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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小镇的悲情往事:树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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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怀念母亲。母亲在世时,就常常在黑夜时举着一盏灯由这个屋再步入另外一个屋,她的身躯被灯火裹挟着,显得格外变幻莫测。
漫长的黑夜里七斗的梦接连不断。她的梦太多,所以早晨起来时她常觉得太阳穴疼。只要吹灭了油灯,头挨到枕头上,她就觉得脑子里有一只安睡了一天的小鸟醒来了,它张着翅膀到处飞翔,把她折腾得无丝毫睡意。她的眼前一会儿出现母亲的影子,一会儿又是父亲的,有时她好像还能见到姨夫青着一张刀条脸站在门框那儿望她。所以她爱用被子蒙住头。有一次她感觉到门外有一阵她熟悉的马蹄声传来,还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就拉开窗帘,朝外面张望。可她什么也没发现,只觉得星光映在雪地上的影子显得单薄了些。
现在她一个人遥望白卡鲁山时,有些人家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七斗想象得出男人女人偎在热炕头上舒舒服服叙说情话的情景。当然,也可能根本不叙情话,以他们的方式尽快地享受那种原始的快乐。想到这里,七斗的身上不由打个冷战,她觉得自己这样站下去会感冒的,所以就向回转了。
还没有走到屋门时七斗就发现自己的屋门前站着一个人。七斗并不害怕,因为三九工区的人不会有人要伤害她的,她熟悉这里的人,所以她就大胆地朝那里走去。七斗无法看清这个人的相貌,但凭直觉她认为那是米三样,因为七斗闻到了一股酒气。她走得更近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米三样张口说道:“快打开门,我的脚冻得慌。”
七斗略带讥讽地说:“你喝了这么多酒还会冷吗?”
“你不能温和一点吗?”米三样反问着,然后跟着七斗进了屋子。
七斗在黑暗中准确地走到锅台那里,把事先放在灶台上的火柴取来,然后她点起了油灯。她把油灯放在窗台上,搬来一把椅子给米三样坐。
“小李子,我跟你说个事,你想一想。不过,可别认为我这是酒后的话。”米三样清了清嗓子,但他的话说出来时却格外苍凉和嘶哑,“让我娶了你吧。”
七斗知道米三样没有跟她开玩笑,因为他这是第一次进她的木屋,他向来不说假话。七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怎么可能?”
“我观察了你,你是想留在这里了,不是一年两年,对吧?”
“是的。”
“你不想有个家吗?”
“不知道。”
“你在说假话,你盼望有个家。”
“我还没有设想。”
“我跟你说,你要是在这里成家,这个男人只能是我。”
“可你太爱喝酒了,我讨厌男人身上的酒气。”
“你表示可以考虑了?”
“我是米酒的老师,我不愿意给他当后妈。”
“这么说你已经考虑了。”
“我不同意。你属什么?”
“老鼠。”米三样说,“比你大十几岁,老了点,是吗?”
“我最讨厌老鼠,它们形象丑陋,而且它们爱偷粮食!”
“那是因为有粮食。”米三样说,“我家里的样子,刚才你已经看到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屋子里太黑。”
“那你明天白天再去看看,我的房子旧了些。”
“我根本没想房子。”
“那就想想和我过日子的事。”米三样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外面走,大概他的风湿病又犯了。
七斗把他送到门口,他摆摆手,独自走向黑夜之中。七斗反身回屋时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四
暴风雪袭来的时候七斗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风雪。两天以前,降了一场大雪,雪足足有半米深。雪停之后天气好极了,一丝风都没有,山雀一群一群地飞来,孩子们把放在仓房中的鸟笼提出来到半山腰捕鸟。孩子们很懂得鸟的性情,他们专把鸟笼放在稠密的树丛中。他们放好鸟笼后就去打雪爬犁,等他们玩够了去取鸟笼的时候,总能见到许多鸟在笼子里愁眉苦脸地跳来跳去。他们捕到鸟后并不养起来,因为老师说鸟儿属于森林,所以他们捕到后就给它们放生。许多只笼子在矮树丛的雪地上排开,但捕到的鸟的数量却有所不同。孩子们以鸟的数量的多少来判断鸟的优劣。比如一个笼子里只有一只鸟,说明这只鸟是最优秀的,因为它没把其他的同伴再拉入陷阱,它进了笼子之后肯定告诉了其他来光顾笼子的鸟说里面很不自由,那么别的鸟就不进去了,笼子中的独鸟就格外被孩子们所看重。如果一个笼子里落进了十几只鸟,那么孩子们肯定会骂它们:“全是坏东西!”因为它们是一个拉着一个下水的,那么它们就全是下流东西。所以笼子中鸟多的时候,孩子们就围着这只笼子七嘴八舌地开一阵批斗会,然后他们才把笼门打开,鸟儿纷纷飞向笼门,生怕动作慢了主人会扣上笼门,有时候它们的挣扎会把鸟笼给弄翻了,孩子们就啐它们:“一点都不团结友爱。”鸟儿升空后他们还在埋怨着。但笼子中的独鸟却不一样了,孩子们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捧在手心里,然后高举过顶让它自由,他们会目送着它飞得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为止。
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5)
暴风雪来势汹汹,七斗听见窗纸被撕扯得“哗哗”地响动。寒风透过缝隙钻进了教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看着窗外。他们当中,有的人的鸟笼还在矮树丛中,他们担心这场暴风雪会弄碎了鸟笼。看两天之前的天气,怎么也不会想到跟着就会来了暴风雪。雪混混沌沌地在空中旋转,往往在没有落地的时候就被暴风给卷到另一处地方,风猛烈得似乎要把木屋给掀翻。孩子们坐在教室中就有一种要同木屋一起升空的感觉。他们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还那么镇定自若地讲课,他们可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他们现在只想着鸟笼子和雪爬犁,他们的眼睛不停地朝窗外望,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望见,因为现在玻璃窗上的霜花还没开始融化呢,屋子里的火炉在暴风雪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吃力,温暖分外的单薄,尽管炉子里的火一直燃烧着。
孩子们想过了鸟笼和雪爬犁所受到的暴风雪的侵袭后,接着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一大早就到白卡鲁山那边去伐木了,这样的天气,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呢?想到家人,孩子们就觉得鸟笼和雪爬犁都不重要了,他们迫切地想回家里去看看,但他们不敢跟老师请假。
七斗并不是第一次遇见暴风雪,但她觉得这次与以往的有所不同。她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教室的门窗时时都有残破的危险,但她还想坚持把课上完。可当她在黑板上写完字面对着学生时,才觉得她是无法把课上完的,因为至少有三名同学把书拿颠倒了。
“你们害怕暴风雪,是吗?”七斗说,“你们要说真话。”
“我害怕。”郑寡妇的遗腹子抢先答道。
“我也害怕。”米酒低声地说。
“我也怕。”
“我怕。”
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回答,听着他们那种格外忧虑的声音,七斗的心里不由泛出一股母爱之情,她几乎要被感动得落泪了。她想起了小时候,每逢气候恶劣的时候,当她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时,母亲就把她揽在怀里,她的头抵着母亲的胸脯,便什么也不害怕了。现在她觉得最要紧的事是把孩子们安全送回家中。
“今天的课到此为止,你们马上收拾好书包,我送你们回家。”七斗说完之后,孩子们如释重负地把书本和文具盒一股脑儿塞进书包里,然后纷纷走出座位,等待老师把门打开。正在这时,教室的门却忽然一下开了,风雪像烈马一样白花花地旋进屋子,孩子们被寒气呛得直咳嗽。七斗看见米三样领着许多人走进教室。
“你怎么还在上课?”米三样不满地对七斗说,“一会儿暴风雪就会把你们堵在里面了!”
七斗顺着敞开的门向外面一望,她吃惊不小。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她根本看不到正前方的山了,山已经被风雪吞没了。家长们各自领着自己的孩子。米三样吆喝着:
“兔崽子们,快跟你们的爹娘回家,今天不能再出来了!”
“明天能出来吗?”
“明天就可以了。”
“暴风雪明天会停?”
“今晚的下半夜就会停的。”
“你听了天气预报?”
“我就是天气预报!”米三样有些急了,“你们怎么这么多废话!”
孩子们咂咂舌头,跟着父母离开教室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米三样、米酒和七斗。
米三样说:“跟我去家里避避吧,你这座房子现在不安全。”
“我觉得不会有事的。”七斗推托道。
“你的木屋离山近,你平时没注意到它正对着山脊的一道豁口?风雪可以从那儿直接灌过来,你要不转移出去,明早你起来会连门都推不开!”
“这没什么,我愿意待在屋里。”
“随你的便,你离开教室之前,最好把炉子里的火用雪湮灭。”米三样领着米酒走出教室时说,“你记得我的家,是吧?三个小时之内出去还不至于被风卷走。我告诉你,暴风雪可是六亲不认!”
七斗微笑了一下,再没有跟米三样说多余的话。她拿起一只盆子,到外面舀了一盆雪,把雪塞进炉子里,从炉眼处立刻憋出一股浓烈的白气,七斗并不放心。她又弄来一盆雪,再次塞到炉子里,发现里面的柴火已经奄奄一息,这才把炉门关上,反身走出教室。她在给教室锁门时感觉到风雪正像屠刀一样刮着她,不知怎地她马上想到了朱大有,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春季的正午,她从姨妈家的后窗逃跑的情景。
锁好门后七斗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把门顶好,然后往炉子里加了几块柴火。她脱下棉衣,只穿一件毛线衣,因为刚才的一阵忙乱使她身体的热量增加了。现在外面已经没有太阳了,暴风雪把一切清澄的景色搅得混浊不堪,七斗漫不经心地用刀片刮净玻璃窗上的一片霜雪,朝外望去。
米三样没有说错,她的木屋正首当其冲地经受着暴风雪的威胁,风雪从豁口处直直地奔泻过来,她的门外十米左右的地方已经形成许多雪坎了。如果这种袭击持续下去,那么天明之前她的木屋肯定会被大雪所围困。七斗叹口气,转过身来坐在木椅子上,看着自己屋子里的那些简单的陈设。窗台上,还插着几枝蜡花,有红有白,像梅花一样,那是她的女学生为她捏的。山墙的下面有一个书柜,里面有一只盒子里珍藏着骨人。想到骨人,七斗就翻出福根的来信。她又看了一遍,然后她放下信,打开那个装骨人的盒子。骨人安安静静地卧在里面,双目微合,一副与世无争的超然神态,七斗忽然觉得这是十分可憎的表情。她把骨人攥在手中,发现骨人的腰肢十分柔美纤细。她碰碰骨人的嘴巴,想告诉它,她不想再收留它了。 。。
第五章 白卡鲁山下的木屋(6)
“我把你扔进暴风雪中。”七斗对骨人说,“你可以随着风雪去你要去的地方。”
七斗打开门,用力将骨人抛出去。
她再次顶门时已经十分困难了,开门的一瞬,屋地上已经窜进一股雪,它们很快被屋子里的温暖所融化了。“假如今夜我被大雪埋葬,我会不会遗憾呢?”七斗扪心自问,结果她认为没什么可遗憾的。七斗就淘米煮粥,她打算喝得暖洋洋的就去炕上睡觉。她一边听着屋外风雪的嚎叫声,一边细心地淘米,然后将闷罐摆在炉子上,滤进米粒,加上水,捅捅炉火煮起粥来。看起来她的样子还有点悠闲呢。
七斗喝过粥后看了看手表,这已是下午的时刻了。外面越来越黑,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七斗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心平气和地写道: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安葬在白卡鲁山下。我爱孩子们,希望暴风雪过后他们能找回自己的鸟笼和雪爬犁。
七斗把这页纸压在桌子上,然后脱鞋上炕,端端正正地把枕头摆到向西的方向,平平展展地躺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弥漫了她的身心。她望着天棚,仿佛听见四匹红马的蹄声由远方传来,最后终止在她的门口了。五
米三样回到家以后把山羊牵进屋里,然后让米酒给羊一些米汤喝。他一个人坐在窗前心事茫茫地吸烟,从风声中他判断得出七斗不会出什么危险,因为风正在微妙地改变方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午夜之前暴风雪是不会止息的。坐在任何一座木房子里,都不可避免地会听到那令人恐怖的怪叫声,好像上帝发怒了,把所有的魔鬼都扔下来似的。米三样想七斗一定会很害怕的。刚才,当着儿子的面,他不好把七斗生拉硬扯地带到家里,但七斗的拒绝却刺伤了他的自尊心。在这种危难关头她不肯和他走,说明她并不需要他,他觉得心里很难过。自从这个女教师来到这里以后,他一直关注着她。她没有亲人,是个孤儿;目睹过一场血淋淋的杀人案,这些事情他都清楚。她在这里除了和孩子们打打交道之外,似乎很不喜欢走街串巷地聊家常,除非是到了家访的时候才迫不得已。米三样不止一次看见她独自在溪水旁边徜徉,或是在林间的树下漫步。她肯定有什么心事,这从她那双眼睛里能够看得出来。
米酒给羊喂过汤水后走进里屋,说:“爸,老师的木屋不会塌吧?”
“当然不会。”
“万一塌了怎么办?我们就没有地方上学了。”
“那就再盖一个新房子。”
“房子塌了以后老师住哪里呢?”
“当然是有地方住的。”
“可房子一塌老师就死了!”米酒忽然摇着米三样的胳膊说,“爸,你把老师接到咱家来吧,她会哭的。”
“你刚才听到了,她不想来。”米三样烦躁地推开儿子,阴郁地看着窗外。
“那你不去我去了。”米酒说。
“儿子,你别这样逼着你爸,我去接,这次是给你接!”米三样站起身,从炕上将大衣和棉帽子拿起,手忙脚乱地穿扮好。
“你早点回来。”米酒嘱咐着。
米三样哭笑不得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倒像是我爹呢。”他摸摸米酒的头,上路了。
米三样走后,米酒就开始把脸贴着窗户朝外望。他有一只鸟笼还在树下隐蔽着,毫无疑问这场暴风雪已经把鸟笼席卷一空了。这么说里面的鸟儿也自由了,可不知鸟笼里是否捕到了鸟。米酒因为有一次一笼捕了十八只鸟而遭到同学的耻笑,他发誓一定要改变鸟儿互相陷害的这种状况,可他的愿望现在却无法实现了,暴风雪不但摧毁了鸟笼,而且还驱逐了鸟群,至少半月之内他们别想再做捕鸟的梦了。可是,说不定暴风雪之前的那一刻他的笼子里捕到的是一只鸟,一个大将军呢。他为失去了为自己挽回荣誉的机会而感到忧伤。
米酒不停地回忆这个冬天发生的一些故事,因为他现在越来越害怕了。爸爸走了,屋子里只有他和山羊,外面的暴风雪显得越来越嚣张,天也越来越黑了,没有人和他说说话来消除他的恐惧。他就只得跟自己说话。他已经想过了鸟笼,现在他开始想雪爬犁。他的雪爬犁被父亲加上了两块铁板,速度很快,但背起来却有些沉。打雪爬犁的时候,别人打十回,他只能打六七回,因为往半山腰背那个雪爬犁实在太消耗体力了。暴风雪停了之后,他能否请求父亲把铁板取下来,只用桦木板呢?事实上桦木板摩擦出来后光滑程度是不亚于铁板的。米酒想过了雪爬犁之后,觉得这个冬天最主要的内容已经被回忆完了,他还能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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