了。大概孩子们也听出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声音，七斗听见背后的桌椅一阵乱响，想必他们正站起来朝窗外张望吧。马蹄声很快从窗前溜走，教室里又恢复了秩序。七斗转过身来，发现孩子们个个显得心神不定的，而这种情绪立刻就传染给了她，七斗发觉她的课很难再上下去了。
　　一个上午的课她讲得没滋没味的，最后她自己都觉得乏味了，这时下课的时间也就到了。孩子们背着书包纷纷逃出教室，这回他们没有去山上打雪爬犁，而大都去看鄂伦春人的马队了，他们都知道马队就停在米酒家。待学生们走空以后七斗把门关好，她心事茫茫地坐在火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觉得累极了，她甚至觉得连回忆往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伸出手指，看着指尖上镶嵌着的嫩白的、半透明的指甲，那上面的光泽柔和极了，栾老太太曾不止一次地夸过它们。每一片指甲都像一个椭圆的湖面，她不知那里蕴着多少水分。她把手掌摊平，望着掌心那几道纵横交错的掌纹，就像望见了许多逝去的河流一样。
　　吃过午饭后雪仍然没有停。七斗把剩下的馒头一切两半，用铁丝架托着，放到火炉的边缘烘烤。晚饭她只想吃馒头片。她烧了两壶开水，将脏衣服全部洗了，晾好，然后坐在炕沿上剪指甲。冬天的日影本来就短暂，何况是没有太阳的天气呢。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屋子里就昏暗不堪了。她剪过指甲后，忽然很想睡上一觉。她在雨雪的天气中，总有这种恹恹思睡的感觉。反正也做不成什么事情了，那么还不如老老实实睡上一场呢。七斗将炉门关好，脱了鞋，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炕很热，平素火炉就走一面火墙和一铺炕，所以只要炉火不止，那么炕上的温暖也就不会消散。她很快地睡着了。
　　她梦见了姨夫、姨妈和两个表弟，他们仍然住在过去的旧房子中。姨妈温和地坐在一只矮板凳上拣米里的沙子，她见了七斗后头也不抬地说：。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13）
“那天中午我和你姨夫连饭都没吃就带着你的两个表弟来这个新家了，一路上我们饿得头晕眼花，有好几次都想投到井里去了，因为路两旁都是井。”
　　“姨妈，我知道你走的那天挨了饿，那天中午你还淘米来着。”
　　“是啊，我往外跑的时候把米盆都弄翻了。那些米白白糟蹋了吧？你没有抱来一只鸡让它把米都啄了吧？”
　　“我没有想到米。我那天怎么还会注意米呢？两个表弟，他们都好吧？”
　　“他们还在上学。”
　　姨妈回过头去从屋子里把两个表弟召唤出来。他们看着七斗，显出很陌生的样子，仿佛已经不认识了似的。正当七斗踌躇不前的时候，屋门开了。七斗望见了姨夫。他仍然很瘦，天气很冷，可他穿得有些单薄，大概他缺衣服用了吧。他见了七斗后嘴唇嗫嚅了好久，但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姨妈便说：
　　“你出落成大姑娘了，不但姨妈不敢认了，连你姨夫都不敢认你了。你姨夫最疼你了，他来这里后唯一想的就是你。”
　　七斗听后哭了一小会儿，之后她泪眼蒙眬地看着姨妈，问：“你们没有见到我妈妈和爸爸吗？”
　　“我打听了好几处，凡是我能去的地方都打听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来得比我们早，想必过得比我们好一些。”
　　“我觉得这房子还可以，就是旧了些。”七斗再次打量了一下房子，对姨妈说。
　　“房子倒在其次，关键在于粮食。你姨夫来之后连个干活的地方都没有。他四处找活，可谁家也不收留他。我不知他前世造了什么孽，大家这么讨厌他。这样下去，家里没钱买米，就要揭不开锅了！”
　　“那我想法寄点钱给你吧，我已经工作了。”
　　“哦，七斗，姨妈可不好这样求你了，你若手头宽绰，就给我一些吧。”说完，姨妈就端着米盆回屋了，留下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从屋子里传来一缕温存的哭声，七斗知道那是姨妈在暗自伤心。其实她一见到姨妈就注意到她一贫如洗，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腕上也没有手镯，几件稍好一些的衣服也没能带了去，这都是因为走的那天太匆忙的缘故。七斗非常同情姨妈的遭遇。
　　姨妈走后，姨夫单独和七斗站了一会儿。七斗问他还拉琴吗？他说不了，因为他没来得及将二胡带走。七斗觉得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给姨夫了，她就打算离开那所房子。姨夫见她要走，也没有挽留的意思。最后姨夫用异样的声调问她：
　　“我听说你要成亲了？”
　　“是的。”
　　“我真担心成亲的那天晚上他发现了问题怎么办？”
　　“我没有什么问题。”
　　“他会很在意那个的，如果他发现你跟了别人。我把你害了！”姨夫面色显得更加难看了，他倚在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门框上，干瘦得像一具躯壳。
　　“我并没有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姨夫，你不要管我了。”
　　七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屋。外面的道路十分灰暗，有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七斗走了许久才感觉到隐隐约约的亮色。最后，她走到了阳光灿烂的地方，望见了太阳底下高高矗立着的白卡鲁山。
　　七斗醒来后发现枕头湿漉漉的。夜色已经降临，她睡了整整一个黄昏。她还清晰地记着梦中的场景，这更加深了她的孤独和忧郁。她从炕上起来，把油灯点亮，给炉子里加了些柴，打算着吃馒头片。可她发现馒头片已经烤焦了，幸亏她并不饿，所以就不打算另做晚饭了。她走到箱子前，从里面取出一捆黄表纸，然后用剪刀铰了无数个纸钱，接着，她又在纸上画了戒指、手镯、衣服、米盆、二胡等东西。然后她把这些东西卷在一起，带上火柴，吹灭油灯，向屋外走去了。她一直走到白卡鲁山下，选择了一片干净的雪地，跪下去，将这些黄表纸点燃。她深切地希望姨妈一家人能很快地收到她寄的钱和物件，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了。十
　　这是一个十分迷人的夜晚，月光满满地从天空泻下来，在雪地上映出了许多美丽的光影。由于睡了一个下午，七斗睡意全消，她就漫无目的地在房屋的周围散步。她先来到矮树丛，看着那密集的枝丫在月光下的雪地上所投映出的颤抖着的阴影，觉得那图案奇妙极了，那准是她所看过的最好的图画。她从矮树丛中间的滑雪道一直爬到半山腰。她看见了眼底下的滑雪道像一幅很宽的闪着银光的绸缎一样一直垂到山脚下。居民区灯火阑珊，大部分的人已经熄灯休息了，但每一幢房屋上空的烟囱都没有休息，火炉在夜晚依旧燃烧，因而烟囱上烟气弥漫。月光下的远山显出模模糊糊的轮廓，那线条大都浑圆、起伏不大。
　　周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动物朝她走来，如果有，她相信自己一定会碰上那些善良的动物，比如狍子、野兔、松鼠等。熊在冬眠时一般藏在深山的树洞里，而狼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很少能见到它们的行踪，当然也就听不到嗥叫声了。空气宁静得叫人不敢大声喘息，仿佛呼吸会有害于这种空寂的境界。七斗朝白卡鲁山望去，这高耸的山在此沉默了几千年，她已经很难说清了，总之，它已经不年轻了。月光下的山脊呈现出清亮的奶白色，就像涂了一层蛋清一样。而山脚由于树木较多，呈现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她不知道米家的酒宴结束了没有。从半山腰向下看，最旺的灯火就在米家，看来酒正喝到高潮。她早就听人说过，鄂伦春人很能喝酒，不喝醉绝不罢休，所以今夜他们一定会留宿在此了。米家的炕上将躺满了人，如果躺不下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人抱捆羊草在地上睡呢。那么米酒怎么办呢？他一定要出去借宿了。七斗忽然很惦记着米家的事情，便走下山，朝米酒家走去。一路上她不停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映在雪地上的月光，比较着哪一种光晕她更喜欢。在她看来，月亮用一半的能量照亮天际，而另一半的能量则用来笼罩大地。比较而言，她更喜欢后者。但在小时候，她却是喜欢月亮本身的，尤其是走夜路的时候，她很害怕，便一边看着月亮一边走路。她发现月亮总是跟着她走，不管她走多远，月亮都忠贞不渝地跟着。而现在，她却喜欢月光了。

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14）
还没有走到米家的时候，七斗就判断出鄂伦春人还没有离去，因为她闻到了马的气息。看来马一定被拴在米家门外的几棵树下。七斗放慢了脚步，拐过一个菜园，看见米家的灯火了。窗户里人影憧憧，里面似乎很热闹，但她并没有听到猜拳行令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她听不到，也许是因为鄂伦春人喝酒时不兴这一套。她把目光从窗口收回去寻找马的踪迹，吃惊地发现月光下有五匹马站在树下，更令她吃惊的是有一匹白马像块石头似的立在那里，稳健极了。她真不相信她看到的这一切！她绕到几匹马的跟前，那四匹棕色的马显得有些不安，它们仰仰脖子踢踢腿，表现出对夜下陌生人的疑虑，独有那匹白马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七斗走到白马面前，伸出手捧住马头，看见了白马那双满含依恋之情的眼睛，它似乎还记得已逝的黄昏中它相遇这个小姑娘的情景。“这是他的马！”七斗从心底苍凉地叫了一声。她无法不记得这匹马，尽管它比过去显得老了一些，但它的美仍然是其他同类没法比的。七斗把脸贴在马的面颊上，忍不住哭了。米家的屋子里，正有一个她熟悉的人为她的婚礼而祝福。这种无法言说的辛酸使她真想立刻逃走。她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这匹马正是他的，马的主人近在咫尺。七斗觉得自己的心又激烈地跃动起来了，她真没料到自己还这么有激情。这时她听见米家的门响了，她便飞快地离开白马，躲在不远处的菜地里。出来的是米酒，他先到什么地方去了，很快，他抱着几捆干草朝马这儿走来。看来他是来喂马了，这说明鄂伦春人今夜不会离去了。米酒把草分给每匹马，然后检查了一下树身上的缰绳是否系牢了，最后他才放心地拍了拍马的肚子回屋了。
　　七斗再一次走向那匹白马。白马温情地用嘴蹭着她的脸颊。她就像是赤身*钻进了一片柔软的绸缎中，舒服得很想哭。但这次她抑制了这种情绪，因为哭过之后她会觉得周身寒冷，仿佛泪水把她身上的热量都带走了一样。难得有这种月光如水的夜晚，看白天的那种大雪纷飞的气势，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夜就会有这种好天气。新的一场大雪把雪前的脚印和车辙痕迹全部埋没了，因而月光映在雪地上的光晕显得新鲜而均匀。七斗久久地望着这匹白马，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站在了夕阳下的大路边，土黄的公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悠悠传来。
　　她没有走进米家，因为她很清楚走进去意味着什么。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那匹白马，一直走回自己的木屋。屋子里的炉火已经熄了，她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毕竟长了些。她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月光透过窗户，只给窗台附近的地面和墙壁留下一些乳白的光影，而其他地方它却爱莫能助。七斗喜欢这种半明半暗的氛围。她坐在暗处，越发体会到窗外月光的明亮。
　　她睡意全无，把栾老太太送给她的梳妆匣打开，用手触摸着那里的每一件纪念物，就像摸到了栾老太太的手一样。她想象着栾老太太年轻时的模样，想象着她跟一个男人坐着黄包车在上海滩前迎着徐徐微风去参加一个晚宴的情景。栾老太太的一生，就都凝聚在这里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栾老太太为什么还那样怀念抛弃了她的男人，因为栾老太太在年轻时就走完了一生。
　　她就这样坐在炕上守着一只梳妆匣，想象着栾老太太红颜勃发和香消玉殒的两种形象。她仿佛又看见了夏日的中午她坐在院子中的竹椅子上吸着长烟袋、静静地享受阳光的情景。
　　七斗一直坐到凌晨时分。黎明前，天色更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