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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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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
半天星。
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萧韶远,高宴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
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
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
上带生葱。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
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
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
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
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
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
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
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
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
半是京华流寓人。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
三参,铜打成幡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思温入寺看时,佛殿
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
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
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
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
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
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
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
“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
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
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
“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雪满长川。
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一夜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日
无话得说。
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
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
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仔细看时,却见四围
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
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
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
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
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
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着紫
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
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
般,楼上有六十个閤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
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
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
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
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
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
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正说话间,忽听
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
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
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
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
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复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
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
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
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
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
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
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
伫立悬望。
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思温候车
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
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
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
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
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
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
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
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
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
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
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
音信。”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说,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
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拏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
官脚⻊广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
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
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
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
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
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
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思温
看时,好生面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
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
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
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仔细读之,题道:“昌黎
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阶行》:
“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
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
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
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
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
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
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本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
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
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
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
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
馆门前闲看。二个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
何来?”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
他出来。”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
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
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雇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
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破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我被虏执于野
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
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还
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
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
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
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思温道:“容易决
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
得是。”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个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
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
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
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俗,全不采人。二人再四问他,
只推不知。
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
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
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
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
人憎。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住。婆子不管他,
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岭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
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外,韩夫人埋在花园内。官人
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
端,带累我。”
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
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
“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
宅安下。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
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
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
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
‘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
名义娘。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
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
亡。’寻常阴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逾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
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
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
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
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
《好事近》: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惊人!”
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
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满眼韶
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
戏,双悬彩索空摇摇。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
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
将如何?”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
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
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
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
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
婆子推开槅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
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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